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世界 > 科學

王方定:做引爆原子彈的「核火柴」

2024-10-19科學
【院士口述·大國底氣背後的故事】
◎記者 張蓋倫 陳 瑜 吳葉凡
「老有人問我們當時怎麽想的,我就先說這個。」10月15日下午,面對來訪的記者,中國科學院院士、核化學家王方定開啟了話匣子。
96歲的王方定聲音洪亮,帶了點四川鄉音。
今年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60周年。當年,王方定帶領團隊成功研制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點火中子源。「投身核事業時您怎麽想的?」是一個被問過多次的「老」問題。
「那個時候,我們都是年輕的共產黨員,都對黨有一份忠誠,一份義務。黨指到哪就打到哪。」王方定回答得清晰堅定,「只要是組織上安排的事情,沒有想過要打折扣、去拖延。沒有,沒有,從來沒想過。」
當年,像王方定一樣的老一輩科學家,就是這樣懷著強烈的報國之誌,以熱血和青春,締造了「兩彈一星」的偉大事業。
「蘇聯能做,美國能做,我們怎麽不能做」
1928年,王方定出生於遼寧沈陽。因為戰亂,他的童年在不斷搬家中度過。
王方定說:「我們生長在那樣一個環境裏,能不想國家富強嗎?」
將個人和祖國的前途命運緊密相連,這種信念已經深入骨髓。
大學畢業後,王方定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前身),從事核燃料鈾相關分析工作。
在那裏,他邊工作邊接受培訓,學習俄語,還去北京大學旁聽原子物理學。這一切都為他日後的工作打下基礎。
1958年8月,錢三強告訴王方定,黨委研究決定派他參與原子彈研制。王方定馬上答復:「我沒有意見,服從組織分配。」
1959年,蘇聯撤走專家,拒絕繼續援助中方制造原子彈。中方決定,自力更生,自行研制。從那時起,王方定便接手了一項艱巨任務——做點火中子源研究。
點火中子源是一種「核火柴」,用來引發核爆炸。平時它不發出中子,只有在需要點燃核鏈式反應時,才發出需要的中子。
王方定團隊要攻克的是一個全新的課題。研究物件具有強化學毒性和放射性,但他們連符合要求的實驗室都沒有。
那時,錢三強提出,可以蓋一個簡易工棚作為實驗室,這樣有利於保密,核廢料也好處理。
「錢先生雷厲風行,他說了以後,立刻打電話,把基建處的施工隊隊長叫到辦公室,當面交代這件事。」王方定記得,大概一個月時間,以瀝青油氈做頂、蘆葦稈抹灰當墻的工棚就在中國第一座核子反應爐101堆西南側建成了。
但工棚條件太差了。
「冬天冷得不得了。」王方定說,由於工棚沒有暖氣,白天,他和同事要穿著大棉襖,邊踏步邊工作,以免凍僵凍麻。水管、蒸餾水瓶和試劑瓶管在工棚放一晚上就會凍裂。他們想了個辦法,每天晚上將水管裏的水都放掉,把蒸餾水和化學試劑搬到有暖氣的實驗室,第二天早上再把它們搬回工棚。夏天,工棚又熱得不得了,溫度經常在36℃左右,實驗人員還要穿著三層防護工作服,戴上雙層橡皮手套、面罩、口罩,汗流浹背自不用說,晚上蚊蟲還咬得厲害。
就這樣,王方定小組在工棚裏做了3年實驗。後來,何澤慧把一間實驗室劃給王方定小組使用。
在那裏,王方定小組繼續進行實驗,完成多項技術革新,苦幹加巧幹,終於獲得了優質點火中子源材料。該材料在第一次使用時,就取得了良好效果。後來,王方定小組研制的點火中子源材料,被多次用作原子彈的核點火部件。
條件艱難,時間緊迫,經驗缺乏,但王方定從來沒想過會做不出來。「我們信心滿滿。蘇聯能做,美國能做,我們怎麽不能做?」
「能分析自己國家的核爆炸數據,是一種幸福」
1964年6月初,點火中子源的研制已經告一段落。那時,王方定的女兒還沒有滿月,他收到了同事遞來的「速去‘前方’」的紙條。
那時,中國在青海省海晏縣金銀灘開始建設核武器研制基地。「前方」,指的就是青海基地。
不僅要去,還要把戶口遷出,落戶青海。這意味著可能一輩子要留在大西北。
「家裏是有現實困難,這些問題在我腦子裏閃了一下,但也就是閃一下。」王方定說。
就這樣,他匆匆辦了戶口遷移,上了車,到了青海基地。那裏地處高原,自然條件惡劣。剛一去,王方定就因缺氧而劇烈頭疼;後來又因為接種鼠疫疫苗產生反應,發起高燒。
在青海,王方定的主要工作是做核爆炸放射化學診斷,透過測量核爆炸後不同核素的積累量,分辨不同的核過程及其效應。王方定參與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第一顆氫彈、第一顆航載核彈、第一顆飛彈運載核彈等十余次核爆的放射化學測量工作,也針對原子彈、氫彈試驗,分別建立了幾種不同原理的放化測試法,並提供了可靠數據。
「能分析自己國家的核爆炸數據,是一種幸福。」王方定說。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終於我們有了自己的原子彈,那個心情啊……」王方定的手微微顫抖,他停頓了好幾秒,臉也微微漲紅,最後輕聲說,「沒辦法發泄的一種心情。」
訊息傳到青海基地後,大家根本坐不住,自發跑到廣場上去跳,去歡呼,去吶喊。仿佛不這樣,不足以表達內心的興奮。
60年後,回憶起當天,王方定的臉上還滿是笑容,仿佛置身於當年慶賀的人潮中。
之後,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試驗的放射性樣品送到了青海基地。
當時,分析工作使用的工號裏有一個密封的手套箱,手套箱後面連著一個運輸軌域,樣品可以在密閉空間移動。但當時,有一段軌域不通,樣品無法按既定方向流動進入手套箱。
於是,王方定迅速用力開啟90公斤的鉛遮蔽裝置取出樣品,再放入大家臨時新做的手套箱。
回顧王方定過往研究,其實有不少這種「不那麽安全」的時刻。
怕嗎?王方定立刻搖頭——不怕!怕就不會去做。「我就是有種迫切的心情,想盡快把結果拿到手,就管不了那麽多了。」
沒有瞻前顧後,沒有分析利弊,就是一門心思去幹、去沖。
分析工作一旦開始,就是夜以繼日。經過團結協作,王方定帶領團隊圓滿完成了核爆炸的監測任務,獲得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數據。
「我們最希望的,就是核事業有人接班」
在青海,王方定待了6年。1970年到1978年,王方定又在四川三線山溝呆了8年。
1978年,王方定終於調回北京。1979年,他回到原子能研究所(今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重新開始研究工作。
「當時人家跟我說,你把以前發表的文章拉個單子。我說,我沒有文章,我的成果都在實驗記錄本上。」王方定淡然一笑。
他的成果,也都寫在了一次次核爆炸中。
王方定學術作風紮實,非常看重實驗記錄。做點火中子源研制工作時,他要求每一個人每天都要寫清楚做了什麽。他還要看記錄、給意見。
有人說,王方定小組做點火中子源工作時,做了幾百次實驗。聽到這話,王方定又是一陣搖頭擺手:「沒有!沒有那麽多!一次實驗很麻煩的,不可能做那麽多次。」
他想,可能是後人整理當時組員的實驗記錄時,將一些基礎操作,都算成了一次實驗。
嚴謹對待每一次實驗,也是因為王方定吃過虧。
剛開始工作時,王方定做的是鈾礦分析。「當時這個數據怎麽做也不平衡,今天做出來一個數據,明天做出來又是另外一個數據。」王方定一步步分析,每一步都做到嚴謹細致。後來,他的分析結果都能保持良好的一致性,還能得到復現。
「我希望後來的人別像我一樣掉到坑裏去。我是好不容易爬上來的。」王方定說。
對年輕人,他也總是懷揣著一顆愛護的心。有要求,有期許,也有不遺余力的幫助。
王方定利用各種機會,不厭其煩地為年輕人作報告。在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內,只要是與年輕人相關的學術會議、交流會以及座談會,王方定都一定參加。80多歲高齡時,他仍每年堅持和年輕人舉行一次座談,作一次報告。
王方定帶學生,也是全力以赴。他全程關註學生畢業論文,從論文選題、文獻調研到實驗方案制定,從實驗操作、實驗報告編寫到論文寫作,從論文答辯到如何作學術報告,王方定都認真細致地指導。論文交給他,每一章、每一節、每一頁、每一行,甚至標點符號,他都細細推敲。王方定說,做學問要經得起別人的考問,經得住時間的考驗。
在采訪中,王方定道出了他看重年輕人的原因:「我們最希望的,就是核事業有人接班。」他們要把奉獻了一生的事業,交給新一代青年人,偉大事業要後繼有人。
今天的中國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整個世界翻轉過來了。」王方定兩只手比劃著,做出翻轉的手勢,「我們以前出口大豆,現在出口什麽,出口電子產品,出口汽車!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變化實在太大了。」
王方定不願多談自己作過多大貢獻。他認為,能為國家的強盛出一點微薄之力,已經很幸運了。
來源:科技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