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說【豆廬品藻】
講述收藏背後的故事！
DOU LU PIN ZAO
清·漳州魏麗華齋印泥
我自小喜歡雜件。雜件之妙在於雜，雜裏的學問壯夫、文人多不為，也不屑為，但也由於忽略而不能為。
我在六十多年前就到文物商店收作為雜件的印泥缸，其中還裝有黃金般貴重的漳州印泥，至多一二元錢。因此明清上好的影青、霽藍、鬥彩、粉彩、青花、青花釉裏紅等，收了一大堆。
年輕時興致好，暇時，把幾十件印缸往畫案上一擺，自以為搬來了陽朔的整堆饅頭山，那興味遠勝過漓江觀山景。人癡了，心儀的小物件，美麗會被放大百千倍。古人雲：境由心造，深以為然。
這裏介紹的此魏麗華齋的印缸不稀奇，但有故事。
印泥制作在漢代泥封淘汰後就有出現，但制作的精良當在明後期，不少書裏記載了印泥的工藝，盡是搖筆者的臆斷。誰會把能掙黃金般的配方公之於眾？那時離共產主義的思想也太遙遠了。直到如今，制印泥的秘訣都被捂著。
精明的日本人，早就解密了做筆墨硯的技術，但是至今唯印泥做不了，空嘆息。
這福建魏麗華齋的印泥是康熙十二年(1673)由漳州藥村店主魏長安研制出品，這缸裏有中文和外文音譯的花票，應是參加1915年巴拿馬博覽會得特等獎的那一品，當時一兩最佳的八寶印泥，貴過一兩黃金。品質奇好，力壓群芳近三百年，可嘆傳人失傳，就此人間消失。
說到此，最哀嘆的是印人，這秘方工藝的失傳，何處去找回它的屍骨？悲夫。
明·林有麟、吳彬題刻靈璧賞石
宋代趙佶好石、米芾拜石的故事流傳千載，瘦皺漏透，嗜石賞石之風也濫觴於宋，嗣後文人墨客多有此雅趣，所謂 「石不能言最可人」。
事情玩到一定的火候，就會有理論和著錄的出現，玩石頭的第一本匯集，是明末上海松江人林有麟的 【素園石譜】。
此「瑞獸」石有林氏的隸書題記「奇石非石，瑞獸吉祥。書自我祖，寶茲世澤。」更有同時代大畫家吳彬的「瑞獸」及行草題記。兩位名士的雙題，顯示出此賞石不同凡響的身價。
如今文人或玩家玩味的賞石品種則遠超出古人。彼時的文人多以玩賞 其聲如磬，鏗鏘如鐘 的安徽靈璧石為大宗。又，彼時在石上題刻者不在少數，而偽托的贗品更是多多，這是尤當小心的。
數年前，一玩家搬來，平時極精明的，也算心狠手辣一類，然知有題刻，而不知其人，尤其不知不易看清字跡的枚隱居士為何人，故開價平胡，遂歸我豆廬。
張景安作大西洞竹節硯
張景安是硯雕界大師級的人物，供職於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他是傳奇式的海派硯雕陳端友的高足。
張景安沿襲了乃師的作風，沒有想法的作品不作，故平生留下的硯作不多。正因為不以多勝，而勝在有作必有奇趣。
此硯之奇有六：
一、 所選硯材為大西洞，中有紅絲一條，屬玫瑰紫的變異，罕有；
二、 硯之構思若取毛竹一節之兩端，邊沿呈鋸齒留下的殘蝕痕跡，實為張氏經意制作出的粗礪，惟妙惟肖；
三、 硯塘辟雍一圍呈竹隔狀，背面更顯逼真；
四、 硯背沿邊有一石眼，雕小蟲一匹以增添生意：
五、 在硯邊處理為竹節被折之小枝根蒂處，以篆書署刻「張景安制」蠅頭小字；
六、 紅木硯盒，兩面均作竹蓈復有竹隔之狀，並制企口令硯與蓋匹配，合轍無隙。
總之，僅此六點，即知昔日之大師並非浪得虛名也。
此硯為日本好硯者購去，也許是經濟下行，此硯又回流至大連，2010年出現於上海文物博覽會，成交頗順，時在傍晚，取錢轉了幾家銀行，均已關門，信用卡提款額度有限，只能把賣主和此硯都拉到寒舍付款了結。事後想想，自己真是個不打折扣的「硯癡」。
清·孫珩自制樂老堂墨
古時文人用墨講究，雖明有程君房、方於魯，清初繼有曹素功、胡開文、詹大有、汪節庵等著名墨鋪，所產墨品種甚多，然不少文人還是從形制、色澤、文詞，乃至應酬、饋贈諸方面有自己的設想和要求， 故公私委托客製墨錠者也是彼時盛行的風尚。
此樂老堂即出生於康熙年間的文士孫珩，歷雍乾二朝，在他85歲己亥年(1779)時所客製之 袖珍墨。
記得榮寶齋在國外辦藏品展，圖錄中刊此墨兩錠，記憶猶存。不數年，一青年人稱家有古墨，登門造訪，即此品也，共計40余錠，以50元一批全收，部份贈友朋，部份自研用，尚蓄八錠。
又說老話了：乾隆墨頗珍貴，一錠之價與吳缶廬一楹聯相當，今則字貴而墨賤，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清·何紹基隸書聯
道州何紹基是清代書法史上名聲顯赫、繞不開的人物。
以往不少老輩書家及論家，都稱書法自晉唐以降雨準日下，頗多悲哀。拙以為，至少在篆隸領域並非如此。嘉道後鄧、伊、何、趙的繼起，在這一方面，包括晉唐在內的書家皆當頷首稱臣。
論帖學，何氏之行楷自成一家；論碑學，他的篆隸也別開徑畦。那入木三分、墨透紙背的強崛抝勁，特立無雙，此隸書聯即是典型一例。故高傲桀驁、仰仗靈氣的趙之謙，對大他三十歲的這倔老頭，也往往退避三舍。
何氏寫字用回腕法，後之論者多謂其謬，依我的剖析，自稱「猿叟」的他，臂特長，非回腕則下筆不在善處。法因人異，當不可以常人之法評騭優劣，合適即好。
遙想身後挨批卻回不了嘴的何公，當引我為知己。
陸儼少畫、李卓雲刻荷花硯
天津為舊硯集藏之重鎮，這與民國徐世章好硯有關。
1962年公出津沽，以五元價在古董店得此荷葉形大西洞小硯；又十年，請儼少翁於紅木蓋上作書畫；又三年，請李卓雲先生畢一年之功刻成。
卓雲先生為江寒汀畫師東床，主業為越劇團導演，而耽於刻竹木雅具，圈外高人，享有大名，於徐素白、支慈庵，徐孝穆外別辟徑畦。
其作以披削刀法作淺刻，似不經意而情趣迷蒙，意境高遠，自成體系。此誠與其學識修為相儔。
故我嘗對刻家謂：刻竹木深淺之間，各存訊息，喻之音樂，深刻之妙者，若一等男高音，亦佳。而淺刻之妙者，若罕有之一等男低音，需老天特授之天賦，不抑嗓拿腔，聲情流淌，由耳入心，醇厚回婉，誠靜夜之天籟， 聲在若無而有，妙在心有悟而不可言說。 李公得之矣。
【文化生活報】豆廬品藻專欄
（發表於2023年第4、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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