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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點面孔|杜深忠:一曲琵琶難成夢,鍋碗瓢盆是現實

2024-01-12三農

記者 李靜 王開智

沿著蜿蜒山路行走四五公裏,冬雪殘余更深處,就是杜深忠在山窩窩裏的家。

12年前,紀錄片【鄉村裏的中國】選址淄博沂源杓峪村拍攝,主人公定為杜深忠。他是村裏的「另類」,追逐著不屬於黃土地的文學夢和琵琶夢,覬覦著兩畝蘋果地以外的世界。

杜深忠70歲了,跟現實撕扯了一輩子,仍不屈從現實。他試圖跟上潮流,開啟直播,再次面對鏡頭,想要「表表心跡」。

【鄉村裏的中國】主人公杜深忠

山間老叟有話說

在昏暗的燈光下,杜深忠開啟手機,笨拙地操作著直播後台。然後在鏡頭前告訴大家,他是【鄉村裏的中國】的主人公杜深忠。

眼前的杜深忠,顴骨高聳,臉頰凹陷,頭發向後梳著。與紀錄片中那個穿著棉衣,追著光以筆蘸水在地上寫【道德經】形象比,變了些模樣。

今年7月,女兒小梅發出幾條杜深忠的影片,很多人留言點贊。於是,小梅提議讓杜深忠做自媒體,並讓弟弟杜海龍為他做技術指導。第一次開直播,海龍在杜深忠旁邊守著。第二次直播,杜深忠就可以自己操作了。

11年前,焦波攝制的【鄉村裏的中國】播出後,記者、學者、各大高校的學生湧入這個小山村。杜深忠問焦波,幾個鏡頭怎麽引起這麽大的反響?這些年,來訪者少了,但持續有人來。

最近,很多人發現杜深忠開直播了,想聽他講講這些年發生的故事。杜深忠道是:「山間野叟,稀松平常。」

做直播,最開始是趕鴨子上架,但杜深忠自己也願意,他覺得這是一個難且有趣的新課題。「一來,這些年,很多人給我寄來筆墨紙硯,我收獲了一批全國各地的朋友,有些甚至素未謀面,很感謝他們理解我。再者,確實有很多話想表達。」

杜深忠收到友人寄來的宣紙

杜深忠常年失眠,到了夜裏,腦中翻江倒海,波濤洶湧,找不到出口。

多年來,他一直執著於文學夢,「現在,文學夢的沖動還有,但是不想去實作了,也不可能實作了。」有時,杜深忠也想提筆,卻顧慮自己的觀點是否正確,是否符合社會潮流,是否能恰當地表達自己的情緒。他覺得這些自己都把握不住,還沒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

可他又不甘心。「總覺得這輩子不去表達點東西,不和世人表表我這個農民的心跡,會很遺憾。」

一曲 琵琶 難成夢

外出取快遞時,杜深忠遇到曾經陪他去縣城買琵琶的杜老師。杜老師說:「要是現在再買那個琵琶,估計得兩三千了。」

杜深忠遇到曾經陪他去縣城買琵琶的杜老師

這個農民,對美的感受太敏銳了。在紀錄片中一條重要線索就是,杜深忠買琵琶。

當時,杜深忠拉上杜老師去沂源縣買琵琶,從840元砍到690元。50多年魂牽夢繞,他說,「抱得美人歸」。買回家後,他對妻子張兆珍謊稱只花了490元。事後張兆珍得知真相,與他大吵一架,「要有這錢,我能幹多少事兒!」

杜深忠指著桌上的煎餅,憤憤地說,「人需要吃飯,他得活著。精神也需要吃飯,也需要哺養。」

杜深忠買的琵琶

這十多年,杜深忠總想撥弄琴弦,學學琵琶,但環境似乎成了他最大的困擾。為了逃避這些瑣碎和吵鬧,他出去打工。可一出遠門,他就舍不得琵琶,像與朋友離別一樣。於是,杜深忠就帶著琵琶去打工。在工地上,吃過午飯的杜深忠拿起琵琶彈幾個音,老板嫌他不務正業。所以,琵琶成了他的一件行李,「怎麽拿著去的,怎麽拿回來」。

還有專家來村裏想教杜深忠彈琵琶。杜深忠剛佩戴好琵琶指甲,想學幾個音,總有一些雞零狗碎的事,他只能無奈地將琵琶擱下。杜深忠難為情地對老師說,「我這個學生不出彩。」

「這不是我一個農民辦的事。情結還是有,這成了生命狀態,就像吃菜擱鹽一樣。」杜深忠知道,琵琶在這裏似乎並不受歡迎。

如今,那把琵琶長久地躺在琴盒裏,放在書桌旁。杜深忠不再糾結於是否會彈琵琶,擁有這件在他心目中十分美好的東西已經很知足。「只要想到琵琶,所有的美好畫面就出現了。杜深忠說,「但我一個農民有這些想法,好像天方夜譚。」

鍋碗瓢盆 是現實

「別說這些事兒了,沒有用,一輩子了,啥也沒幹成。」

平靜的談話,被妻子張兆珍打斷。她鏟起幾塊煤炭,丟進火爐裏,濺起一團火花。

張兆珍看到家裏的快遞,「又給寄來的宣紙,咱怎麽回報人家啊?」杜深忠說:「咱好好做農民就行啊。人家也是希望咱平平安安,順順利利,老兩口和和睦睦。」張兆珍追上一句,語速極快:「和和睦睦能長久嗎?吵吵鬧鬧才能長久。」

杜深忠與妻子張兆珍

更多的時候,面對妻子,杜深忠選擇沈默。他清楚,沈默下層,暗流湧動。

這個老房子,似乎被割裂成兩個空間。左邊,一張香椿木書桌上放著筆墨紙硯,黢黑的墻上掛著杜深忠花了十幾天寫完的【洛神賦】。右邊,火爐上燒著熱水,飯桌上摞著大白菜。

杜深忠三四十歲時,搞了一段時間的創作。「沒有清凈,嘈嘈雜雜,一地雞毛。」杜深忠有時一動不動地坐著發呆,張兆珍半夜起來嚇一跳,「你就和活死人一樣。」

一起生活了30多年,杜深忠覺得妻子仍然不懂他。「我既痛恨她,又理解她。如果她不這樣就不是她了。但是我面對這些,覺得心痛。」

杜深忠總結他們吵鬧的根源,是錢。「唯獨,我不是抓錢的手。」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似乎和錢沒有什麽緣分。

紀錄片中,張兆珍說,「俺倆這一輩子就是個戰爭片。」如今,「戰爭片」還在繼續上演,背景音樂正是「鍋碗瓢盆交響曲」。

當年女兒小梅因為學費而輟學,讓杜深忠心如刀絞。他們把希望寄托於兒子海龍身上,希望海龍走出去。海龍從小學習成績不錯,但高中時迷上街舞,考上聊城大學,現在在青島工作。杜深忠坦言,「他的事情,我不過問,他也不跟我交流,我覺得他心中有數。」現在,海龍的婚事,成了張兆珍的心頭大事。「她發點牢騷,拿我出出氣。吵鬧,這是一輩子的了。」杜深忠頓了頓。

在杜深忠的手機裏,他給張兆珍的備註是「家」。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張兆珍總是安排得妥帖,家裏的衛生也打理得幹凈利索。對於這些,杜深忠是感恩的。

「既得有精神追求,也不能喝西北風。但經濟上不過分追求,能生活下去,生存下去,就可以了。」這些都是歲月讓他的想法產生的變化。

失敗者 」的追光路

冬天的杓峪村,顯得格外寂靜,只有幾個村民鉆到地裏修剪蘋果樹枝。杜深忠不愛出門,「不想再去關心土地上的事情了。」

紀錄片中,他的兩畝多蘋果地,種了90多棵蘋果樹。一年下來,杜深忠賣蘋果的收入是一萬四五千元錢,扣除成本七千元,凈賺七八千元。談起杜深忠,村裏人說他懶。村書記張自恩說,「他跟村裏格格不入」。

幾年前,杜深忠把蘋果地承包出去了,一年3600元。今年收成怎樣,蘋果什麽價格,他也不會打聽。「我心疼那些在土地上趴著的人,我心裏不是滋味。」

到了這個年齡,杜深忠想一門心思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寫字看書。「不求有功,但求進步。」

想歸想,還得面對生活。這些年,杜深忠外出打工,到磚廠打磚坯,去礦上開石頭,整天跟水泥石塊打交道。「盡管苦和累,我有另一種想法支撐,我是在一頁一頁翻書,翻人生和社會這本書。」他覺得收獲很大,自得其樂。

拉二胡的杜深忠

杜深忠說:「我現在的處境,與我自己年輕時的所作所為是分不開的。」

杜深忠生於杓峪村,他曾無比渴望離開大山,擺脫農民慣性的生活方式,思考除了幹活、吃飯、睡覺以外的事情。他從小喜歡讀書,看到書就如饑似渴。高中畢業的杜深忠去當了五年炮兵,然後復員回家。後來他窩在家裏讀書寫作,一直到34歲才結婚。與張兆珍結婚的第二天,杜深忠翻過大山,到了魯迅文學院學習。他寫的稿子被老師推薦給各個編輯部,又都被退回來。希望逐漸被擊碎,他最終回到這個小山村。

「我一輩子不自信,我總是覺得山外有山。想著掙紮,但是種種方面的條件是不行的,最後就踏實了,不去掙紮著出去了。」杜深忠笑了笑。

有人好奇杜深忠現在讀什麽書。杜深忠回答:「以前,我不深不透地讀了一些書,現在就想靜下心來,讀讀我這本書。」

「我是一個失敗的人。」杜深忠回憶人生,「我還繼續失敗下去。一個失敗者仍然在探索。」

真正的孤獨是享受

幾年前,杜深忠在老屋旁邊蓋了兩間新房,思量著留給孩子回家時住。他們老兩口還是習慣住在老屋,「修修補補,住得舒坦就行。」老屋的那張木門實在掩不住了,他換了扇新門。到了冬天,屋裏有些涼意。

杜深忠把手搓熱,走到書桌前,鋪開宣紙,俯下身子,開始寫字。這幾年,他的右手抖得厲害,就練習左手寫字。杜深忠寫字勤勉,卻總說自己現在還在學習的路上奔跑著。哪怕有一筆寫得不滿意,他都會把整張宣紙作廢——留著練字時用。

渴望孤獨的杜深忠

直播間,有很多人求字,杜深忠決定給大家寫寫,他還特地囑咐海龍價格不能定高了。海龍從網上買了裝卷軸的包裝盒,杜深忠覺得太貴重。「值當用這種盒子嗎。」他又給海龍打去電話,讓他幫忙買一些信封來裝字就好。

還有人建議杜深忠帶貨,他也沒答應。「我不會做買賣。」過去,杜深忠寫了春聯去賣,結果人手一份帶走了,他束手無策。家裏的杏子熟了,他摘下來兩筐拉到集市上,很快就被搶光了,錢卻沒落自己手裏。

他渴望孤獨,一個人在家,看一本書,寫一張字,就覺得特別放松。「真正的孤獨,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是靈魂的修煉場。我很孤獨,但我不寂寞。」有時,他坐在院子裏,看著皓月當空,想起李白、杜甫,常常熱淚盈眶。

談起這些,杜深忠變得興奮。「這一輩子我覺得我比別人幸福。因為自由,我的思想和靈魂沒有樊籠。」他說,「別人聽起來,可能覺得我是瘋子。我不需要別人理解,我只希望自己明白。」

記者問他,這些年內心一直掙紮和痛苦的是什麽?杜深忠說:「我就是一介匹夫,但是總覺得精神上缺的很多,對精神的追求是貪得無厭的。我從來沒有放棄,我是積極向上的。」

歲月讓他看淡了很多東西,他卻始終沒有對這個問題感到輕松。「無法和解。我非找一個我自己不行。哪怕是殉道,我也要追求。」只有拿起筆,洋洋灑灑的那一刻,他胸中想要沖出的東西才能有稍許消解。

「今年過完年,還沒等轉過身,又要過年了。」杜深忠感慨,時間飛快,一年一年溜走。他今年70歲,卻覺得自己還沒有開始真正的生活。他那畢生熱愛的中國文化和中國山水,「雖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