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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上億元深海養魚,值嗎?

2024-04-02三農

這是一個巨大的正六邊形結構的深水網箱,高71.5公尺,直徑70公尺,全部潛入海水中時,養殖水體可達9萬立方米,相當於204個標準遊泳池的大小。從空中俯瞰,像一把黃色的巨型大傘倒置於水面上——這就是「深藍2號」。它投入使用後,將成為國內套用海域最遠、適用水深最深、養殖水體最大的深遠海養殖網箱裝備,最多一年可養殖1800噸鮭魚。今年1月9日,「深藍2號」在青島出塢,這一「大塊頭」的設計養殖容積是 「深藍1號」的近兩倍。

1月9日,山東海洋集團「深藍2號」深遠海大型智慧養殖網箱在青島造船廠順利出塢。圖/青島海檢集團網站

同一時期,在珠海海域,全球首艘10萬噸級大型養殖工船 「國信1號」,正停泊在平靜的海面上。這艘船大小堪比航母,船長約250公尺,相當於6.6個波音737客機首尾相連,內建15個養殖倉。養殖工船是一個移動的水產養殖與加工廠,養殖的大黃魚達到商品規格後,經過吸魚、預冷等一系列工序,不到1個小時,便可將其裝箱,隨後運輸至碼頭,卸貨銷售。養殖工船常年隨季節和水溫變化遊弋在海上,為大黃魚尋找最適宜的海水環境,養殖周期也可縮短1/4。

近年來,中國深遠海養殖發展火熱。今年2月釋出的2024年中央一號檔提到,支持深遠海養殖。去年,「建設現代海洋牧場,發展深水網箱、養殖工船等深遠海養殖」也被寫入2023年中央一號檔。

2023年9月,南海流沙灣,載有約100萬尾、20多萬斤金鯧魚苗的巨型智慧養殖平台「海威2號」。圖/新華

國內沿海多地在探索深遠海養殖的不同模式。農業農村部釋出的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年底,中國已建成重力式網箱2萬余口、桁架類網箱40個、養殖工船4艘。但與此同時,多位受訪專家提醒,國內深遠海養殖裝備的發展還在探索初期,目前正在執行的大型養殖裝備多是「1號」計畫,意味著營運企業仍在探索如何永續發展。深遠海養殖成本高、風險大,地方需要更科學地評估其社會、經濟和生態效益,避免一擁而上。

裝備驅動的深海養殖熱

中國此輪深遠海養殖浪潮,是從「深藍1號」開始的。2017年,挪威鮭魚生產商薩爾瑪集團設計的深海半潛式智慧網箱「Ocean Farm 1(海洋漁場1號)」,在中國青島制造完工。受挪威啟發,中國自主研發了桁架類智慧深水網箱「深藍1號」,2018年建成,開始在黃海離岸120海裏的區域養殖鮭魚。

2017年,由中國建造的「Ocean Farm 1(海洋漁場1號)」在挪威沿海營運。圖/視訊截圖

2023年4月16日,魯青新漁養60001工船靠泊「深藍1號」。供圖/青島西海岸新區

此後,國內掀起深遠海網箱研發、建造、試驗或套用示範熱潮。近幾年,海南、山東、浙江、福建等地對桁架類網箱和養殖工船給予1000萬元至1.5億元的補助。2018年以來,「德海1號」「澎湖號」「福鮑1號」和「經海系列」等40個桁架類深水網箱開始陸續出現在海面上。

2022年5月,由青島國信集團打造的「國信1號」交付營運。隨後,深圳在這一年宣布,計劃打造4艘10萬噸級的深遠海養殖工船。2023年,廣東珠海稱,計劃在未來5年內,建造8~10艘養殖工船。此外,去年5月起,國信集團開始建造「國信2-1號」「國信2-2號」,準備將養殖工船升級為15萬噸級別。國信集團宣稱,未來5年,將陸續投資建造50艘養殖工船,形成12支總噸位突破1000萬噸的深遠海養殖船隊。今年1月,一位從事深海養殖的國企相關負責人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現在海洋工程裝備制造企業收到的大型養殖裝備訂單增多,想要建深海網箱,企業需要排隊。

2022年5月20日,全球首艘10萬噸級智慧漁業大型養殖工船「國信1號」在青島西海岸新區交付。圖/視覺中國

多年來,人們在市面上見到的大多數圈養繁殖的海魚、蝦蟹等海鮮,主要在近海養殖。但高密度養殖,造成海水嚴重富營養化,魚類病害頻發,品質下降,因此,無論國內外,都將水產養殖的目光投向了深遠海。水產養殖專家、中國海洋大學原副校長董雙林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提到,中國是最缺淡水的國家之一,提高中國內陸水產養殖產量的途徑受限,近海養殖又接近其承載力極限——養殖面積已占10公尺等深線以內海域總面積的40%左右。因此,中國海水養殖從近岸走向離岸、遠海,是大勢所趨。

發展深遠海養殖,也事關糧食安全的戰略問題。2023年8月,農業農村部漁業漁政局負責人曾公開表示,水產品是重要農產品,能夠增加食物總量,緩解主糧和畜禽產品供給壓力。水產養殖發展的潛力主要在深遠海。

2023年6月,農業農村部等8部門聯合釋出了國內第一個關於深遠海養殖發展的指導性檔,對深遠海養殖進行了明確界定。深遠海養殖裝備主要包括重力式網箱、桁架類網箱及養殖平台、養殖工船等。為區別於近海養殖,鼓勵發展養殖水體在1萬立方米以上的深遠海養殖漁場。桁架類網箱及養殖平台、養殖工船原則上布設在離岸10公裏以上或低潮水深不小於20公尺的海域,重力式網箱則要布設在水深不小於15公尺的海域。

相較重力式網箱,桁架類網箱、養殖工船要具備更強的抗風浪能力,能實作規模化、集約化養殖,因此建造成本遠超普通重力式網箱。國家海水魚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黃海水產研究所研究員關長濤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目前,普通的重力式網箱建造技術相對成熟,小型網箱造價不超過10萬元,規模較大的計畫建造成本為不超過百萬元,相比之下,桁架類深海網箱,要能抗15級乃至17級台風,造價都在千萬元級別甚至更高。

公開資料顯示,「深藍1號」的造價達1.1億元,「國信1號」的造價為4.5億元。因投入成本高,目前多是一些大型央企、國企,以及少部份民企參與建造和營運深海養殖大型裝備。

多位水產養殖專家提到,發展深遠海養殖裝備,要考慮公共效益,還須算好經濟賬。一個關鍵的衡量標準,是看單位立方米的造價。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漁業裝備工程技術首席科學家郭根喜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他總結過去10年的養殖經驗發現,參考目前中國深遠海養殖的品種和水平,養殖系統裝備每立方米造價1000元,是一個臨界點。如果超過這一臨界點,深遠海養殖裝備的經濟效益就會很低,甚至虧本。

「1000元是怎麽來的?假定一個裝備每立方米每年能產30公斤的魚——這已經是很高的單位水體產量,現實中許多裝置每立方米只產魚約15公斤——再假定每公斤魚捕撈現場賣給流通營運商的價格是50元,這意味著每立方米的產值約為1500元。如果平均利潤率是15%~25%,造價超過1000元,就意味著很難營運下去。」郭根喜進一步解釋。

「深藍1號」每立方米的造價為2200元,「國信1號」每立方米的造價為5625元。郭根喜指出,目前國內已建成的桁架類深水網箱計畫中,只有兩個大型桁架類網箱的單位立方水體造價沒有超過1000元,分別是廣東的「德海系列」和福建的「海峽1號」,後者因網衣破損等原因暫停營運,其余國內的大型桁架類網箱成本都超過2000元,「未來如何長期營運,對企業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2023年4月16日,工作人員展示剛從「深藍1號」網箱內收獲的大西洋鮭魚。供圖/青島西海岸新區

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前海分院副院長胡振宇長期從事海洋經濟研究,曾主持青島市2035年海洋發展遠景規劃。他向【中國新聞周刊】提到,「養殖工船的模式,雖然能躲避台風等自然災害,但市場風險照樣存在。」養殖工船是一種深海養殖的探索模式,但這走的是高能耗、高成本模式,即使不談投入成本,收益能不能平衡營運成本也是問題。他分析稱,不同於傳統的近海養殖,船運生產生活物資成本高,還要解決養殖工人的食宿問題。此外,為隔離病源、提高成活率,養殖工船要從幾十米的海水中取水,一天24小時不間斷換水,這一切要靠傳統的柴油發電驅動,不僅昂貴、補給困難,還會產生廢氣、廢水、雜訊等汙染。

中國和挪威的深遠海發展路徑有所差異。挪威經過半個世紀的發展,已成為全球鮭魚第一大主產國,產業鏈完整且成熟,盈利模式遠高於其他國家。「挪威是先有養殖品種(大西洋鮭)和其完整的產業鏈,再去建造適宜的養殖設施,我們國家目前的深遠海養殖大都是先造出養殖設施,再去選品種、找品種,產業鏈後端市場在哪裏並不很清楚。」關長濤說。

在國內,董雙林最早提出了利用黃海冷水團養殖鮭魚的設想,他帶領團隊透過產學研合作,建成了「深藍1號」。在此之前,董雙林聯合相關團隊曾研發出排水量為3500噸的養殖工船,在黃海冷水團附近養鮭魚,但一算賬,養殖成本太高,產品不具有市場競爭力,他們很快放棄了這一模式。董雙林介紹,國外已有研究表明,網箱養殖是成本最低的養殖模式,工船的養殖成本很高,國際上除中國外,其他國家均沒有養殖工船在執行。

即便是積極探索深遠海養殖的挪威,也只是讓少部份先頭部隊探路,積累經驗和技術。截至目前,挪威僅推出兩個大型養殖裝備,「Ocean Farm 1」和「HAVFARM 1」。後者由挪威Nordlaks公司設計,2020年在中國煙台中集來福士建造完畢。它外形像船, 長385公尺,實質上由6座獨立的深水網箱組成,有效養殖水體高達40 萬立方米,可養殖1萬噸的鮭魚,並配有全世界最先進的鮭魚自動化養殖系統。

降低成本至關重要

專家指出,現階段國內深遠海養殖發展面臨的一個矛盾是,裝備往往投入巨大,如果養殖價格不高的「大眾魚」,成本和收益便無法成正比;如果養殖高價格的海水魚,普通老百姓很難買得起。

2022年,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交通建設股份有限公司總工程師林鳴曾撰文【發展大規模深遠海養殖——問題、模式與實作路徑】,其中談及對深遠海養殖的理解,「深遠海養殖的目標,是要為人類創造一種重要的生活必需品,而不是一種生活奢侈品」。

中國深遠海養殖尚未像挪威一樣,形成主導海水魚品種。挪威大西洋鮭養殖起步於1970年代,主要分散在近海峽灣,海上養殖場幾乎覆蓋了挪威的整個西海岸線。在政府引導和鼓勵下,經過近半個世紀,挪威鮭魚養殖不斷向規模化、集團化發展,形成以薩爾瑪、賽馬克等十大集團為主的市場格局,並建立從種苗繁育、營養與飼料、成魚養殖、海上服務到增值產品的完整產業鏈。在此基礎上,近10年來,隨著近海水域開發飽和,挪威鮭魚養殖企業開始朝著深遠海方向發展。

相比之下,中國海水魚的養殖基礎比較薄弱,整體仍以家庭式分散經營為主,養殖品種多樣,科研和技術投入也難以聚焦。農業農村部釋出的數據顯示,中國2022年海水魚養殖產量為192.56萬噸,僅占所有海水養殖產量的0.08%。2022年,中國深遠海養殖產量為39.3萬噸,占海水魚類養殖產量兩成以上。胡振宇曾與國內一些深海養殖的營運機構溝通發現,大家對養什麽魚、到底要面向哪一個層級的市場、市場接受度如何,「心裏也沒有底」。

目前,國內企業往往選擇養殖經濟價值更高的魚,以抵償高投資和高養殖成本。關長濤介紹,國內受南北氣候影響,不同區域養殖的海水魚種類有所差異。南海區的深遠海養殖裝備,主要養殖卵形鯧鲹和軍曹魚,東海區主要養殖大黃魚,黃渤海區的裝備和養殖品種多,暫時未找到非常合適的養殖品種。除此之外,「深藍1號」、今年1月出塢的山東財金「海上糧倉壹號」網箱,養殖的是近岸海域無法養殖的鮭魚。「國信1號」現階段主要養殖大黃魚,國信集團相關負責人曾解釋,養殖大黃魚是綜合考慮種質資源、市場接受度、價格等十余項因素後的結果。此外,這一選擇還有一定實驗意義,大黃魚是最難養殖的海水魚之一,「我們決定先從最難的開始突破,來驗證養殖工船的可行性」。

關長濤支持選市場規模較大的魚,而不只是哪種魚價格高就選哪種。他解釋,理想的品種是價格高、市場大,但現實中兩者往往是矛盾的,價格高的魚,消費市場比較小。為避免深遠海養殖新增加的產能對已有市場和價格帶來較大沖擊,他認為,可以從目前產量前幾位的海水魚品種中選擇。此外,養殖企業還可以直接利用現有產業配套條件和較為成熟的產品市場,降低深遠海養殖的生產風險。

但深遠海養殖產品完全同質化,價格上很難和近海養殖競爭。「以大黃魚為例,浙江、福建沿海也在養殖大黃魚,成本低,他們可能只賣20多元一斤,但‘國信1號’養的大黃魚品質雖好,賣到50元一斤,大多數普通人可能嘗不出來區別。」關長濤說。

此外,名貴的魚,往往養殖難度也很大。以鮭魚為例,目前「深藍1號」「海上糧倉壹號」養殖的鮭魚,苗種仍依賴於進口。鮭魚的養殖目前采用「陸海接力」模式,魚種先在淡水繁育生長,經過鹽化後,再送往海水中生長。一條鮭魚,從幼苗成長到能上市,大約要三年。但「在海上養殖的時間多一天,風險都呈指數級增長」,郭根喜提到。正因如此,一些專家建議,不能一味追求「名特優貴」的魚品,而要綜合考慮多種因素。

國內深遠海養殖還處於產業發展初期,在郭根喜看來,現階段談論產品如何影響普通人的餐桌,還為時尚早。要實作這一目的,更重要的前提是,深遠海養殖能普遍實作收支平衡並盈利,才有可能實作永續發展,「某一個案例成功,不代表所有計畫都能成功」。

多位受訪專家認為,業內需要探討,如何透過降低裝備造價或提高產能,降低深遠海養殖成本。就單個網箱而言,一定容積範圍內,網箱容積越大,單位容積造價越低,經濟效益越好。目前,多數計畫仍處在試執行階段,未能達到設計產能。

事實上,並非所有魚類都適合高密度養殖。董雙林提到,以大黃魚為例,養殖密度越高,更容易出現病害,目前從養殖技術上還不能解決這一難題。郭根喜補充道,在中國香港、挪威等地,當企業申請養殖海域授權時,政府會考慮企業經濟效益的前提下,限制裝備的養殖規模和養殖生物承載量,特別是核定的養殖生物承載量不能超過授權上限,旨在保護海洋生態和養殖海域永續利用,這一點在中國內地尚未得到足夠重視。

更多專家提到,裝備造價還有進一步降低的空間。比如深水網箱是否一定是越大越好?網衣破損後,魚類逃逸,是目前桁架式網箱面臨的主要問題。郭根喜認為,桁架類網箱規模越大,造價越高,帶來的風險也更大。2018年「Ocean Farm 1」曾發生傾斜,造成約16000條鮭魚逃跑,2020年又因網衣破損導致魚類資源損失。2021年,薩爾瑪集團暫停該計畫,直到2023年4月才再次投入使用。養殖魚類如果出現攜帶疾病,也會造成大面積傳染,帶來巨大損失。

關長濤註意到,因桁架類深水網箱造價過高,一些有意願的民企望而卻步。在關長濤看來,「深海網箱是否需要那麽粗的鋼架?是否都必須要按照抵禦15級乃至17級的台風標準設計?在一些正常海域,設計的安全系數應多大,未來行業可以研究和最佳化裝備的設計方案,怎麽能既保證安全,又把造價降下來。」郭根喜建議,行業可以總結過去的發展經驗,探索出一種通用的深水網箱裝備模組,適合在不同海域使用。「就像船舶一樣,確定型號後,裝備制造業可以制造通用的零件,形成一套生產標準,有助於裝備生產成本的降低。」

從長遠來看,深遠海養殖計畫想要盈利,仍需依靠全產業鏈的完善。胡振宇提到,即便某一類深海養殖裝備的養殖規模增加,這也只是養殖一個環節。如果產業鏈其他環節的現狀不變,飼料、養殖人員等肯定會供不應求。如何將上遊育種、飼料、冷鏈物流、分銷、跨境電商等多環節更好整合,仍值得探索。

現階段,國內主要是透過養殖裝備拉動整個產業鏈的發展。據報道,2019年,國信集團收購並改造營運了國內產量最大的陸基鮭魚養殖基地,又透過資本運作和上下遊產業整合的方式,先後在陸基養殖、深遠海養殖、種苗繁育等環節完成布局。也有團隊在探索完全不同的模式。相較於單一企業建造深遠海養殖計畫,林鳴團隊提出「陽江深藍現代化海洋牧場」的概念,即在廣東陽江海域,政府投資建造上百個巨型鋼圓筒,抵禦16公尺的波浪。在圓筒圍成的超大型養殖基地,更多養殖企業和漁民參與其中,規模養殖低價魚類。由於規模足夠大,這一模式也可以與風電融合。

在胡振宇看來,大企業參與是好事,但靠單一一家公司來垂直整合產業鏈,並不現實,需要相關部委和地方政府形成合力,透過政策引導,吸引更多產企業參與進來,整合全產業鏈,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漁業在全世界都是受政府補貼的行業,但補貼後,一定要讓它有盈利空間,形成新的產業生態。」

發於2024.4.1總第113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深海養殖:昂貴的「藍色糧倉」?

記者:楊智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