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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濛 | 文人壶 古气

2024-08-16收藏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高古一品『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严羽【沧浪诗话】中论诗品有九,其中有『高』,有『古』。『古』是作为一个美学范畴,也成为品判艺术品的一个标准,对紫砂壶亦然。

这是个阴雨的下午,画室陈列柜中的古画在柔和的光线下,多了分沉静。对视这些经典,似乎让人进入一个远古的时代,身在一片古山古水,或是鸟鸣禽语之中,古色古香,天荒地老……轻缓的音乐游走在空气中,大濛捧着茶,谈起了古:

『古是什么,古不是古老,也不是复古,是高古之古,古雅之古,是一个美学范畴。中国艺术都是尚古的,「古」言说的是一种超越,对现实的超越,对时空的超越。 王国维曾提出古雅之说,我认为可以用在工艺美术的审美上。』

『从时间上看,久是一个很久远的时段,早年曾看到四字「人唯求旧」。旧可以说是古的一个载体,所以有古旧之说。但并非所有旧的都是古的。一个逝去时段的艺术品也会非常当代。古是旧审美上的一个特征,古的东西气息会更纯净,它承载有一种时空的观念,承载着怀旧的情感和对远古的想象。 』

『一件艺术品,譬如一个紫砂壶、一块玉,通过空气、阳光、风雨、时间的洗礼后,时间的痕迹、沧桑的变化、人事的浮沉和生命的气息会烙印其中,也就丰富了它的艺术内涵和审美价值。黄山的岩石很久远,石头历经几十万年的风花雪月,非常远古,让人感觉到纯净之气,有时空在里面。』

大濛看着椅脚边的一个汉代的陶罐,继续说:『譬如汉代的石雕,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如果没有几千年风雨的洗礼,不会感觉它是那么久远,那么有意蕴,逝去的时间涤清了一切冲动,让精神更加纯净浑厚,今天看这些艺术品会给我们很多启示。』

『再譬如百岁老树让你感觉到一种纯净,一种恬淡。周围的小草、杂树,就是一种新鲜而非古。在工艺美术品里面,紫砂有一种遥远古旧的气息,这种古雅和它的材质不无关系,好的紫砂能让人意远、情笃,让你走进去。 』

看着桌上一个颇现代的杯子,大濛略有不屑的眼光:

『现在人在形式上唯独不新,有一种人造的感觉,有火气,不知用人工做一个新,很用力,却适得其反,用古旧的心态就不会很用力。古人是智慧的,他们永远用大自然的气息和标准去做壶,去师造化。如果刻意求新,刻意用新的情感去创造,结果,虚假也会随着而生,』

『刻意访古是不可取的,刻意穿长衫、穿旗袍是不正常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时间是旧的根本。 明代紫砂流传到现在,没有火气,那是经时间再次创造后的古气。现在人为了求旧,请人养壶,养上一年半载,时时把玩,茶水滋养,为的是要形成一种古旧气息,』

『但好的艺术,好的紫砂需要时间的锤炼。 』

『你看这把扇子,』大濛拿起桌上的一把扇子:『明显的扇骨是人为的做旧,旧则旧了,却没有蕴含,有种僵硬在里面,用药水去做旧,表象上的旧,会缺失委婉、安静的气质,也缺乏骨力。』

『时间对任何艺术品都有一个再创造的过程,艺术的生命,是在不断的时空中发展蔓延。刚烧好的紫砂壶也是带有火气的,经时间沉淀,外面的皮壳使它在审美上增加了深度和厚度。 我曾看到一个朋友从台湾带来曼生的一个紫砂壶,有一种旧气,泥色介于段泥和紫泥之间,时间让它穿上一层玻璃皮,壶体上黑星点点,看后立刻就让人穿过时空隧道沐入到明代的气息中去,它的旧就是一种文化的积淀,是对那个时代的言说。』

大濛走到陈列的古画前,那是两幅山水画,一幅明代仇英所画,精细至毫微毕现,旁边则是一幅宋代山水,重峦叠嶂,山重水复。大濛望着这两幅画:『你看,不同时代的作品是不同的风格,这个风格差异如弗洛伊德所说,是种集体无意识。每个时代都不一样,不可重复,明末清初的集体无意识,或者说是文化的趋向通过形式来表现出来。』

『时代社会的原因,清初的紫砂和明末也是微有不同的。壶嘴、把子和身段会有一种淳朴的明代气息在说话,那是吸收了前代人的古气,又有很多秀雅灵巧在里面,是对前代继承中的发展。』

我想到了宗白华谈艺术发展时说:『艺术每向前一步的进展,往往伴随着向后一步的探本求源。 』

『艺术的发展的确是如此』大濛肯定地点头:『譬如书法,到清代越来越新,新来越飘,没有久远的东西,气息很薄。康有为提倡要回到秦汉,要有真气,包世臣、邓石如,在这之前都是如此主张,吸收古代的气味为自己用,但不是回到以前的状态。艺术就像车轮,要回到从前,任何艺术都是有渊源的,艺术的发展过程是不断探求本源过程,往后看为了往前走。』

大濛又指着面前的宋代山水画:

『这个宋代山水画,感觉很旧,并不是说这幅画的陈旧,其实是画中的古雅,可以让人追溯到当代的历史中,真正古雅的东西是衔接过去和将来的桥梁。文人品玩紫砂,即是吸收古气,是一种怀古之心。 』

德彪西的月光曲弥漫在画室,大濛听着,若有所思……

『你听,这个是德彪西的【月光曲】,这让我想到了史特拉文斯基』,大濛边沉思,边说:『他是苏联的作曲家,【火鸟】和【春之祭】的作者,在他第一次演奏这两首曲子时,人们反应激烈,并不被欣赏和肯定,岂不知他却是抓住了那个时代的精神。』

『我认为,史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是一种不和谐音,为什么会不和谐?和当时的社会有关系,二战后人们心中躁动不安、惶恐、失去希望、绝望的心理,都在他的音乐中有所体会。他也是要寻找一种音乐的形式、一种音符去表达那个时代的心理,不和谐究其根源还是和谐的。因为音乐是要讲究结构的,不和谐是对古典和谐的一个创造和发展,在不和谐里面找到更多的音乐关系和发展的潜力,游戏规则也更复杂。德彪西很欣赏他的音乐,就是看到了他的创造,【火鸟】和【春之祭】后来也的确成为了西方音乐史上的经典。』

大濛略略停顿后,接着说:『有趣的是,一生不断创造的史特拉文斯基,晚年却回到巴赫,回到了古典之前很旧气的音乐。巴赫的音乐就好像有一层包浆,有一层皮壳一样,他的音乐没有过多的把一个主题展开,不像肖邦、莫扎特,要展开一个主题,发展、高潮、结束。巴赫是变奏,如一个单独的图案,不断地连续、变奏,听他的音乐像咀嚼青橄榄,要慢慢品味各种不同的变奏,每次变奏都有不同,蕴含很多变化。如果说莫扎特是一个蓝天,贝多芬是一个国家,巴赫就是一个宇宙,广博深邃,但是诉诸于非常简洁的线条、音符,几根线里面不断地变化,才是真正高妙之作。』

我明白了:『艺术,紫砂都是这样,回到主题,艺术还是要求旧的,但是求的不是旧的表象,是古的精神,是一种古旧中的古雅。 』

大濛微笑地点头:『所以书法我们要回到秦汉,回到魏晋。紫砂也如此,民国就回到了明代,把艺术的高度重新认识,吸收了很多营养为当时所用。西方很多主义,超现实主义吸收的是古典主义,但是气息却是当代的,发出当代的味道。 』

『紫砂要讲究创新,就要去研究艺术,要达到一个高度,就要向古旧去学习。譬如旗袍,是满族的传统服饰,二十世纪上半叶参考满足女性传统旗服和西洋文化基础上设计出来的,把东西方文化糅合的具象。但是主导旗袍内在的思路是中国文化的文雅和纯净,这里旧就变新,旧和新某种意义上是相互转化的。』

我看着案上的壶,不由说:『那么,去品判紫砂自然也是要看是否有古旧、古雅之气了。』

大濛点头:『是的,我们评判一件艺术作品,或是紫砂,是要看是不是令人心远。 像曼生壶的造型,就会让我的心去漫游,走近他的世界去想入非非,去做梦……那些不令人心远,还让人反胃的壶,自以为很好很新,其实是对传统没有很好的认识,对古雅没有很好的认识,当然是很不好的现象。所以不仅要练练书法,读读传统的经典的作品,更要了解中国艺术的审美,这样,我想紫砂创作自然会更上一层楼。』

大濛似乎意犹未尽,从他那充满担忧又满怀希望的眼中,看到的是对紫砂由衷的热爱和关切。

|图片来源于「江南草圣」 王大濛 先生 与公众号 经典陶坊、器象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感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