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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媽媽」杜素娟:從親密關系到自我價值,年輕人都面臨巨大難題

2024-03-22教育

如何理解現在年輕人的迷惘?被稱為「網絡媽媽」的杜素娟有許多觀察和思考。

杜素娟對此的關註很大程度上源於她的個人經驗。她是華東政法大學文伯書院教授,開設的中外文學課廣受學生喜愛。從1990年代末開始,杜素娟連續給本科生上了25年的課。學生們常給她寫郵件講自己的痛。有時一學期她能收到上百封長郵件,她花時間一封一封回復。

2020年之後,她在B站開設賬號講授文學課程,更有很多校外年輕人在她的後台留言,聊人生,聊青春的痛。她發現,這其中,由不和諧的原生家庭關系、不健康的原生家庭氛圍造成的困擾,占了相當大的部份。

這幾年一個備受關註的現實是,在嘗試和解失敗後,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逃離原有的親緣關系。「斷親」成了年輕人的一種現實選擇。到底為何會出現「斷親」?這背後的社會結構困境是什麽?年輕人真的不需要親情了嗎?我們該如何理解兩代人共同承受的痛苦?

2024年2月,杜素娟發表對年輕人「斷親」的看法,主張認真聆聽年輕人「斷親」聲音背後的訴求。話題很快激起網友熱議,有人很認同,也有人認為「過於站在年輕人的角度」。杜素娟認為,這種熱議本身,就證明這是一個需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於是決定跟南方周末做一次深入探討。

杜素娟。受訪者供圖

「每次他們叫我網絡媽媽,我聽了其實很傷心。都說這一代年輕人冷漠,恰恰相反,他們渴望親情,但現實中的有些親情讓他們痛苦和失望,他們才會在網上尋找各種替代性的親情關系。」她坦言自己也有無力感,「很多問題都是結構性的,我能做的很少,只不過幫年輕人做一些細節上的心理建設而已。」

親子矛盾的根本原因

南方周末: 剛過完年,微博上就出現關於年輕人結束家庭群的熱搜。你曾經說過,過年是回家的「危險時刻」。關於家庭的痛苦,年輕人最常跟你表達的是什麽?

杜素娟: 其實沒有年輕人願意跟父母疏遠,更別提斷掉,所以他們內心才特別糾結和痛苦。但是年輕人普遍感到,在一些核心命題上和父母的認知差異實在太大。比如很多家長都想一手操辦孩子的未來、代替孩子進行人生的各種選擇,以為這就是愛。跟這種控制欲不匹配的是,很多家長並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麽,擅長什麽。如果父母安排的道路不符合孩子的潛能和興趣,一方面很容易讓孩子缺乏內驅力,另一方面也容易造成他們無論怎麽努力都只能做到中等甚至平庸的痛苦處境。

還有一部份父母很極端,比如有些父母強行催婚,還有些因為孩子不服從甚至會動武。面對分不清愛和控制的親情,年輕人那份對於親情的渴望,該落腳於何處呢?

南方周末: 有些人認為你在倡導年輕人跟父母割裂。

杜素娟: 這個理解有點匪夷所思。我自己也是父母和長輩,有孩子有很多晚輩,怎麽會倡導年輕人跟父母割裂呢?我更願意把自己看作橋梁,我自己是母親,也是女兒;是長輩,也是晚輩;是老師,也跟年輕人建立了深深共情。當有有些年輕人發出了「斷親」的聲音,我們願意討論這個現象,恰好是因為我們不希望親情斷裂,而是希望架起兩代人溝通的橋梁,促進親情健康地維持和連結。

親子之間的矛盾,歸根結底是兩代人成長的背景不一樣,看問題的立場和角度不一樣。要促進兩代關系的健康締結,絕對不能是某一方征服另一方,而是互相看見和理解對方的背景、角度和立場。我希望我們的討論,能夠幫助雙方更好地實作這種「看見」。

2024年2月18日,市民在北京一處公共空間參觀沈浸式探索體驗展。視覺中國

南方周末: 這一代年輕人的家長跟孩子的認知差異為何如此之大?

杜素娟: 以催婚為例,其實60、70、80一代都被父母催婚催生過,雖然有點反感,但基本上都接受了。這因為這幾代人和父母那一代在婚戀認知上基本還是一致的。當時整個社會的經濟水平不高,婚姻的功能很多情況下還停留在滿足生存需求的層面上,降低期待,將就一下走進婚姻也就很常見。我們父母會覺得,你不結婚你活不下去。這種恐懼來自於他們的體驗,但現在的年輕人沒有這種恐懼。

現在都是少子女家庭,普遍不存在基本生存問題,將就著走進婚姻就失去了它的合理性,因而更多是從滿足精神需求的層面來理解婚姻,對婚姻的情緒價值和情感價值有很高的要求。而且這一代年輕人又是自我意識空前旺盛的一代人,他們特別在意自己在親密關系中的體驗,體驗不好寧願不要,絕不將就。不了解年輕人的這些想法,認為催婚是為你好,顯然是年輕人無法接受和理解的。

南方周末: 家長對孩子的過度「保護」會帶來怎樣的負面問題?現在許多高校裏都出現家長群,曾經有專家指出現在的大學生出現高中生化傾向,也就是晚熟。

杜素娟: 是的,大學裏的輔導員就像變相的「父母」,要事無巨細照顧和管理學生的生活,即便如此,有些大學裏還要建立微信家長群。如果成人的保護欲過強,就會弱化孩子獨自應對和處理問題的能力。年輕人的成長,需要經歷失敗、挫折。大包大攬的保護,只會培養巨嬰,如果一直在真空中養育這些孩子,養成了巨嬰,他們怎麽會不「脆皮」呢?

2023年秋季,某高校開學,一名入學新生和陪同她的家長。視覺中國

怎麽辦?全世界「最冤」的家長

南方周末: 有些人批評你只站在年輕人的角度說話,你覺得是這樣嗎?

杜素娟: 恰好相反,在我看來,父母和孩子都是受害者。中國家長是全世界「最冤」的家長,沒有多少國家的家長像我們的家長這樣,願意為孩子奉獻終生。忙忙活活,犧牲自我,操碎了心,付出很多,替孩子的一生做選擇,結果換來的是沖突不斷,逐漸隔閡,甚至被孩子怨恨。這背後根本的問題不是出在父母,而是傳統的家庭倫理文化需要重新整理。家庭倫理是我們締結親情關系、建立家庭秩序的依據,這個體系很珍貴,但它也有問題。這個問題就在於它是建立在古老的家長制文化之上的,來自古代社會大家族聚居的歷史階段。你看【紅樓夢】,賈府裏幾百口人,要維護這樣聚居的大家族,必須建立嚴整的家庭秩序。於是就賦權給家長,讓家長擁有一切話語權。家庭裏代際秩序森嚴,對上一級你只能聽話。隨著大家族的瓦解,這種文化在小家庭的遺留,就會導致年輕一代沒有應有的話語權和選擇權,造成親子關系的代際不平等。魯迅、曹禺都批評過這種文化。可是這種家長制演變出了一系列不合理的道德邏輯,一旦年輕人「不聽話」,就被等同於「不孝順」,對其進行道德綁架。讓「愛」和「控制」的邊界模糊不清。

這種家庭倫理文化中的弊端,不但傷害孩子,也傷害了父母,讓他們把握不住愛和控制的邊界,導致付出了很多,卻失去了孩子的愛,很冤。反對這種弊端,怎麽能說只是為年輕人說話呢?

南方周末: 從實操上來說,你有什麽建議給到父母?

杜素娟: 我們需要放棄控制欲,首先自己不要過高估計自己的經驗的有效性和針對性。畢竟父母的青春經驗跟孩子的青春現實,往往有著幾十年的時間距離。其次是要敢於放手,讓孩子在風雨中學習獨立和成長,而不是在父母的羽翼下變成巨嬰。當然,最重要的是尊重孩子的選擇權利,盡可能做到課題分離,讓孩子一邊學會自由選擇,一邊學會自己承擔選擇的後果。在我B站後台也有很多三四十歲的父母給我留言,這些父母讓我感到振奮,他們一直在主動學習,渴望了解孩子和孩子眼中的世界,渴望跟上孩子的步伐,認真聆聽孩子的訴求。在我的學生裏,擁有明智家長的比例也逐年增多,這些會做家長的家長,他們養育的孩子特點十分明顯,健康開朗,面對外在世界有天然的安全感和自信,在困難面前表現得十分有韌勁。我希望這樣的家長越來越多。

2024年2月11日,蘭州某圖書館內,一對母子坐在一起閱讀。視覺中國

南方周末: 當前有些年輕人選擇不婚不育。有學者指出,未來的10年,傳統家庭會加速瓦解而核心家庭也被攤薄了。你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杜素娟: 對於中國社會而言,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為當前我們的社會保障福利制度還在完善中,社會成員的生活風險,仍然要依靠家庭來消化和托底,比如購房、育兒、老人贍養等。所以,促進家庭和諧建設才是極為重要的問題。能夠保護我們的家庭首先必須是一個和諧、健康的家庭。充滿了代際矛盾、關系緊張的家庭,既無法成為孩子健康成長的港灣,也未必能為年邁的家長遮風避雨。

南方周末: 一些年輕人基於朋友關系搭伴養老或搭伴生活來取代親密關系。對此你持樂觀態度嗎?

杜素娟: 搭子關系的出現,意味著我們不必為了得到親密關系搞出一堆偽親密關系,傷害自己。如果緣分沒到,有幾個搭子也可以排遣寂寞。甚至有時我對學生說,你沒有搭子,有自己也可以。在漫長的人生當中,你擁有自己,愛自己也很重要。很多年輕人,一個人的世界也很自洽很完整,自然地等待友情、愛情降臨,再去擁抱它。

「平等地看待自己」

南方周末: 2022版「心理健康藍皮書」【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中指出,青年為抑郁的高風險群體,18-24歲年齡組的抑郁風險檢出率高達24.1%。對此,你在大學裏有什麽切身的體會?在你看來,這個問題背後的原因是什麽?

杜素娟: 就我自己的體會來說,大學生遭遇抑郁,跟社會過於強調優績和精英標準有關。比如對現在的高中生來說,只有考進「211」和「985」才叫成功,要進了「雙非」學校,似乎人生就無望了。我記得有個學生對我說,老師,有個問題我非常痛苦,我覺得社會不尊敬普通人。我當時很觸動。有些人不認為普通人的生活有價值,也不認可普通人的生活可以通向幸福。這種過於強調精英化的情緒也跟網絡社會的發展有關,以前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才知道賈府過什麽日子,但現在你不需要進「賈府」,網絡就會不斷把「賈府」奢侈的生活方式推給你看。對於這種頂層消費模式和精英階層的成功樣版,作為普通人假如沒有一些「免疫力」,就很容易被裹挾其中,用這種頂層標準審視自己,看到的就全是自身的沮喪、落魄和焦慮。

南方周末: 整個社會的精英標準被拔高後,家長會更焦慮?

杜素娟: 對,家長如果認同那種頂端的成功樣版才是成功,就會逼著自己的孩子去追逐。這就是「雞娃」的底層邏輯。被這種頂層樣版裹挾之後,就會認為,孩子只有做到那樣,才是安全的,是成功的。但社會頂端能夠容納的人群本身就有限,這就意味著大部份的家長和孩子只是陪跑,搭上了痛苦,搭上了金錢和精力,但最大的機率還是成為普通人,更不幸的是,痛苦地陪跑了一生,不但只能仰望極少數人的輝煌,還失去了本可以擁有的作為普通人自我欣賞和認同的可能。

大家的原生點不一樣,橫向比較對自己是一種相當不公平的審判。比如我們應該回頭看,我一個小鎮青年竟然能走這麽遠,有多了不起,你沒有在父母給予的起點處原地踏步。如果你帶著這種思維繼續往前走,看看一個出身不高的孩子還能創造什麽奇跡,你就能獲得行走的動力和快樂。

你需要幫自己建立公平的自信,平等地看待自己,這是一個細節的心態建設。如果沒有,在無窮無盡的折疊裏,作為原生點不高的群體,很難堅定地向前走。

2024年3月16日,一個年輕人在公園露營。視覺中國

南方周末: 你一直鼓勵年輕人要走出自己的一條人生道路,把世界當成「無人區」。這個怎麽講?

杜素娟: 由於我們前面說的種種家庭文化的弊端使然,年輕人往往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在人生的各個節點做出獨立的選擇,又因為應試教育的壓力,導致家長和老師都把註意力單一地放在「分數」上,不懂得教育的核心應該是發現一個孩子獨特的潛能和興趣,並按照這個潛能和興趣的特點,幫助孩子尋找最合適他的發展道路。這就導致很多年輕人成年以後十分茫然,那就是只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所以,對於當下的年輕人來說,很多時候都必須重新養育自己,而重新養育自己的重點,就是重新探索自己,了解自己,塑造自己,才能擺脫別人給自己鋪的那條別別扭扭的軌域,走進人生的曠野,去拓展和發現屬於自己的人生多元化的可能。

南方周末: 對此,你有什麽具體的改善建議嗎?

杜素娟: 很多時候我們不是不想奮鬥,而是害怕失敗。比如學生們總問我,老師我要不要考研,我要不要去競爭某個專案?萬一付出了勞動,沒有結果怎麽辦?因為害怕失敗,害怕不能成功,結果連啟動都做不到了。這種擔心失敗的恐懼感,其實是因為我們過於看重結果,似乎你沒做出來成績就等於你做過的一切都沒有價值。但是「探索」的價值,本來就是一個「過程」價值。如果你過於看重成敗,過程中的歷練和成長,就不會被認為有價值。

怎麽破除這種思維呢?我推薦他們讀【老人與海】,我說你準備考研,你考不上研,這些付出是沒有價值的嗎?像小說裏的老人,他逮的魚最後被鯊魚吃掉了,他帶回來的是魚骨架,那他前面所有的奮鬥是沒有意義的嗎?在你努力考研的過程中,你養成了自律的習慣,培養了時間管理的能力,閱讀了更多的書籍,這些過程中的收獲才對你終生有益。所以,當你有一個目標以後,不要去想這條魚會不會釣得上來,因為你總是想著結果,能量就會在焦慮和不安中消耗掉。其實你只要每天精心地把魚鉤放在準確的位置,做到你的本分,就可以了。事實上,當我們在過程中把能量和註意力都放在「專註去做」的本身,結果一定不會太差。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鐘文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