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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誌:中國藝術的「永恒感」

2024-05-29三農
朱良誌,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曾任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現為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曾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亞洲部高級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哲學與藝術之間關系的研究。代表作有:【石濤研究】【八大山人研究】【南畫十六觀】【中國美學十五講】等。

中國藝術的「永恒感」

唐宋以來中國藝術追求的永恒,根本特點是非時間的,總在「四時之外」徘徊。時間的綿長、功名的永續、終極價值的追求等,不是很多藝術家考慮的中心。他們追求的永恒,是關乎生命存在的基本問題:面對脆弱易變的人生,到藝術中尋找底定力量;身處汙穢生存環境,欲在藝術中覓得清凈之所;為喧囂世相包圍,欲到藝術中營建一塊寧靜天地;為種種「大敘述」所炫惑的人,要在當下直接感悟中,重新獲得生命平衡。不是追求永恒——物質的永遠占有、精神的不朽,而是追求永恒感,那當下此在從容優遊的生命體驗。這永恒感,是中國藝術的崇高理想境界。

金農弟子羅聘為他性格孤僻的老師畫過多幅畫像,有一幅畫金農於芭蕉林裏打瞌睡。金農題詩道:「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長安卿相,不來此鄉。綠天如幕,舉體清涼。世間同夢,唯有蒙莊。」

羅聘為何將老師置於綠天庵(芭蕉林)中?芭蕉是易「壞」的,他的老師一生藝術就糾結在「壞」與「不壞」間。在金農看來,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樣,如此易「壞」之身卻要眷戀外在名與物,哪裏會有實在握有!所以,為人為藝要在虛幻的綠天庵中冷靜下來,著力發現「四時保其堅固」、不隨時變化的「不壞」之理。世界如幻夢,「長安卿相」們(為知識、欲望控制的人)只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覺悟者要在生滅中領略不生不滅的智慧。

這不生不滅的「不壞」之理,是中國藝術的永恒情結。唐宋以來中國藝術有太多關於永恒的糾結,詩、書、畫、樂等,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關於永恒的「作業」。即使小小的盆景,或是方寸的印章,似乎也在訴說著「不壞」的念想。

什麽是永恒?它當然與時間有關。一般理解的永恒,大體有三種:一是肉體生命的延長,所謂「芳齡永錫」,如歷史上有人煉丹吃藥,企圖延長生命;二是功名永續的念想,所謂「芳名永存」,英雄、權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詭雲譎的歷史往往是由這些念想策動的;三是歸於神、道、理的永恒法則,所謂「至道無垠」,這是絕對的精神依持。

而唐宋以來中國藝術追求的永恒,根本特點是非時間的,總在「四時之外」徘徊。時間的綿長、功名的永續、終極價值的追求等,不是他們考慮的中心。他們追求的永恒,是關乎生命存在的基本問題:面對脆弱易變的人生,到藝術中尋找底定力量;身處汙穢生存環境,欲在藝術中覓得清凈之所;為喧囂世相包圍,欲到藝術中營建一塊寧靜天地;為種種「大敘述」所炫惑的人,要在當下直接感悟中,重新獲得生命平衡。等等。

這超越時間與歷史的永恒,不是外在賦予的,而是在當下即成心靈體驗中實作的。像唐代禪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說:「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雕。」這一「物」,非時非空,為萬象之「主」,不隨四時雕零;這一「物」,不是什麽永恒的物質存在或者絕對的終極價值標準,就是人心中存有的那一種從容優遊於天地間的感覺。

不是追求永恒——物質的永遠占有、精神的不朽,而是追求永恒感,那當下此在從容優遊的生命體驗。這永恒感,是中國藝術的崇高理想境界。

下面從五個方面來討論這一問題:一是永恒在生生接續,這是中國藝術永恒感的最為基礎的觀念;二是無生即長生,超越生滅,才能臻於恒常,這一思想對宋元以來中國藝術發展有支配性影響;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從生命價值方面說永恒,一縷微光,加入無限時空,便可光光無限,朗照世界,所謂一燈能除千年暗;五是從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說超越的境界,焚香讀易,茶熟香溫,將人度到無極的性靈天國中。

一、永恒在生生中國藝術對永恒的追求,有一重要觀念:永恒在接續,在生生。在唐宋以來文人藝術發展中,這種觀念表現則更為突出。這是由傳統思想嘉樹上綻開的花朵。

【周易】講「生」,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辭下傳】)更講「生生」,【系辭上傳】的「生生之謂易」,就是說生生不已、新新不停的道理。關於【周易】中「易」的解釋,歷史上影響較大的是「易名三義」(簡易、變易、不易)的說法。這「三義」也影響人們對藝術本質的理解,唐宋以來文人藝術的核心精神幾乎可用一句話概括,即藝術創造就是以簡易的方式、超越變易的表相、表現不易的生命真性。

【莊子】講「化」,天地是永恒流轉的世界,「徒處無為,而物自化」。莊子有時將此稱為「大化」,即永恒,宇宙生命就是無始無終的化育過程。人的生命短暫而脆弱,既化而生,又化而死,唯有「解其天弢,墮其天袠」——解開人真實生命的外在束縛,順化自然,才能獲得永恒。這種思想唐宋以來深深紮根到藝術的土壤中。

日本一位頗有哲思的女收藏家白洲正子(1910—1998)用通俗的語言,說東方這一智慧:「秋葉將落盡,新綠會萌生,把當下每一天都認真活好,把生命的力量傳交給子孫後代,再默默雕落散去,就是我心願。」這段話說了三層意思,一是日日是好日,夜夜有好月,活好每一天。二是生生的延續,將生命力量傳給後世,將真實感悟傳給後人,這是一生的工作,也是人生意義的實作。三是默默雕零,不給人間帶來負擔,為後續生命更好地展開。三者互相關聯。只有活好每一天,你才有值得後人分享的體會;只有本著將自己有價值的東西傳下去的願望,才能去真實面對人生;而默默雕零的念頭本身,就是為生生不已的世界加持。

傳統藝術中生生相聯的思想,與儒學的「孝」道也有關系。「孝」道的核心,在生生的綿延。張祥龍先生認為,「孝不是一個抽象的美德概念,它裏邊蘊含著原本的時間狀態」。他關於孝的研究,就是透過「姓」的思索,切入生生的邏輯,來說時間綿延的思理。孝,在時間之軸上展開,又不能以一維延伸的邏輯來看,孝的根本意義落實在:只有生命主題的替換,沒有生命清流的斷竭,綿延無盡,生生不絕,乃孝之本義。

生命是一種接力,它是中國哲學所深寓的樸素之理,也是中國傳統藝術所要彰顯的永恒精神。詩人藝術家對此有一些頗有意味的理解角度,如:

(一)造物無盡

藝術中談永恒,往往著眼點在如何解決生命缺場問題。唐宋以來文人藝術的努力方向,乃在交出一份生命不缺場的答卷。他們心目中的永恒,是一種主題可替換、生命不斷流的永續念想,藝術創造就要彰顯這一道理。

秋葉將落盡,新綠會萌生,枯木不開花,藤蔓纏上來,開出一片好花,生命還是在綿延。中國人稱古藤為「壽藤」,無論是宮殿,還是寺觀建築、私家園林,一般都有這古藤出現。看明末畫家陳洪綬【橅古雙冊】(藏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中的【古木茂藤圖】,有莫名的感動,千年老樹已枯,卻有古藤纏繞,古藤上的花兒依枯樹綻放——一種衰朽中的生機,一首生命不滅的輕歌。陳洪綬有詩說:「千年壽藤,覆彼草廬。其花四照,貝錦不如。」樹都會枯,然而花不會絕,這是有形的延續;更有「蘭雖可焚,香不可灰」的無形延伸。我們所見的世界,總是有衰朽,有枯竭,有替換,而生命卻在綿延,中國藝術家說生趣,說生生,就是說這不斷流的精神。宇宙乃真氣彌漫、生生不絕之世界,老蓮畫古藤纏繞老樹、嫩花綽約枯槎,畫的就是這不滅的精神。

看盆景中的綠苔,石雖老,苔青青,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生命就這樣在延續。「生意」是中國盆景的靈魂。庭院裏,案頭間,一盆小景為清供,近之,玩之,勃勃的生機迎面撲來,人們在不經意中領略天地的「活」意,使人感到造化原來如此奇妙,一片假山,一段枯木,幾枝虬曲的幹,一抹似有若無的苔,再加上幾片柔嫩嬌媚的葉,就能產生如此的活力,有令人玩味不盡的機趣。盆景在枯、老之中,追求的是無可窮盡的活意。

如家具、瓷器、青銅器鑒賞中的「包漿」,雖是舊物,但芳澤猶在,你去觸摸,似能感受到前人的體溫,曾經觸摸過它們的代代主人已隱去,生命依然在延續,後來的人還能感受到前人的芳澤。

園林營造中,深諳構園之理的人,喜歡購置舊園來重新整修,增植花木,點綴樓台,人們看重的是其「舊氣」。計成【園冶】在談到「相地」時說:「舊園妙於翻造,自然古木繁花。」舊園中的老木新花,昭示著生命延續的天地之理。「因地制宜」,就包括生生綿延之理。造園,不是造一個新園,而是將天地自然之氣、古今綿延之理,接入我的生命中。

這種藝術呈現方式,源於中國人對生命的獨特理解。「青山不老,綠水長流」,這是中國藝術的八字真言。石濤有詩雲:「山川自爾同千古。」說的是類似的意思。

在很多詩人藝術家看來,宇宙是一生命實體,生命永遠不會缺場!一個人的生命過程,如同從觀眾席暫時走上舞台,在經歷演出後,又返回觀眾席上,共同參與生命大戲的無限上演。運化如流,生生不絕。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流逝,人無法控制,但生命在延續,櫻桃一年一年生,芭蕉的綠天庵年年還會開啟。正像唐代懶瓚和尚詩所雲: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澗長流。臥藤蘿下,塊石枕頭。山雲當幕,夜月為鉤。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須何憂?水月無形,我常只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

「春來草自青」,一切都在延續,人不能以為自己缺場,假定這世界就不存在,水還會流,雲還在飄,山還會綠,生生接續,無有止息。

蘇軾【前赤壁賦】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造物無盡,生命無盡,人放棄占有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節奏中,便有永恒。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說的就是這意思。這「情」,乃是生生相連的義脈,而不是物質的永遠占有。

(二)亡既異存

陶淵明人生哲學主旨是對永恒的思考。「悲歲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人生是不可挽回地疾速向終點移動的過程,他也是血肉之軀,也有生命不可久長的悲傷,但他認為,人生「有盡」,又可以說「無盡」。他在【自祭文】中說:「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寒暑逾邁,亡既異存。」此身已化(亡),作為一獨立生命,「化」代表其走向此生的盡頭,但「化」不等於徹底消失,而是「異存」——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所謂化作春泥更護花,加入另一種生命形式,另一種榮悴崇替中。他的「托體同山阿」也表達了類似的想法,一方面說人肉體生命的消歇,一方面說歸於大地懷抱、同於生生的永恒。

老子說:「谷神不死。」歸於「谷神」,歸於永恒的大地懷抱,便有「不死感」——永恒的安寧。陶淵明詩雲:「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縱望宇宙,俯仰人生,將自我放在緬邈時空、放在宇宙的大迴圈中,永恒的安寧便在內心裏漸漸彌散開來,如大地一樣綿延延伸。這或許就是【周易】坤卦彖辭所說的大地胸懷——「坤厚載物,德合無

疆」。

(三)盈虛訊息

明末戲劇家、造園家祁彪佳在浙江紹興有寓山園,所作【寓山註】,對其中每一處景點命名加以說明,可謂中國造園史上的經典文本。其中有一水榭景點以「讀易居」為名。他說:

寓園佳處,首稱石,不盡於石也。自貯之以水,頑者始靈,而水石含漱之狀,惟讀易居得縱觀之。居臨曲沼之東偏,與四負堂相左右,俯仰清流,意深魚鳥,及於匝岸燃燈,倒影相媚,絲竹之響,卷雪會波,覺此景恍來天上。

既而主人一切厭離,惟日手【周易】一卷,滴露研朱,聊解動躁耳!予雖家世受【易】,不能解【易】理,然於盈虛訊息之道,則若有微窺者。自有天地,便有茲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塿寸土,安能保今日之後,列閣層軒長峙乎巖壑哉!成毀之數,天地不免,卻怪李文饒朱崖被遣,尚諄諄於守護平泉,獨不思金谷、華林都安在耶?主人於是微有窺焉者,故所樂在此不在彼。

這段話由園林營建例項,來體會大易「生生即永恒」的道理。彪佳認為,他造此園,不光是為了造一個物質空間來居住,造一處美麗風景來欣賞,而是為了造一個安頓自己生命的世界,在這裏體會「盈虛訊息」的宇宙運演之理。

這段文字討論了幾種追求永恒的方式,一是重物,他認為,物不可能永在,唐李德裕愛園如命,集天下奇珍於平泉,放逐邊地,還不忘叮囑子孫保護好平泉,「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孫也;以平泉一樹一石與人者,非佳士也」,但平泉還是消失在茫茫歷史中。二是重名,這也無法永恒,歷史的星空閃爍著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最終還不是渺無聲息。然而,在此二者之外,確有一種永恒,「自有天地,便有茲山」,山川依舊,生生綿延。像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詩中所說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盈虛訊息,自是天道,代代自有登臨人。

這位藝術家身坐「讀易居」,在這水石相激處,俯仰清流,意深魚鳥,讀天地之「易」數,體造化之機微,感受生機勃郁世界的脈動,「稍解動躁」——跳出得之則喜、失之則憂的欲望洪流。人生短暫,生命有限,加入大化節奏中,就會欣合和暢,這才是真正的永恒。

「所樂在此不在彼」:在此——獨特的生命體驗中;而不在彼——茫然的欲望追蹤裏。有限之生,可以有無限之意義。

(四)杖藜行歌

【二十四詩品·曠達】品雲:「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花覆茅檐,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此品說生命中的「曠達」情懷,談的是永恒問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的「古」,可從兩方面理解:就生命的有限性講,生生滅滅,生就意味滅,誰人沒有大限日,然而南山千秋萬代還是巍峨自在;而就生命的無限言之,每一種生命都是永恒的,人加入生生接續的大化流衍中,便獲得真確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孰不有古——人也可像巍峨南山一樣,自有千古。

中國藝術家崇尚「曠達」的命意正在於此。放曠高蹈,達觀宇宙,人生既有限又無限,既短暫又綿長。傳宗接代的宗法延傳,是一種接續;人在體驗中加入大化流衍節奏,同樣可以獲得接續的力量。曠達,是關於生命接力的頓悟。

古代士人推崇的杖藜行歌境界,便是這洞見永恒曠達情懷的體現。杜甫【夜歸】詩說:「白頭老罷舞復歌,杖藜不睡誰能那?」杖藜行歌代表一種瀟灑倜儻的人生境界。雖然滿蘊生命憂傷,雖然在人生競技場上成了折翅的鷹,但我仍可醉眼看花,狂對世界,卒然高蹈,放曠長嘯。我仍能以自己衰弱的身體,憑借支撐的藜杖,跳出率意的生命之舞。百年人照樣可唱千年調,短暫行照樣可存蒼古心。

杖藜,是說人生過程的艱難,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是說人生的曠達。盡管如此局促,如此淹蹇,淚水模糊了眼,重壓壓彎了腰,但我照樣可以歌嘯天地間!

二、無生即長生

上引懶瓚所說的「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萬法皆爾、本自無生的思想,觸及傳統藝術永恒觀念另一個向度:無生。這是從蕩卻外在遮蔽方面說不朽的。

無生,意思是不生不滅,也就是不以過程性時間觀看世界,要透過生滅表相,去觀照生命的真實。上文所說的枯藤老樹新花的創造,你說它生,樹已枯,你說它滅,老幹上有了藤,有了花。它以生生滅滅為方便法門,來示現不生不滅的智慧。

中國藝術荒寒寂寞境界的創造,與此也有關聯。如清戴熙所描繪的「崎岸無人,長江不語,荒林古剎,獨鳥盤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就是以不生不滅的寂寞來照亮生命宇宙。

無生哲學要說一個道理:不能僅從生的表相——活潑的樣態來看世界。春天是流動時間秩序中的一個片段,生機盎然也只是生命呈現的一種表征,「春來草自青」,也意味著「春去群花落」,僅僅從過程性、從外在狀態上追求活潑生機,那是表面功夫。

中國藝術要蕩去追求活潑面目的迷思,發現盈虛訊息生滅過程中所蘊涵的生命潛流,它執意追求的是:永恒的春天,永遠的綠色,不謝的花朵。老子所說的「常道」,其實就是這不謝之花。莊子所說的非死生境界(莊子將悟道的最高境界稱為「攖寧」,即無生無滅、無古無今境界),也是如此。佛學中有「無生法忍」的說法,即不生不滅的智慧。【維摩詰經】講「法常寂然,滅諸相故」,講「寂滅是菩提」的智慧。「寂靜門」(或稱「真如門」)與「生滅門」相對,從寂靜門走出的是不生不滅。

唐宋以來中國藝術追求寂寞荒寒境界的創造,其實就是從「生滅門」走出,走入「寂靜門」——這是對千余年來中國藝術創造產生重要影響的智慧法門。

如中國藝術追求「生」趣,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經歷了饒有興味的變化。北宋前,人們多偏重從活潑角度看生趣,六法中的「氣韻生動」說、北宋人追求的「生趣」就屬此,其流風余韻影響至今。五代北宋以來有另外一種生生觀念在滋生,後漸成主調。它不以追求氣韻生動、活絡動勢為重點,而在於超越變化表相,展現時間之外的永恒綿延,不是流動相狀(空間呈現)、流動過程(時間性)的展示,而是生生不絕精神氣脈(非時空)的表現,枯藤老樹、枯荷寒漵等看起來沒有「生趣」的意象,成為藝術中表現的物件,藝術家更願意在生滅之外追蹤一種不生不滅的精神,透過「無生」來體會生生相續的綿延。

元代倪瓚的藝術可稱為「無生」藝術。雲林家法,這影響明清以來六百余年的藝術範式,其實就是非生滅的範式:超越變動的表相,臻於非生滅的寂靜地,在沒有活潑的表相中,讓世界活絡自在。他的畫創造一個個無生機世界,蕩去視覺中的活相,似乎一切都靜止了,樹上沒有綠葉,山中沒有飛鳥,路上絕了人跡,水中沒有帆影,沒有「生命感」的世界,是其繪畫的典型面目。

雲林藝術所體現的精神義脈,不是「看世界活」,而是「讓世界活」——蕩卻心靈的遮蔽,讓世界自在呈現。

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畫卷二十著錄雲林【簡村圖軸】,作於1372年,為雲林晚歲筆。卞永譽當時還見到,今已失傳。吳升【大觀錄】卷十七亦著錄此圖。依他倆的記錄,可知此圖大概:圖作暮靄山村之景,遠山在望,村落儼然,汀煙寺靄,在似有若無間,幽淡而有韻致。雲林題雲:「壬子十一月余再過簡村,為香海上人作此圖。並詩其上雲:‘簡村蘭若太湖東,一舸夷猶辨去蹤。望裏孤煙香積飯,聲來遠岸竹林鐘。避炎野鶴曾留夏,息景汀鷗與住冬。慧海上人多道氣,玄言漠密淡相從。’」圖上有與雲林同時代人(款「衍」,不詳其人)題跋:「湖頭蘭若人稀到,竹樹森森夏積陰。碧殿雲歸玄鶴去,上方風過暮鐘沈。映階閑花無生法,隔岸長松不住心。欲與能仁塵外友,扁舟多載作幽尋。」

雲林的大量作品,的確能體現出「映階閑花無生法,隔岸長松不住心」的智慧。他的「本自無生」,是讓世界「萬法皆爾」。無生,才能不為時間流動所激越,不為外在表相所牽擾,蕩滌遮蔽,讓世界依其真實而「自爾」——這是一種沒有活潑表相的活潑,即我所說的「讓世界活」。

曹知白(字雲西)是元山水大家,他開辟的「天風起長林,萬影弄秋色。幽人期不來,空亭倚蘿薜」的畫境,影響了明代以來很多藝術家。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畫卷二十二著錄一件雲西【江山圖卷】,作於1352年,雲西款雲:「至正壬辰清和月,雲西老人曹知白寫贈同庵老友。」圖為僧人同庵所作。

同庵題詩十首,其中第一首雲:「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親。閑時開碧眼,一望盡黃塵。喜得無生意,消磨有漏身。幾多隨幻影,都是去來人。」第三首雲:「生理原無住,流光不可攀。誰將新日月,換卻舊容顏?獨坐惟聽鳥,開門但見山。幻緣消歇盡,不必更求閑。」第五首雲:「身已難憑藉,支離各有因。暫時連四大,終是聚微塵。萬籟含虛寂,諸緣露本真。從來聲色裏,迷誤許多人。」第九首雲:「一性原無著,何為不自由?只因生管帶,故被世遷流。不識空花影,堪憐大海漚。但開清凈眼,明見一毛頭。」

這些題畫詩,將佛理與藝術中「無生」法的聯系說得很清楚:生理原無住,流光不可攀,被「世流」所遷,終非長久之計。「無生」,是超越時間、追求永恒的大法,是融合山林、融合天地之法,除卻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的慌亂,遮蔽外在目的性追逐,人與自我、他人,乃至天地間一草一木的隔閡全然開啟,生命如縷縷白雲在浩渺天際中飄蕩。在此境中,便有了長生,有了永恒。雲西老人一片蕭瑟景,說的是無住心,以不生不滅法,圖寫生命的清明。

明代吳門藝術也重這「無生」法。沈周曾給唐寅小像題贊語說:「現居士身,在有生境。作無生觀,無得無證。又證六物,有物是病。打死六物,無處討命。大光明中,了見佛性。」其中「在有生境」「作無生觀」二句,是對唐寅藝術的很好概括。

唐寅題沈周【幽谷秋芳圖】詩雲:「乾坤之間皆旅寄,人耶物耶有何異。但令托身得知己,東家西家何必計……摘花卷畫見石丈,請證無言第一義。」「請證無言第一義」,禪門以不有不無、不生不滅的智慧為第一義諦,他一生的花鳥、山水、人物之作,多在證此「第一義」。

文徵明說唐寅:「曾參石上三生話,更占山中一榻雲。」三生,指過去生、現在生、未來生。「石上三生話」,指超越生生變滅的永恒追求,如一拳頑石,冷對世界的生滅流轉;「山中一榻雲」,在當下的活潑,在融入大化洪流中的俯仰。

文徵明這聯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人藝術的精神旨趣:突破生生滅滅的表相,透過寂寞荒寒境界的創造,懸置外在遮蔽,雖身在一榻之中,卻可讓生命的雲霓縹緲。

在生生、無生之外,中國藝術又從效法天地、超越知識的生命體驗中說不朽。

傳統藝術的永恒觀念,與「天趣」的追求密切相關。「天趣」,說到底就是一種同於天地不朽的趣味。追求「天趣」,大巧若拙,放棄對時間的知識計量,去契合永恒流轉的宇宙生命節奏。何謂藝術?在中國人看來,在一定程度上,藝術就是透過人類之手,創造出與世界密合為一體的形式。高明的創造者,會將這雙手留下的「人」的痕跡抹去。

中國園林以「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天趣為創造綱領,規避人工秩序,超越時間束縛。園林中曲曲的小徑,隨意點綴的雜花野卉,將溪水和岸邊野意裹為一體的駁岸,還有那若隱若現於林木中的雲墻,更有隔簾風月借過來的漏窗、便面等,都是為了表現這種「天趣」。綠意的彌漫,苔痕上階來,濕漉漉地連成一片,如進入千古如斯的世界。

瓷器追求「雨過天青雲破處,者般顏色做將來」的境界,瓷器是人「做」出來的——將顏色「做將來」,將形式「做將來」,但「做」卻不能露出「做」的痕跡,「做」得像沒有「做」過一樣,「做」得像「雨過天青雲破處」一樣,欣賞瓷器,欣賞一種化入天地的智慧。沒有人工痕跡,也就意味著淡去作為知識性的時間記錄。

「天趣」是篆刻的最高法則,明趙宧光說:「天趣流動,超然上乘。」清袁三俊說:「天趣在豐神跌宕,姿致鮮舉,有不期然而然之妙。遠山眉,梅花妝,俱是天成,豈俗脂凡粉所能點染!」黃士陵說趙之謙得天趣之妙:「近見趙撝叔手制石,天趣自流而不入於板滯。」印章的美,是一種加入大化的美。斑駁陸離,天趣爛漫,如經造化之手摩挲,囊括歷史的迷離風色,凝聚世界的雲影天光。

中國藝術強調外師造化,不是「效法」外在自然,它與西方的模仿說有本質區別。所謂「造化」,就意味著在「化」中「造」——化入天地生命節奏中的創造。無始無終,生生不息。藝術活動的根本,與其說是為了彰顯自我,倒不如說為了毫無痕跡地加入天地秩序中。

老子說:「萬物作焉而不辭。」(【老子】第二章)【莊子】說:「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莊子·知北遊】)四時變化有清晰的秩序,天地運演有明快的節奏。中國藝術說生生,說的是一種秩序性的存在,但這種秩序,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在超越人工秩序、契合生生節奏上,重在「不辭」「不議」,不以知識的時間觀去分隔,不以人為的秩序論去規範,這是唐宋以來藝術發展的重要法則。

在唐宋以來的文人藝術看來,四時行焉,百物興焉,這是自然的節奏,我們將時間知識化、抽象化、目的化,就遊離了自然的本旨,也失落了「四時」的真意——失落了「天趣」。時間不是扮演著破壞性角色的物件,而是因為人被表相世界俘獲,被知識描述的歷史俘獲,脫離了「天」的節奏,而跌入「人」——知識分別的時間觀念中。人們失落對永恒真義的理解,是由對時間的誤解所造成的。

「時間」的概念,是近代從日語中轉譯過來的。古代中國人說「時」,說「時節」,雖然有節序,但並不強調其「間」的特征。「無際」的時間觀在古代中國很有影響力,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中國人以流動、綿延的目光看世界的思維方式。在藝術中,時間不是抽象化的概念,而是體驗生命延續性的切入點。

中國藝術所言「天趣」,從另一角度看,其實就是真趣,是本心的發明。超越知識,呈現真實的體驗境界,以「天」的方式存在,故而不朽。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牟復禮(Fredrick.W.Mote)說:「中國文明不是將其歷史寄托於建築中……真正的歷史……是心靈的歷史;其不朽的元素是人類經驗的瞬間。只有文藝是永存的人類瞬間唯一真正不朽的體現。」這是中國藝術的獨特思想。

真實的體驗即不朽,是宋元以來文人藝術的基本堅持。李流芳【無隱上人庭中有枯樹根綴以雜花草蒙茸可愛因為寫生戲題一詩】雲:「山中枯樹根,偃蹇蝕風雨。久與土氣親,生意於焉聚。隨手植花草,蕃息如出土。月下垂朱實,春羅剪紅縷。或苔如錯繡,或藤如結羽。紛然燦成致,位置疑有譜。吾畫能寫生,寫生不寫形。此景良可惜,吾手亦不輕。以畫易此景,請言平不平。世人不貴真,貴假貴其名。吾畫能不朽,此景有衰榮。莫言常住物,只許供山僧。」

這首詩說「吾畫能不朽」的道理,他一生藝術就是為了追求「不朽者」。他談了兩層意思,一是表面衰榮的自然,根源處有一種生生不已的精神,一種不朽的東西。二是說自己的體驗是唯一的,此景有衰榮,吾畫能不朽,景物在變化中,而我畫的是自己真實的生命體驗,畫的是對生生無盡世界的體驗,不隨時間變化,所以不朽。

他在【題怪石卷】中也談到類似的觀點:「孟陽(按:指鄒之嶧)乞余畫石,因買英石數十頭為余潤筆,以余有石癖也。燈下潑墨,題一詩雲:‘不費一錢買,割此三十峰。何如海嶽叟,袖裏出玲瓏。’孟陽笑曰:‘以真易假,余真折閱矣。’舍侄緇仲從旁解之曰:‘且未可判價,須俟五百年後人。’知言哉!」

長蘅與孟陽為終身好友,孟陽也是書畫高手,二人這則笑談,其實說的是當下生命體驗的永恒特點。五百年後,當下存在早已響沈音絕,然而,看石,石應在;圖寫這一拳頑石的畫可能也在,即使不在也無妨。畫摹石成,石因畫顯,石中畫裏記載一段曾經的雲水故事,一段意度繾綣,就鐫刻在無形的歷史星空中。外在的物哪裏會不朽,人造的藝術品也不會無限存在,唯有天趣在胸,真意盎然,便可和光同塵,可勝金石之固。

明李日華題畫詩雲:「水覆蘢蔥樹,雲封灑落泉。獨來還獨往,疑是地行仙。」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雖非神仙,卻似神仙,自可千秋不朽。這種不朽觀,與那種功利性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說法不同,它強調當下心靈的悅適,天地博大,生命如一粒微塵,如果能心歸造化,誌在天趨,就有不朽之業。李日華有詩雲:「山中無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靜雲影空,我心正如許。」我心蕩漾,即有天趣,即是永恒。

陳洪綬【戲示爭余書者】詩談到筆墨生涯不朽的問題,其雲:

吾書未必佳,人書未必醜。人以成心觀,謂得未曾有。爭之如攫金,不得相怨咎。請問命終時,畢竟歸誰手?功業聖賢人,亦有時而朽。筆墨之小技,能得幾時久?愛欲歸空無,豈能長相守!(【陳洪綬集】卷四)

這位命運坎坷的藝術天才認為,古往今來那些帶有「愛欲」的不朽之說,都是妄念,人離開世界,如花兒謝落,即使名字、作品、功業還會被人念及,但你已沒有感受這種綿延的器官。一切都是「亦有時而朽」,沒有恒在。

藝術哪裏是追求不朽之地,只是予人頤養情性之所。就像戴熙所說的,「煙江夜月,萬頃蘆花,領其趣者,唯賓鴻數點而已」,藝術家的心靈,如點破歷史星空的縹緲孤鴻影,沒有有限與無限、綿長與短暫的計量,只有心靈的優遊。

這「天心浩蕩」的境界,反映出「天趣」(天之趨勢),乃不朽之業也。

四、一朝風月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禪家所推崇的最高悟道境界,也是中國藝術的崇高審美理想。當下此在的人,站在萬古以來就存在的風月裏,沐浴清暉,也匯入無量光明中。一入無量,無量為一,光光無限,此謂不朽之業。這是從人生存價值方面說不朽,它是傳統藝術不朽觀念的又一向度。

傳統藝術的發展,是由「詩性」推動的。被稱為「孤篇壓全唐」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這首唐詩中最美的篇章,在一定程度上呈現的就是生命圓滿、匯入無量光明的智慧。

詩分四個單元,前八句為第一單元,「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扣住春、江、花、月、夜五字,說江邊一個春花爛漫月夜發生的故事,是詩思之由來,交代了時間、地點,更創造出一種屬於自我體驗的獨特生命時空。江水千古流,冬去春又來,江邊的春花又開了,年年如此,永遠如此。而我來了,此時此刻我所面對的世界,由我心靈體驗出,它是獨特的,唯一的,不可重復。詩透過個人獨特的體驗,說超越凡常和瑣屑的道理,說這江邊夜晚所發生的永恒故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八句為第二單元,對著一輪明月,幾乎用「天問」方式,發而為月與人的思考:這個江畔什麽人最早見到月,江月什麽時候開始照著人。時間無限流轉,人生代代轉換,這是變;而這一輪明月,年年來望,世世來望,都是如此,這是不變。詩思在過去、現在、未來中流轉,在變與不變中流轉,來探究一種終極道理。

上面兩個單元說的是作為類存在物的人的命運,下面兩個單元具體到思婦與遊子的個性遭遇,談人生的漂泊。「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這十句為第三單元,寫由月光逗引所產生的兩地相思,從思婦角度說如江水一樣綿長、像江花爛漫清月朗照一樣美好的思念情意。人類因有情,才形成世界,「願逐月華流照君」——願意隨著這月光去照亮你痛苦的心扉,有了牽連,生命才有意義,這牽連的情感,如清澈的月光一樣純潔光明。

最後十句從遊子角度寫思念,寫「春半不還家」的「可憐」。然而詩並沒有落在憂愁和悲傷中,詩人穎悟道,生命不光是等待,更應如春花怒放一樣展開。「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春將盡,月西斜,蹉跎了時光,也就滅沒了春江花月夜所賦予的生命美好。如果那樣,真如陳洪綬晚年之號所言:「悔遲」。「不知乘月幾人歸」,真正能歸於永恒故鄉、到達理想境界的人,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落月搖情滿江樹」,由時間流動、美好稍縱即逝所漾起的人的飽滿生命狀態——如圓月一樣的生命狀態,才是最為重要的。

詩人其實是在說,如果讓春江花月夜所激越而來的純潔璀璨的生命之光,彌漫於人的整個生命空間,將會有不一樣的人生。詩所執念的永恒,就在自我當下生命的「圓滿」中。【春江花月夜】這首詩,這「神一樣的存在」,這青春之歌、永恒之歌,形成一種力量,引領並推動著這個王朝向浪漫、飽滿的盛唐世界行進,也給後世人們帶來無窮的美好和精神力量。

它所鉤沈的正是「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晉人風度——對飽滿生命感的珍視。蕩出時間,並非遁入消極空虛,恰恰相反,它是對人生命價值、生命底力的發現。

李白【把酒問月】詩也帶有這樣的節奏,詩的最後六句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今夜,我在這清溪邊、明月下,流水中映照的明月,還是萬古之前的月,小溪裏流淌的水,還是千古以來綿延不絕的水。明月永在,清溪長流,大化流衍,生生不息。隨月光灑落,伴清溪潺湲,人就能加入永恒的生命之流中。詩中強調,人攀明月不可得,如果要「攀」——追逐,古來萬事東流水,只會空空如也。月光如水,照古照今,照你照我。萬古同一時,古今共明月。月光長照金樽裏,永遠搖曳在人自由的心空中。

類似唐代詩人的詠嘆在後世縷縷不絕。虞集【二十四詩品·洗練】有雲:「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張商言說:「‘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謂以禪喻詩,莫出此八字之妙。」禪之妙,詩之妙,在這永恒之思中。不是追求永恒的欲望恣肆(如樹碑立傳、光耀門楣、權力永在、物質的永續占有等),而是加入永恒的生命綿延中,從而實作人的生命價值。

沈周的【天池亭月圖】題詩極有思致:「天池有此亭,萬古有此月。一月照天池,萬物輝光發。不特為此亭,月亦無所私。緣有佳主人,人物兩相宜……」人坐亭中,亭在池邊,月光瀉落,此時藝術家作亙古的思考,時空綿延,以至無限,他在當下體驗裏達到時空彌合,古與今合,人與天合,人融於月中、水裏,會歸於無際世界。月光如水,喚醒人的真性,「人物兩相宜」,成一體無量之宇宙。

沈周【中秋湖中玩月】詩雲:「愛是中秋月滿湖,盡貪佳賞亦須臾。固知萬古有此月,但恐百年無老夫。鴻雁長波空眼眥,魚龍清影亂眉須。人間樂地因人得,莫少詩篇及酒壺。」當下此在的圓滿,就是永恒。

在中國藝術中,不朽,須從憂傷處說;圓滿,要從殘缺裏看。中國傳統藝術總是籠著一種淡淡憂傷,其實是攸關生命資源短缺的哀吟。從【詩經】、楚辭、【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感喟,到阮籍、王羲之等的生命憐惜,莫不傳遞出歲月飄忽、生年不永的憂傷。「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無數人撫摸天地風物而黯然神傷;「吾卒當以樂死」(王羲之語),痛快語中也有無盡憂傷。唐宋以來的詩文藝術,以種種智慧,結撰這生命資源短缺的哀曲,陽關三疊的無奈,梅花三弄的淒美,瀟湘八景的悵惘,落日空山的徘徊,無不透出這樣的音調。

松將朽,石會爛,滄海桑田,一切都會變,存在就說明它將不在,唯是一縷清風蕩過、一片光影閃爍而已。詩人藝術家的水月之思,是為了「出離時間」——從短暫與永恒的相對計量中逃遁,從未來意義的無謂展望中走出,回到自我真實的生命中,賦予當下存在以絕對

意義,賦予孤迥特立人格價值以無上風標。

五、茶熟香溫時

重體驗的中國藝術,將性靈的「度出」作為加入永恒的一種修行方式。

黃易(1744—1802,字小松,西泠八家之一)有一枚朱文「茶熟香溫且自看」方印,章法疏朗,線條跌宕俯仰,頗有韻味。為人刻好一枚滿意的印,還沒拿走,匡床獨坐,泡上一壺清茶,點上一炷篆香,拿起印來自我欣賞,蕩著茶氣,籠著香煙,此時印之好壞,身之拘牽,心之煩惱,人世間種種浮雲犬馬盡皆忘卻,只有一顆真實的心在蕩漾。茶熟香溫且自看,人似乎借一縷香煙將自己「度出」了,度到一個沒有煩惱和拘牽的永恒世界裏。

黃小松所刻這句詩來自李日華,李有題畫詩雲:「霜落蒹葭水國寒,浪花雲影上漁竿。畫成未擬將人去,茶熟香溫且自看。」詩表達的境界與黃小松頗類似。前兩句寫其山水小景所畫內容: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水面一舟靜橫,在浪花雲影中,一人垂釣,釣出一天的寒意和清澈。後兩句說畫作好,求畫人未拿去,閣筆自己「看」起來,香煙在他的面前繚繞,茶氣在他的鬢邊蕩漾,他融入這溫軟的煙氣中,糅進了畫面的浪花雲影裏,也化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上國」間,這永恒的世界。

明末張灝在【承清館印譜】自序中也說:「每於松濤竹籟之中,濁酒一觴,爐煙一縷,覺驟雨飄風之速過,悟浮雲野馬之非真。而是兩集者,未嘗不在焉。」張灝編【承清館印譜】初、續兩集,匯文彭、沈野、汪關、何震、蘇宣、李流芳等二十二位印壇大家印於其中,把玩方寸世界的妙韻,他感到無上快樂。

藝術中有「焚香讀易」的話頭。歐陽修有詩說:「飲酒橫琴銷永日,焚香讀易過殘春。」元楊維禎(號鐵笛道人)【松月軒記】中說:「蒼松夾徑數百植,林下石床雲磴,蔭以重軒,時焚香讀【易】其下,月夕則鼓琴,或歌【騷】,或與客嘯傲賦詩,仰聽虛籟,俯席涼影,儼若物外境也。」面對生命的「殘春」——人生須臾,生命不永,需要這縷清香,需要【周易】生生的智慧,帶人作性靈的騰挪。

焚香和讀【易】,都與時間有關。焚香,古人以為時間之隱語。俗話說,一炷香的功夫,形容一個時間片段。宋洪芻(字駒父)【香譜·香之事】卷下「香篆」條說:「近世尚奇香,作香篆,其文準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晝夜已。」

篆香是用來紀時的,又被稱為「無聲漏」,同於滴漏的功能。這種紀時方式最初在寺院中流行。唐宋時流行的百刻香,詩詞中多見,就是這種篆香。它將香料盤成篆字的樣子,一般是用榆樹皮粉作糊,加入檀香等香料,用金屬格印制成盤旋狀的線香,從一端點起,香灰留下篆形墨點,人們憑借香上的刻度和均勻的燃燒速度來計算時辰。唐王建【香印】說:「閑坐燒印香,滿戶松柏氣。」香印,說的就是燃香留下的痕跡。唐宋詩詞中有大量以燃香來表達時間感受的例子。如秦觀【減字木蘭花】詞寫道:「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爐中篆香慢慢燒盡,而相思之悵惘仍不得排遣。篆香,在這裏表現時間的綿長。

茶熟香溫,焚香讀【易】,由焚香說時間的刻度,咀嚼時間留下的殘痕。中國藝術家由這時間之物,來說對時間的超越。緩慢焚香的過程,縷縷香煙的飄拂,香灰殘痕的空無,利用這種種意象,將人們「度」出時間。

百刻香篆,將人盤繞,盤繞到無可盤繞處。香篆衡量時間,衡量到無所衡量之時。功利的追逐,如香的灰燼,世事紛擾都歸於眼前的青煙一縷,伴著午後的光影,更將人拉向渺不可知的天際,拉入無何有之鄉。

宋徽宗【聽琴圖】,所畫音樂場面就放在香煙繚繚的氛圍中。畫家以極工細之筆入之,古藤上的每一朵小花,地下的苔痕歷歷、小草依然,乃至七弦琴的每一根琴弦,琴桌上的每一縷波紋、香幾上鈞窯香爐從縫隙中溢位的縷縷香煙,都畫得惟妙惟肖。琴者似乎在彈【高山流水】的古曲,身旁香幾上香爐飄出的縷縷香煙,充溢這靜謐的空間,音聲伴著香氛,直入聽者靈府。而琴者身微傾,目凝結,吟揉提按,似乎也隨之俯仰。琴者身後高松入雲,壽藤纏繞,似乎將此聲送入綿邈時空中。【聽琴圖】在香煙繚繞中,包含著度出時間的永恒追求。

陸遊【焚香賦】雲:「厭喧嘩,事幽屏,卻文移,謝造請。閉閣垂帷,自放於宴寂之境。時則有二趾之幾,兩耳之鼎。爇明窗之寶炷,消晝漏之方永。」焚香,是為了「消晝漏」,忘卻時光,而「之方永」——達到無時間境界。焚香成為文人的「一味禪」。明陳道復詩雲:「野人無事只空忙,一卷【離騷】一炷香。不出茅庵才數日,許多秋色在林塘。」

咀嚼茶熟香溫的微妙意旨,對把握中國藝術家追求永恒的心理脈絡或有幫助。

第一,焚香強調時間的不可計量。金農說:「世無文殊,誰能見賞!香溫茶熟時,只好自看也。」臨濟宗師希運【宛陵錄】說:「不用求真,唯須息見。所以內見外見俱錯,佛道魔道俱惡,所以文殊暫起二見,貶向二鐵圍山。」金農這裏以「文殊」來代替分別見解,說超越知識的智慧。他的意思是說,茶熟香溫且自看,是真正的賞鑒之路,因為發端於真實的生命體驗,蕩卻知識的尋覓,才會有一片香國。

第二,茶熟香溫,說一種空幻境界。雪壓竹窗,香浮瓦鼎,將人匯入空茫中。北宋晁補之詞雲:「卻掛小簾鉤,一縷爐煙裊。」正是庭空月無影,夢暖雪生香,香氣四溢,帶著人作性靈的騰挪。陳洪綬詩雲:「不坐小窗香一炷,那知暫息百年身。」一炷清香閑坐,影影綽綽,似幻非真,在美好體驗裏,「暫息百年身」——時間中掙紮的生命於此獲得安寧。

【楞嚴經】卷五雲:「香嚴童子即從座起,頂禮佛足而白佛言:‘我聞如來教我諦觀諸有為相,我時辭佛,宴晦清齋,見諸比丘燒沈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我觀此氣,非木非空,非煙非火,去無所著,來無所從,由是意銷,發明無漏。’」佛教中透過焚香的「無聲漏」(時間性存在),來體會「無漏」(與「有漏」相對,說離煩惱垢染之清凈法)的智慧。

佛教六根所對,謂之六境(眼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香,舌之於味,身之於觸,意之於法)。茶熟香溫,由色、香、味三境入手,談一切分別法的空幻不實。茶煙蕩漾,一炷清香,眼之於色,若有若無;香氣繚繞,似淡若濃,鼻之於香,也在有無間;而舌之於味,清茗在舌,淡泊自在,說味中的無味。茶熟香溫,香味妙色,三者皆歸空茫,滅沒時間計量,臻於無限境界。所謂味無味中得真味,香非香處入清空。

宋惠洪【寄嶽麓禪師】詩雲:「數筆湘山衰眼力,一犁春雨隔清談。遙知穩靠蒲團處,碧篆香消柏子庵。」看畫中的數筆湘山,象而非象(所以說「衰眼力」),春雨綿綿中看遠山,也在似有若無間。靜室裏獨坐,伴著人的有縷縷篆香,偶爾還聽到禪院裏柏樹子落地的聲音(寓涵趙州「庭前柏樹子」典故意),一切都在說虛幻,說從知識藩籬中的遁逃。

「無聲漏」中「漏」出的「無漏」法,於香霧縹緲中得之。

第三,藝道中人說焚香,不光是擺設,而是暗喻體驗的真實。如陸遊【焚香賦】所說,「既卷舒而縹緲,復聚散而輪囷」,所重在性靈騰挪。南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序言】有一段著名論述:

殊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嘗見前輩諸老先生,多蓄法書、名畫、古琴、舊硯,良以是也。明窗凈幾,羅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時取古人妙跡以觀,鳥篆蝸書,奇峰遠水,摩挲鐘鼎,親見商周,端研湧巖泉,焦桐鳴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是境也,閬苑瑤池,未必是過。

鑒古者,在一炷清香的氤氳中,縹緲於萬古之間,不知人在何時,身居何處。鑒古不在悅目,而在悅心;不在古今,而在當下直接的感受。眼前的奇物,如篆香留下的歷歷灰痕,曾經摩挲它的人盡歸虛無,只留下斑斑陳跡,供當下的人把玩。唐宋以來鑒古者有一不言之說:美的把玩,不可執著;美,在心,而不在目;騰踔於時間之外,又寓形於凡常之中。

第四,心齋習妙香,焚香是一種靈性修為。在焚香中「齋心」,體會靜中的端倪,進入非時間境界。

沈周【雨中自遣】詩雲:「生涯牢落髩蒼浪,薄薄湖田歲歲荒。未慣向人成俯仰,自須隨事作行藏。遙天積雨雙漚白,細雨重林一鳥黃。心靜日長無所作,瓦爐添火慢焚香。」瓦爐添火慢焚香,使他產生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的感覺。

沈周自題【幽居詩意圖】雲:「焚香凈掃地,隱幾細開編。取足一生內,泛觀千古前。風疏黃葉徑,霞發夕陽天。物理終消歇,幽居覺自妍。」隱幾焚香靜讀中,超越時間和歷史,「洗京洛之風塵」,感受飽滿的生命在奔突。這位特別善於描繪靜夜體驗的詩人,在【秋夜獨坐】詩中寫道:「萬事縈思獨坐中,爐香深處性靈空。藥如效世黃金賤,年莫瞞人白發公。疏竹畫窗因借月,墮樵驚屋偶乘風。且來拂簟尋高臥,夢境浮生一笑同。」歲月飄忽,性靈不居,一爐清香,帶他作心靈的遠行,飄過一切執著,直達永恒。他的意念在「爐香深處」。

書畫高手文徵明也是一位靈性詩人,其【獨坐】詩道:「獨坐茅檐靜,澄懷道味長。年光付書卷,幽事續爐香。」焚香獨坐,是他的「幽事」,香煙輕籠慢回,心意也隨之沈潛往復,直有天高地迥、道味悠長之感。

明李流芳對此茶熟香溫境界最是傾心。他有詩雲:「茶熟香微冷竹爐,芙蓉的的向人孤。誰能蘸筆西湖裏,貌出西山寶石圖。」錢謙益說李流芳在南翔的檀園,「水木清華,市囂不至,一樹一石,皆長蘅父子手自位置。琴桌蕭閑,香茗濃烈,客過之者,恍如身在圖畫中」。

宋元以來文人藝術推重的永恒境界,常常要到茶熟香溫中去觀取。

李流芳【題瀛海仙居圖】四首詩,以頂針的形式,四詩連環,說一種超越歲月的往來之趣:

閑居不識幾春秋,瀛海滔滔晝夜流。

無限滄桑增感慨,浪花淘盡古今愁。

浪花淘盡古今愁,富貴功名罔自求。

學得神仙消遣法,不隨塵世共沈浮。

不隨塵世共沈浮,歲月迴圈任去留。

萬頃波濤湧明月,一生心事付沙鷗。

一生心事付沙鷗,贏得心神物外遊。

拋卻琴書儕鶴侶,閑居不識幾春秋。

款雲:「用大李將軍畫法,並綴以小詩四章,以遣晴窗之永。」面對春秋無限、瀛海滔滔,我唯能俯仰一生,不共世事沈浮,看萬頃波濤湧出一輪明月,心付飄飄沙鷗在天際飛翔。

「晴窗之永」,此四字正能概括中國藝術永恒追求之大旨。藝道中人的生命「永」意,不是到身後的綿延中尋找,而就在當下的「晴窗」下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