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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最大的魔咒,千年無解

2024-05-29三農

司馬遷在【史記】裏寫過一個極其戲劇化和諷刺性的情節:

公元前338年,秦孝公去世後,一幫舊貴族告發商鞅意欲造反。新繼位的國君秦惠文王派人去逮捕商鞅,商鞅連夜逃到秦國邊境,準備投宿旅店。

店主不知道眼前這名落魄的逃亡者是何人,只是一再要求他出示身份證明才能住店: 「商君有令,容留他人無證住店,店主要連坐判刑。」

商鞅長嘆一聲: 「哎呀!想不到我的新法,貽害到了此等地步!」

最終走投無路的商鞅,下場很慘,有的史書說他被殺後遭車裂示眾,有的史書說他直接被處車裂之刑而死。

司馬遷說, 商鞅這是作法自斃,活該。

兩千多年來,改革者的悲劇困境,成了歷史上最大的魔咒,無法破解。

▲商鞅。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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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時代,那些看人很準、眼光夠毒的人,往往更容易成功。

商鞅就是這種人。

他名義上是衛國國君之後,實際上頂多算個沒落貴族,也要像當時的遊士一樣,憑一張嘴推銷他的政見換口飯吃。

史書說他 「少好刑名之學」 ,對 李悝 吳起 在魏國的變法十分欽慕。公元前365年左右,在他大概30歲的時候,商鞅跑到魏國當了相國 公叔痤 [cuó]的中庶子(家臣)。

公叔痤發現商鞅是個巫師,就趁著 魏惠王 探視自己病情的時候,向魏惠王推薦了商鞅,說在我死後,可以讓這個年輕人接替我的職位。魏惠王聽後,沈默不語。公叔痤又屏退左右,跟魏惠王耳語,說,大王如果不用這個年輕人,就一定要殺掉他,不能讓他為別國所用。魏惠王點頭答應。

魏惠王走後,公叔痤召來商鞅,把剛才的事情跟他講了一遍,然後說,我是先君後臣、先公後私,魏惠王要殺你了,你趕快逃跑吧。

商鞅卻從容地對公孫痤說: 「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

他沒有立即離開魏國,魏惠王果然既沒想重用他,也沒想殺掉他。

雖然性命無虞,但商鞅的內心應該是悲涼的: 沒有什麽比自己被當作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更讓他難過的了。

公元前361年,公孫痤死後,商鞅獲悉西邊的秦國剛繼位的新君 秦孝公 正在誠意求賢,便帶上李悝的 【法經】 投奔秦國而去。

當時的秦國僻處西邊,中原諸侯會盟都不帶它玩,把它當作夷狄。秦孝公很有誌向,想要恢復300年前秦穆公時期的霸業,重奪失去的土地,最主要的,要讓中原諸侯瞧得起。說白了,秦孝公要搞變法圖強,這也是整個時代的趨勢,魏用李悝,韓用申不害,楚用吳起,都是如此。

站在歷史的角度看,春秋戰國時期是 中國史上制度變革最劇烈 的時代之一。這不難理解,諸侯國之間的軍事競爭,是牽引歷史發展的一條主線, 弱國求存,強國爭霸, 何其慘烈。於是,如何實作富國強兵,就成為時代精神的主題。

商鞅入秦後,四次面見秦孝公,陳述治國之道:

第一次談堯舜帝道,秦孝公聽得快睡著了;
第二次講禹湯文武之王道,秦孝公還是昏昏欲睡;
第三次講霸道,秦孝公這才打起精神,覺得還行;
第四次詳談強國之術,秦孝公大悅,「語數日不厭」。

商鞅的師承雖然有儒家的影子,但他的偏好和主業是法家,而且他是帶著【法經】入秦的,但他為了試探秦孝公的信仰和決心,不惜多次「釣魚」,言不由衷地大談堯舜禹湯文武之道,最後才講到重點。

其實他早就看出秦孝公想要什麽, 秦孝公要的是一套速效的強國之術,你不要跟我講百年大計,我要的是立竿見影。

好巧,你想要的,我正好有。

商鞅透過放長線釣大魚,跟秦孝公達成了共識。舞台搭好了,就等他登場。

▲秦孝公。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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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秦孝公和商鞅來說,他們還有共同的障礙需要面對。

秦孝公的意圖很明顯: 「今吾欲變法以治,更禮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議我也。」 我想變法,讓秦國強大起來,但我怕天下非議。所以他很聰明地把商鞅推到前台,作為自己變法的一個工具。

商鞅秉著秦孝公賦予的權力,當然也要頂著一切沖向秦孝公的壓力和非議。這是他們二人在無形中達成的契約。

舊貴族代表 甘龍 杜摯 ,與商鞅進行了一場「秦國要不要變法」的大辯論。歷史上,每次變法改革之前,都會有對立的雙方進行類似的辯論,但有意思的是,辯論的議題永遠是「要不要變」,而不是「怎麽變」。這就導致雙方都容易走極端,不願變的人會失去更多,而主張變的人往往在最後遭到反撲,也會失去很多。假如雙方辯論的焦點能集中在「怎麽變」上面,或許會是更好的博弈,但這只是「假如」。

事實上,這是一場結果已定、純屬象征性走過場的辯論。旁觀者都知道,法是秦孝公要變的,但舊貴族代表還在纏結這一點,說不能變啊不能變。商鞅則很明確地拿強國利民說事兒,只要是強國利民的事,沒什麽不能變的。他的原話是: 「聖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 誰能擊中秦孝公的內心,已經不言而喻了。

隨後就是我們從小熟知的 「徙木立信」 。變法開始了,為了向民眾傳達國家誠信、令出必行的決心,商鞅命人在南門立了一根木頭,誰把這根木頭搬到北門,給予十金賞賜。沒人信,賞金提到五十。有一人抱著試試的心態,結果真的拿走了巨額賞金。

世人一直都以徙木立信來強調誠信的重要性,但商鞅為什麽會采用這麽無聊的方法來建立誠信呢?搬一根木頭根本用不著這麽多錢,而且從南門往北門搬木頭的意義何在?這根本就像是江湖術士憑空構建的一個場景,而不是現實需要的生活或勞動場景,難怪圍觀的人很多,但動手的人幾乎沒有。因為所有人覺得這個事情本身就很荒誕不經。

但這或許才是商鞅的本意: 你們不用管這件事合不合邏輯,也不要質疑,你們只要照著做,就能獲得超出預想的好處。

我要推行的變法,就是另一個場景的「徙木立信」,聽話的人有糖吃。

至此,商鞅透過辯論搞定了貴族階層,透過立信搞定了平民階層,變法大幕拉開了。

史載,商鞅變法分兩次進行。 第一次 變法的要點是,在戶籍上實行什伍連坐,開告密揭發之先河;明令軍法,獎勵軍功,廢除世襲,建立二十等爵制。 第二次 變法的要點是,開阡陌,廢井田,土地歸為私有;廢封建,立郡縣,官自天子賞;統一度量衡;為統一思想、明確法令,排除復古思想的幹擾,下令焚燒【詩經】【尚書】以及諸子百家的著作等。

總體來看,商鞅變法的主導思想來自管仲 「利出一孔」 的主張,就是君主控制一切利源,控制國人的一切獲利機會甚至生存機會。

而商鞅為秦國設計的這個「孔」,就是 耕戰 。老百姓響應國家號召,開荒地,種莊稼,並積極參軍打仗,把這兩件事做好了,就能獲得國家獎賞,包括贏得爵位,實作階層躍升。 其他從事與耕戰無關工作的人,不管是貴族、商人還是遊士,則都在國家的打擊和羞辱之列。

透過這個「孔」,商鞅實作了變法與秦國參與諸侯爭霸的利益對接:打仗所需要的充足的糧食、英勇的戰士,這下全都有了。尤其是 「尚首功」 制度,推崇在戰場上砍下敵人的頭顱來記功,以斬獲人頭的多少來確定賞爵的級別。這項制度,使秦人成為嗜戰的戰士,一上戰場, 「左挈人頭,右挾生虜」 。據司馬遷的不完全統計,從商鞅變法到秦始皇即位,秦軍在歷次戰爭中一共砍下了敵人 140萬顆 頭顱。

平民依靠耕戰實作階層流動的另一面,則是舊貴族的備受打擊。

商鞅變法先用軍功爵制剝奪宗室貴族的世襲特權, 「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 。出身論那一套不吃香了,一切都要憑軍功說話。再用 「廢封建,行郡縣」 的辦法,加強國君對地方的直接控制,取消了貴族分封、建立「國中之國」的特權。這兩點對秦國貴族構成致命打擊,商鞅因此得罪了大批貴族,「宗室貴戚多怨望者」。

作為對抗,以太子駟(即後來的秦惠文王)的老師 公子虔 公孫賈 等人為首,挑動太子去觸犯商鞅之法。商鞅也不是好惹的,身為「鐵血相國」,他為了確保法令的嚴肅性,決定對公子虔和公孫賈動刑, 一個被處劓刑,一個被處黥刑 。公子虔被打擊後,閉門八年不出。而這也為商鞅後來的慘死埋下了伏筆。

貴族被壓制,但平民獲得晉升通道。商鞅變法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次實踐平等理念的改革,而耕戰制度,就是先秦的科舉制呀。司馬遷雖然很不喜歡商鞅及其代表的法家,但他還是在【史記】中對商鞅變法的反響給予了肯定: 「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

當然,我們需要分清,平民階層躍升,只是商鞅實行強國之術的手段,而不是他的初衷。就像他需要打擊貴族,確保國君一人的權威一樣,他對平民同樣沒有好感,在他的言論和政策中,經常充斥著愚民的思想,透過刑(刑罰)與賞(封賞)兩種手段,把百姓當作利用和控制的物件。這是商鞅被後世詬病的原因之一。

▲公子虔。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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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鞅的變法中,他唯一確保的就是 君主(中央)集權 。透過君主(中央)集權制的制度安排,驅動秦國國家機器,在戰國時期後半段的群雄爭霸中迅速崛起。

整個春秋戰國,有兩場改革見效特別快, 一場 是春秋末期範蠡治理越國, 另一場 就是戰國中期商鞅在秦國的變法。這兩人都僅用了20年左右的時間,就讓自己輔佐的落後窮國,一躍而成為強國。

而當時方興未艾的諸侯爭霸戰爭,及時地檢驗了他們改革的成效。越國崛起後,越王勾踐發動滅吳戰爭,並成為「春秋五霸」最後一個霸主。而商鞅變法後,秦國開始向東收復失地和擴張,連連擊敗魏國。 從商鞅變法到秦始皇即位前的大概110年間,秦國同六國作戰65次,其中58次獲得全勝,拔城147座,攻占下來的領土共建立了14個郡。 後來,商鞅雖死,秦法未亡,終於在秦王嬴政時代滅六國,建立起大一統帝國。

李斯在【諫逐客書】中說: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業,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裏,至今治強。」 這說明商鞅變法的余烈,直到秦始皇時代,對於統一帝國的形成和專制王朝的建立,都有積極的影響。

商鞅本人也因為這場成功的變法而實作了年少時的抱負,風光無兩。

公元前340年左右,商鞅在秦魏 河西之戰 中使用詐術,俘虜舊時好友、魏國主將 公子卬 [áng]。此戰之後,魏國割河西之地獻秦求和,魏惠王後悔不叠,說我恨當年不聽公孫痤的話呀。

此戰成為 秦魏兩國實力轉換 的一個標誌性事件。因為此戰的勝利,秦孝公封商鞅於商地,號為 「商君」 ,這是商鞅(原名公孫鞅)在後世被稱為「商鞅」的由來。

秦國歷史上很少裂土封侯,商鞅是首例。 以一人而封侯拜相,至此,商鞅可以說是權傾秦國。

危機逼近。

一個叫 趙良 的人,在商鞅最紅的時候去勸他歸還封地,退隱山林。據趙良說,商鞅在秦國的強力改革,招人忌恨,樹敵太多,以至於每次出門都要十幾輛車跟隨,車上全是全副武裝的衛士,沒有這重重警衛,商鞅連門都不敢出。所以趙良才勸商鞅改弦更張,急流勇退。

商鞅不聽,他是一個典型的「恃力者」,迷信武力,對自己手中的權力,以及本人在秦國的影響力充滿了信心。

但他的對手,以公子虔等人為代表的舊貴族,也非等閑之輩。當年被商鞅處以劓刑之後,公子虔閉門不出長達八年,靜待時機,其隱忍和冷靜可見一斑。

這一切,在公元前338年秦孝公病逝後,終於有了一個了結。

【呂氏春秋】記載, 秦孝公病重之時,有意傳位於商鞅,商鞅不敢接受。

太子駟繼位為 秦惠文王 後,各種攻擊商鞅的流言蜚語開始傳到這個新君的耳朵裏。從根本上而言,在商鞅變法的20年間,他與秦惠文王並無直接的矛盾,相反,他加強君主集權的舉措,對任何一個繼位的國君都是有利的,他是秦孝公的功臣,也可以成為秦惠文王的功臣。秦惠文王唯一擔心的是,商鞅權力太大,怕他會以臣欺主。攻擊商鞅的舊貴族,正是抓住這一點,向秦惠文王進讒言: 「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親者身危。今秦婦人嬰兒,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為主,大王更為臣也。」

然而,就在對手欲置他於死地的關鍵時刻,商鞅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繼續采取鐵腕手段,鎮壓反對者,而是軟了下來,向秦惠文王請假送老母親返回故裏。他可能希望暫時離開是非之地,來平息各種惡毒的誹謗之言。

公子虔則瞄準這個時機,出手了。在商鞅告歸之後,這名當年的太子老師,向自己的學生秦惠文王告發說 「商君欲反」 。「欲反」,想要謀反,沒有既定事實,但穩準狠。公子虔這一招堪稱歷代羅織「莫須有」罪名的鼻祖。

秦惠文王於是發兵追捕商鞅。

另一邊,奉母返回魏國鄴地的商鞅,遭到鄴令的拒絕,不得入境。理由是商鞅在兩年前的河西之戰中以詐術俘虜魏公子卬,完全喪失信義。

商鞅只得返回秦國,知道自己被追捕,開始了逃亡,然後發生了本文開頭的一幕。這次逃亡,商鞅還是想跑到魏國,但魏國不讓他入境,怕秦國怪罪到魏國頭上引發爭端。

據歷史學者晁福林分析,無處可逃的商鞅,最終回到自己的封地,發動自己手下七八萬兵力,北出進擊實力較弱的南韓,圖謀在南韓西部地區發展。秦惠文王發兵追擊,商鞅兵敗,被誅殺於澠池(今河南三門峽)。

史書對於商鞅的死,有不同的記載。有的說他被車裂而死,有的說他死後被車裂,但不管如何,施以車裂的酷刑,可見秦國的貴族們對他恨之入骨。先秦最著名的一代改革家,把一個窮國改造成強國之後,自己卻落了個慘死結局,悲矣!

▲秦惠文王。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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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商鞅的褒貶毀譽,並未隨著他的慘死而終結,在此後2300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他總是適時地被痛罵,或被懷念。

有學者說,商鞅治國理論對中華制度文明影響巨大,以 秦國(秦朝)遺產 的形式,影響中國歷史兩千多年。從國家建設及其歷史影響上看,先秦諸子無人能出商鞅之右。

商鞅死後,他所制定的制度依然長期被奉行。秦國人也並不認為商鞅是個逆賊,而認為他是秦國的英雄。秦昭王時, 範睢 說商鞅 「義之至,忠之節」 蔡澤 也說,是商鞅使 「秦無敵於天下,立威諸侯」

先秦法家集大成者 韓非子 ,封商鞅為 「聖人」 。這跟我們現在對商鞅的認識相去甚遠,但也不難理解。畢竟每一派學說都會追捧本派的牛人,只是後來儒家獲得主流學說地位,我們也就自然認同了儒家體系的「聖人」,而商鞅則以殘酷無情、作法自斃的面目被後人記住。

但我們有沒有想過,關於商鞅的評說, 到底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構建出來的?

▲大秦帝國。圖源:影視劇照

司馬遷對商鞅的評說,在後世影響極大。無疑,他是一個嚴謹的史學家,但他同時有自己的偏好——他是一個儒家弟子,對法家相當反感。所以他在為商鞅作傳時,一方面肯定商鞅變法的成效,另一方面卻對商鞅個人全無好感,說他 「天資刻薄」

更典型的例子來自 司馬光 。這名撰寫【資治通鑒】的大史學家,同時也是一個政壇保守派,極力反對同僚王安石推行變法。在他政壇失意,以編撰【資治通鑒】度日的時候,他自然要把歷史上的變法者作為影射王安石變法的工具。所以,【資治通鑒】基本承襲了【史記】的內容,卻把【史記】褒揚商鞅變法的內容全部刪掉,僅留下貶低商鞅的文字。

商鞅是一個悲劇人物, 他有個人的局限,也有時代的局限,他對民眾力量的輕視,對嚴刑峻法的熱衷,都可以供批判和反思。 但關鍵是,他死後的命運,已經無法被自己掌控,只能隨著歷史沈浮。每當這個國家面臨改革的關頭,他就會被作為一個符號被祭出來。

西漢昭帝時期,鹽鐵會議上,朝臣 桑弘羊 等人與各地召集來的儒士,圍繞鹽鐵是否應由國家專營一事進行激辯。這是西漢乃至中國歷史上影響巨大的一次經濟改革會議。雙方都知道,參照歷史資源對於自己的立論很有幫助,所以就都找到商鞅身上。

作為改革一方的桑弘羊,極力推崇商鞅,說商鞅變法「收山澤之稅」,使秦國強起來。反方則說,秦朝國祚短暫,正是商鞅變法害的,我們可不能學。桑弘羊逮住反方的漏洞,反駁說,商鞅死後100多年,秦朝才滅亡,跟商鞅沒有半毛錢關系。秦亡的原因應是秦始皇父子君臨天下,「邪臣擅斷,公道不行」。將秦亡之因歸結為商鞅變法,就等於把商亡之因歸結為伊尹之過一樣,無論在史實上還是在邏輯上,都是荒謬的。

就像這場鹽鐵會議一樣,歷代圍繞著國家改革,都會拿商鞅變法出來說事兒。前面說了,司馬光在王安石變法期間,透過寫史書貶低商鞅,以表達對當下推行的變法的不屑。而作為變法一方的主導者, 王安石 卻對商鞅惺惺相惜,他寫詩說:

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
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2300年來,商鞅是歷朝歷代改革者的一個映像。但凡改革者,都會推崇商鞅;保守者,則無一例外非議商鞅。作為社會主流思想的儒家,其構建的理想社會在上古三代,在遙遠的過去,這個理想經過王莽改制的折騰之後,大家都知道是不靠譜的。所以以後 提改革,大家都會從法家,特別是商鞅變法那裏尋找歷史資源。 這是歷史上的改革者們擁護商鞅,並喜歡以商鞅自喻的主要原因。

但另一方面,外儒內法是傳統中國的普遍政治形態。外儒是見得人的,內法是得藏著掖著的。強調仁政、德治等儒家理念,是一個王朝的面子;使用刑賞手段、「利出一孔」等具體措施,則是一個王朝不能說的本質。所以 商鞅雖然一直被使用,但他也一直需要受批判,受非議,這才能顯示出一個王朝的王道。

與之相應的,各個時代以商鞅自喻的改革者,也難逃商鞅一樣 用後即棄 的悲劇命運。 從桑弘羊卷入謀反案被殺,到張居正死後被皇帝清算,每一個朝代幾乎都有一個挽救帝國危亡的「商鞅」,在完成他的歷史使命後墮入個人悲劇的深淵。 這儼然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魔咒,千年無解。

每個朝代的「商鞅」們,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君子,但他們是做事的人,是解決問題的人,是願意承認自己有缺點的人。這比起大多數只會掄起道德大棒打人,除此一無所長的「偽君子」,無疑要偉岸許多。誰才是歷史發展的推動者,也無須辯論了。正如魯迅所言: 「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我看過一段關於商鞅被符號化的文字,謹參照於此,作為本文的結尾:

天下若治,他便背負苛政、刻薄的罵名;天下若亂,他便成了能臣效仿的先驅。往者已矣,商鞅作為歷史人物早已蓋棺論定,對其個人的毀譽漸漸地與他本人和那個時代無關了。

希望真正的商鞅能夠被世人看見,而不要被一直遮蔽下去,也希望每個時代的改革者,都不用再重蹈商鞅的悲劇宿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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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寬:【戰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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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福林:【商鞅史事考】,【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