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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冬天

2024-01-20三农

印象中,父亲总是在为过一个温暖的冬天而忙碌。

那还是村集体的时候,一村人一同出去干活,劳作的间隙,男人们有的放下工具就地躺倒看天看云,有的掏出旱烟袋,边抽边瞎侃聊夭,有的忙着找堰塘舀水喝,脸皮厚的男子就凑到大婶子小媳妇跟前逗乐子。父亲用手指从口袋中捏出烟丝,将锃亮的铜烟锅仔仔细细地塞满,「咝」地划燃火柴。青色的烟雾从父亲眼前飘起,他搭眼四下望望,心中有了数,扛了铁镐走过去,待队长吆喝着重新开工前,父亲准能提着一个小树兜返回来。在我看来,村子周边的树在心中有个活地图,东北边高地上有二十多棵树,有一株柳树眼看不行了;西北边三口梯级水塘边也有一棵杨树眼看要枯萎了;西边花生地头前段时间有人偷走了两株梧桐,树兜还在那儿呢!还有南边河堤上的几排护堤的榆树,有几株夏天就被虫给蛀死了;再往南山就是成片的松树林.....干活休息期间,父亲一般只去就近的地方,对付的也只是半小时以内就能搞定的小树兜,那些老树兜只有南山的老林子里才有,那得等到农闲,生产队不派工的时候。

父亲爱挖树兜、善挖树兜,大伙儿都笑他财迷。他们不知道,父亲乐此不疲地挖树兜,是在打造每一个温暖的冬天。

到南山挖树兜,路远。父亲一大早就得出发,他挑着竹筐,竹筐里放着铁镐和铁锹,呼拉呼拉往前走,我跟在他的身后跑,稍不留心就被他给拉下了。到了山上,父亲可不像在田间地头一样,只要是树兜都要,他要四下转悠,个头选大的,木材梨木为首选。确定好目标后,父亲先清场,他用铁锹铲掉树兜周围的杂草荆棘,观察一下树根的深浅和走向,然后脱掉上衣,如果是夏天,他直接甩掉背心,光着膀子上阵;如果是秋冬季节,他会随着挖掘的进度,一层层脱下衣服。我没事可干,到松树下找松果、找松菌,有时一只野兔从草丛里跳出来,我兴奋得叫起来,父亲也停止挖掘,拄着镐,朝着野兔逃跑的方向「哟呵哟呵」地叫几声。玩累了,我便坐在父亲的衣服上,看父亲挖树兜,父亲个子不高,人也瘦,他将镐高高地举过头顶,狠狠地挖下,镐头又狠又准,每挖一下他都哼哟一声,像在喊着号子给自己加油。他的头上冒着热气,瘦瘦的前胸和后背上滚淌着热汗,他不时停下来,从地上拾起毛巾在脸上抹一把,又高高地举起铁镐。看累了,我便沉沉的睡去,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轻轻拍醒我,说:「该回家了。」睁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野风吹得松林阵阵作响,我身上盖着父亲的衣服.有时父亲只挖了一个树兜,这样,他就在一个筐里放上树兜,另一个筐里坐着我;有时他能挖两个树兜,没办法,我得摸着黑在他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跑。

父亲是一个讲究享受劳作艺术的人。别人挖树兜,先是斩断旁根,直接挖树兜,父亲却要尽量使自己的每一镐每一锹不伤着树根,这样挖出来的树兜根须非常完整,每每看见一个树兜被运回来放在场院里,父亲都要自我欣赏好几天。但是这样挖却费时费力,父亲毫不在乎。父亲会将树兜晒干后完整地堆放在柴屋里,到了冬天直接架在烤火屋里烧。父亲挖回家最大的一个树兜比我人还高,胸径足有一米,重逾百斤。他从早上一直挖到繁星满天,是我大哥二哥拉着架子车到山上拉回家的,拉回家后他放在院场里让全村人参观了三天,才不得不遗憾地用锯子将一条条树根锯掉,就像给树兜理了个漂亮的头,这才搬进柴屋里。如果是树干,父亲会将它们锯成等长的一节节,劈开晒干,整整齐齐码放在房子周围的檐下。多少个清晨,我就是在父亲的劈柴声中被唤醒;夜里,我已经上床,父亲还要劈一阵子木柴。他劈柴不是用斧,而是用铁镐,一镐下去,木柴应声从中分成两片。我家的院子的地最结实,我家的木柴是全村最多的,父亲没事时喜欢背着手在房子周围转悠,就像是在欣赏最美的杰作。到了冬天,许多小伙伴会跑到我家来,在我家的烤火屋里玩耍。父亲坐在火旁,用长长的火钳慢慢翻动我们放在火旁的荸荠、花生、红薯,或是柑桔。铁三角架上,那只被岁月的烟火熏得黑乎乎的锡壶正扑扑地冒着热气,从屋梁上垂下来的腊肉不时滴下一滴油来,随着「滋」的一声响,便满屋生香。寒风的怪叫声被关在了屋外,同时被关在门外的,还有屋檐下、树枝下长长的冰凌。

父亲直到去世前两个月都还在挖树兜。其实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冬天将木柴架在火屋里烤火的情形正日渐减少。先是有了地煤炉,就是在屋中挖一个小坑,做成炉子,烧煤饼;不久有了蜂窝煤炉,其间也夹着烧炭取暖;再后来有了电暖器。对此,父亲总是嗤之以鼻,他瞪大眼睛质问别人:「那也叫烤火?见着火苗了吗?有柴火的香味吗?」我明白了,父亲所谓的烤火,不仅仅在于烤,而在于火一一一家人团团围坐的红红火火的热闹景象。前些年,农村似乎又有了返朴归真的迹象,大家重新烤起了柴火,不过不再将木柴架在地上直接烧,而是做一个巨大的铸铁炉,用烟囱将烟抽出去,待柴火燃起,整个屋内顿时暖烘烘的。可能因为这种炉子烧的是柴火,父亲不再排斥,但他仍固守传统衷情于在烤火屋中摆上一个大树兜,让它慢慢地燃烧,而岁月就在这样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冬天里慢慢流淌。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二个冬天了。十二年里,他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坐在柴火边,不时伸出火钳拨弄一下树兜,或是将火边已经烤好的荸荠、花生、红薯,还有柑桔夹到一旁。父亲用他的勤劳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也温暖着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