作者:黎荔
昨晚写了水边的芦苇,芦苇是生长在河边湿地处的植物,在全国各地的山坡上、沟壑边,还有很多野生禾本科植物,同样秋来白茫茫飘絮如雪,它们是芒、荻、芦竹、斑茅之类,对一般人来说,它们和芦苇很难区分。
但其实,芒、荻、芦竹、斑茅、芦苇都是不一样的,它们有着自己的样子,有着自己的气质,可是要把它们分清楚,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如果要仔细分辨,芦苇花序上面分枝多数,着生稠密下垂的小穗,芦苇的叶子是比较短的,节很多;芦竹秆粗大直立,圆锥花序极大型,分枝稠密,叶片扁平,芦竹一般是最高大的;斑茅则是高大丛生草本,花穗带一点紫红色,叶子边缘有厉害的锯齿,不小心的话很容易割伤手;芒和荻,比较难区别,它们看过去都是白茫茫的,有时要凭气质去判断,如果荻和芒长在一起,好看的那个是荻,其次是芒。当然,如果芒、荻、芦竹、斑茅实在分不清的话,那就统称为茅草好了。
今晚我来写写茅草,因为其中有一段家族的往事。
1960年秋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时年15岁的父亲,和祖父祖母流落在贵州省龙里县。他们落脚连一间茅草屋都没有,只能一条扁担,扁担的一头担着自己的行李,另一头担着自己的床铺,在荒山野岭开荒生活,在乱世求一份生存。
祖父就职的学校在县城外很远的大山里建有农场种粮,他有段时间留守在那里。某日,祖母带着父亲到农场去,要走的是极少碰见人的羊肠山路。走着走着,前面是一片较平坦又开阔的山地,大概是几年前发生过山火的缘故,几乎没有什么树木,但却长满大片大片的茅草,而且正是茅花开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了一大片茅花,白茫茫地连在了一起,与周围的灌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茅草干枯的躯体支撑下,茅花开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那一大片一大片连着的茅花,山风一吹,遍野的茅花风中摇曳起起伏伏,似乎无边无际,令人心动神摇。
那时候,父亲突然看到在不远处的茅花丛中,突兀着一块黑褐色的大石头,奇怪的是在大石顶头,坐着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正在静静地梳理着黑色的长发!父亲疑惑地看向祖母,她显然也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也是一脸懵圈的神色。他们都没有说话,继续走路,但是走到大石头跟前时,才发现石头上根本没有什么人。父亲绕着大石头走了一圈,确实没有任何人,甚至什么痕迹也没有!父亲和祖母对望了一眼,祖母不置可否地说了句:「我们看花眼了!」这件事让父亲苦思苦想了很久,一直感到十分怪异而无法解释。假如父亲看花眼了,不可能祖母也看花眼了吧?
这是父亲看了我写的芦花一文,来了兴趣,告诉我的家族故事。那是遥远年代的故事了,如今,距离路遇茅花丛中梳头女子,已经过去了整整64年。当时在山道上行走如飞的少年,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白发老人了。但父亲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那一大片白茫茫随风起伏的茅花,以及茅花深处不可思议的画面,他还能一点一滴地描述复现。
在父亲的讲述中,我好像穿越64年的时间长河,来到了1960年秋天的龙里荒郊。山野、路旁、小溪边,都开满了茅花。到底是芒、荻、芦竹还是斑茅?反正它们杂生在一起,就统称为茅草好了。茅草不是一棵一棵单独生长,要长,就是一片,一群。它们挤挤挨挨,摩肩接踵。风吹,漫山遍野的茅草,齐齐的,朝着一个方向致意。秋来,它们的穗上都长出了密集的像绒毛一样的白色花絮,毛绒绒、沉垂垂的,洁白、轻盈、柔美。一秆挨着一秆的茅草,像极了满头华发的老人,在风中弯腰向大地,人世迢迢,历尽沧桑,终归平淡与平静。
我看到少年的父亲穿过长满野茅的山岭时,身上手上被茅叶割伤,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口子鲜血直流,而伤口使双手变得更加粗糙且疼,他去上学会不会连拿一支笔都觉得困难?当然,其实在那个时候,好学的父亲因为身为黑五类子女,已经失去读书上学的机会了。
我看到祖母的简陋灶台堆积着种种求生的困难,而事母至孝的父亲,把一大捆一大捆的茅草,用柴刀砍倒后扛回家当柴烧,茅草干枯后很容易生火,但即使砍了扛回去当柴烧,如果在做饭烧火时稍微不注意,也还是很容易割到手指的,所以懂事的父亲时常蹲在灶台前帮母亲烧火。
我看到后来成为花匠的父亲,在15岁左右年纪,就对身边的植物了如指掌:他在同样白茫茫开花的茅草中,找到草高不及一米、丛生无杆的黄茅,黄茅根茎在地下纵横生长,挖出来晒干即是止血凉血的中药材茅根;他在芒花秆长到一定高度与成熟度时,把它劈回来,经烈日爆晒后,剥去秆上的苞叶,抖落花穗上的芒花子,然后将带着花穗的芒花秆捆缚、编束,扎制成短柄手扫或长柄扫把,拿到市场上摆卖,以换回家中的油盐钱。
我还看到有一个无人居住的老屋,孤单的卧在荒野上,它还保留着古老的门和窗,却已没有炊烟和灯光,茅草在它的身旁长啊长,蟋蟀在它的身旁唱啊唱。我看到南方丘陵山地上,缓慢而古老的时间,爬满青苔的庙宇,荒草深处的墓碑。有一个无人祭奠的灵魂,独自在荒山茅花间游荡,月光是她洁白的衣裳,却没人为她点一柱香。她的黑发在萧瑟秋风中飘扬,与她的长发一起在风中飘扬的,还有那些散发着淡淡悲凉气息的茅花芒絮,在山坡上、溪岸边、荒野中,往往要飘扬一段时日,像是在作生命最后的张扬,然后才慢慢沉寂下去,最终留下一秆秆枯穗在风中凌乱。
过山风吹过,飞絮满天,四下飞散。也许最后一絮茅花,要在整整64年之后,才轻轻飘降着地。等待着当年那个少年的女儿,用轻软的茅花丝絮,絮出一篇如梦如幻的文字,以告慰年老的父亲。茅花,它已与山野、茅屋、炊烟、祖母一起,共同构成了白发少年,漫漫乡愁柔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