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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大興安嶺原始森林「守望者」:「最孤獨的職業」面臨青黃不接

2024-10-01三農

編者按

大興安嶺,國家重點生態功能區,重點國有林區和天然林主要分布區。據中國林科院專家團隊評估測算,這片采伐全停的凈土,每年生態系服務功能總價值達7975.03億元。

但與此同時,大興安嶺也是中國雷擊火最多的區域。數據顯示,截至7月14日,2024年大興安嶺林區已發生森林雷擊火80起,其中內蒙古大興安嶺53起,黑龍江大興安嶺27起。

如何守護中國面積最大的原始森林?封面新聞記者近日深入大興安嶺腹地,行程數百公裏,尋找「追雷」一線的瞭望員。他們,是大興安嶺的「守望者」,是發現雷擊火的「眼睛」,也是網友眼中「最孤獨的職業」。

在海拔1404公尺的小白山,柯明偉已堅守13年。攝影 封面新聞記者 盧蕩

2024年7月30日中午,站在14公尺高的黑龍江大興安嶺小白山「04瞭望塔」上,45歲的呼中林業局瞭望員柯明偉忽然轉過身子,仿佛在掩飾著什麽。但很快,他轉過身,調整好情緒,慢慢地說:「沒有!」

說完,他瞬間沈默。即便被多位記者的鏡頭包圍,那一刻依然安靜,就仿佛身後沒有山風掠過的重重山嶺。

這是在海拔1404公尺之上,幾乎與世隔絕的小白山堅守13年的柯明偉,被問到「妻子和孩子來這裏看過你嗎?」之後,出現的一幕。橙黑相間的帽檐下,能清晰看到他已經斑白的鬢發。

瞭望員有多孤獨?

在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三百多座瞭望塔分布於群山之間,它們是監控雷擊火的「眼睛」。攝影 封面新聞記者 盧蕩

十三年前的2011年,32歲的柯明偉來到「04瞭望塔」時,這裏還沒有成型的車道,他騎著摩托,花了40分鐘,才好不容易登上這座大興安嶺第二高峰。而在柯明偉「前輩」瞭望員的記憶中,上世紀九十年代,從山腳背著糧食、蔬菜,在幾乎長滿偃松的間隙登上山頂,「最快也要兩個小時,慢一點、沒那麽陡的路要折騰四個小時。」

像柯明偉一樣的瞭望員,呼中林業局有108人,年齡最大的已經五十多歲。在黑龍江大興安嶺,像這樣的瞭望塔共有352座。它們都是這片大山的「守望者」,是發現雷擊火的「眼睛」。

「沒有電,沒有網,沒有家人、沒有朋友……除了山還是山,除了樹還是樹。」比柯明偉年長的一位同事說,從三月冰雪未融上山,到十月天地落雪下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長了,感覺跟人交流都有障礙。

在山上之前,柯明偉的工作是撲火隊員,一份更加危險卻並不孤獨的工作。出生在林區的他說,從小到大,經歷了大大小小許多次山火。即便撲火的那些年也並未受過傷,但山火對他來說,依然不失為噩夢。「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樹要是沒了,能去哪裏?」

瞭望員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便是監測「雷擊火」。柯明偉說,有時清晨四點多鐘就會登上塔頂,在目之所及約15公裏半徑內,反復監測。「總覺得有一份責任,不看不放心。」

柯明偉至今還記得,他成為瞭望員之前一年的2010年6月27日,呼中因雷擊引發多起森林火災。歷史數據顯示,當時的過火總面積高達1.34萬公頃。

「想想就心疼!」柯明偉說。

黑龍江大興安嶺雷擊火。(資料圖)

有著同樣心境的,還有年過半百的瞭望員許金忠。與網紅打卡地「漠河舞廳」相距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但許金忠卻在重山之間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

在這個名為「42」的瞭望塔,他每天五六次攀爬接近十層樓的高度,監控雷擊、查探火情、上報數據……

直到幾年前,他獲取外界資訊的主要方式,還只是一台半舊的收音機,「能收到的台也有限」。而孤獨帶給他的衍生品,是他感覺自己「說話總比山下的人慢半拍。」

和柯明偉一樣,他每年也幾乎半年在山上,也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社交,有的只是茫茫森林。

這樣孤獨的守望,許金忠比柯明偉堅持得更久——從19歲的少年到年過半百的中年。

在不少網友眼中,柯明偉、許金忠這些大興安嶺的瞭望員是「最孤獨的職業」。這份孤獨,山外的人根本不可能感同身受,更不論城裏人。

大興安嶺有多少雷擊火?

大興安嶺,尤其是北部山地為何雷擊火多發?曾是柯明偉多年不解的疑問。從事瞭望員多年,如今的他早已知道中國的雷擊火主要分布在三個區域——黑龍江大興安嶺和內蒙古大興安嶺、新疆艾爾泰林區、西南橫斷山區。而他所在的大興安嶺,是雷擊火最多之處。

而關於「雷擊火為何多發」這個疑問,柯明偉和他的同事們也漸漸了解到答案。雖然這個涉及不少科學術語的闡述有些專業——當貝加爾湖的冷空氣移動到大興安嶺上空後凝結形成冷鋒面,因冷空氣溫度低、含水量少,在冷鋒面作用下產生了幹雷暴。同時,大興安嶺礦藏豐富,具有引雷作用。此外,當地的原始林區枯立木、獨立木較多,遭雷擊機率大於普通林。

大興安嶺究竟有多少森林雷擊火?中國林科院副研究員、森林防火專家王明玉透露,截至7月14日,今年已發生80起,其中內蒙古大興安嶺53起,黑龍江大興安嶺27起。

以呼中林業局為例,記者獲悉的數據顯示:2010-2023年共發生雷擊火121起。僅今年4月24日至7月28日的96天裏,落雷就多達10691次。

在大興安嶺這片被視為生態屏障的土地,大興安嶺林業集團公司是一個重要存在,它的總經營面積高達798萬公頃,柯明偉、許金忠這些瞭望員都屬於其中的一份子。從某種意義上說,作為國家林草局體量最大、職工人數最多的直屬機構,大興安嶺林業集團公司是直面森林雷擊火的最前沿。

但是,眾所周知——雷擊火的監測、預警和防控是世界性難題。「因其多發生於偏遠林區,監測發現難、精準定位難、撲救處置難。」王明玉說,雷擊火發生初期多在枯落物或腐殖層中潛伏燃燒,少有明火。如果不及時發現,極易多點暴發,迅速擴大,形成火災。

雷擊火發生初期,多在枯落物或腐殖層中潛伏燃燒,少有明火。若不及時發現,極易多點暴發,迅速擴大。(資料圖)

柯明偉回憶,今年6月2日下午他在瞭望塔監測到的一處雷擊火,也是從仔細觀察才發現的隱隱白煙開始。後來,煙霧不斷升高、擴大……他緊急上報,「追雷小分隊」迅速出動。

呼中林業局黨委書記魯智勇回憶,從17時27分發現起火到19時50分完成滅火,共投入305人,過火面積控制在1.17公頃(有林地0.97公頃)。

「靶向定位,精準追雷」,是魯智勇對此次處置的概括。他補充說,如果發現雷擊火,人員短時間無法抵達,會啟用無人機抵近偵查,然後視情況采取對應措施。

「人防」與「技防」的結合,確保了林區一旦發生火情,80公裏半徑內可就近排程200至500人,2023年,最短一次雷擊火滅火時間僅用時21分鐘。

「人防」結合「技防」,一旦發生火情,80公裏半徑內可就近排程200至500人。攝影 封面新聞記者 盧蕩

「‘追雷’的理想狀態就是早發現、早撲救。」王明玉說。

在大興安嶺地區行政公署下發的「2024年森林防火命令」中,記者註意到這樣一句表述——「打早、打小、打了」。而這「三打」,也同樣被王明玉多次提及。

「新技術運用之前,很難知道哪裏‘落雷‘,依靠國家林草局雷擊火感知系統,不僅可以對林區雷電發生過程即時監測,還能辨識高危雷閃分布。利用瞭望塔、無人機、有人機、衛星遙感等多種手段,能實作對雷擊火的早發現、早出動、早撲滅。」王明玉說。

魯智勇談及一線實戰經驗,認為當地的雷擊火處置已實作由「‘人防’向‘技防’轉變、事後撲向事前防轉變」,做到了「有火及時發現,快速撲救。」

雖然科技手段的介入,大幅提升了「追雷」效率,但王明玉和多位一線林業工作人員認為,科技尚無法替代人工。「目前,大部份雷擊火依然靠瞭望塔發現。衛星圖片會出現雲層遮擋,視訊監控也可能存在盲區……」

雷擊火處置中,空中力量最大的特點是速度快。攝影 封面新聞記者 盧蕩

瞭望員為何「青黃不接」?

「追雷」能否成功,瞭望員、撲火員均不可或缺。但在此次采訪中,當地林業系統多位資深人士透露——瞭望員已出現「青黃不接」的問題,撲火隊員也存在「年齡斷層」的風險。

「我們漠河的瞭望員平均年齡51歲左右,最年輕的33歲,但只有一個。」許金忠和兩位年齡相仿的瞭望員說,「真的很希望有一些年輕人加入。」

「這一代瞭望員老齡化以後,下一代年輕人很難補充進來。」許金忠和他的兩位同事認為,除了工作艱苦,收入也是一大原因。

雖然和愛人的收入一年只有五萬元左右,但許金忠已很知足,「現在工作的環境,比以前好了太多。早些年,不僅沒電,想取點水都要來回走五公裏。」但他也認為,這種「知足」並不能代表年輕人的想法。

近些年,包括許金忠在內,曾有五個「子承父業」的瞭望員家庭,而現在只有一個孩子在堅持。

許金忠的兒子許希豪,大學畢業後回到父親工作的大山,成為了一名瞭望員。對於兒子的選擇,他的心情復雜,畢竟寒窗苦讀那麽多年,而這份工作太艱苦、太孤獨。

直到後來兒子娶妻成家,他才從復雜的情緒中走出來,甚至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的臉上總是寫滿笑容,就好像看到了不久後含飴弄孫的幸福。

但他沒想到的是,兒子的這個小家庭,最終還是因為這份孤獨而艱苦的工作出現了變故。「幾乎一夜,我後腦勺的頭發全白了!」多年過去,許金忠談起這段往事,依然難掩傷感。但作為一個父親、一位長輩,他卻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真不能怪人家女孩兒!

許金忠說完,眼眉低垂,獨自望向遠方。他的同事連忙望著他說,「也幸虧孩子有這麽一段磨練,要不然怎麽能走出!?」

關於兒子的後來,許金忠仿佛在講述一段近在咫尺卻又恍若隔世的往事——兒子離婚後,並沒有離開瞭望塔。他很長時間沒下山,很長時間沒和人聯系,他重新拿起書本,把工作之外的一切時間都投入了學習中。

很難想象家境清貧的許希豪,當年是如何熬過那段艱難歲月的?知道的是,和許多勵誌的故事一樣,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考上了公務員,有了彼此依靠的另一半。那是屬於他的「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但許金忠和他的同事們都清楚,許希豪這樣的經歷很難復制。他們也都明白——年輕人,誰不希望「人往高處走」?

作為多年研究森林火災、長期前往一線的專家,王明玉也發現,不僅年輕的瞭望員難招,五十多歲的打火隊員也漸漸增多。從工作強度而言,無論體力、精力、身體,對他們的挑戰都越來越大。

今年6月6日,大興安嶺林業集團公司釋出了【公開招錄專業撲火隊員公告】,計劃招錄47名男性撲火隊員,年齡要求18周歲以上,30周歲以下。如果是運兵車司機、無人機操作員特殊(專業),可放寬到35周歲。而文化程度,最低初中即可。

收入不高、責任重大、風險較高,瞭望員「青黃不接」和撲火隊員「年齡斷層」的背後,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年輕人群出省增多。

當瞭望員一代代老去,大興安嶺的年輕「守望者」從何而來?

林業系統一位資深人士透露,目前有關部門已關註到這個問題,並且很重視。

而面對這個問題,多位從事三十多年瞭望工作的「守望者」認為,其實不僅僅是待遇問題,「願意吃這份苦、能夠吃這份苦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在他們看來,守望這片土地,需要責任,更需要感情。

禁伐十年,修復十年,黑龍江大興安嶺的森林覆蓋率已達86.26%。這個國家一級火險區、雷擊火高發區已經13年沒有發生重特大森林火災。

面對這樣的數據,許金忠和他的同事們只是樸素地希望——這片土地,越來越好。

采訪途中,記者夜宿大興安嶺,閃電不時穿越雲層,把群山照成黑色的剪影。這註定是許金忠、柯明偉這些「守望者」們的又一個不眠之夜。

封面新聞記者 盧蕩 戴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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