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有界UnKnown
「我在群裏看到你，是你嗎？」
在南韓，如果有朋友給你發來這句問候，不要誤會，他大概率不是要和你敘舊，因為接下來他給你發的，很可能就是你的裸照。
看著螢幕，你如遭雷擊，腦子一片空白。雖然你百分百確認自己從來沒有拍攝這樣的照片，可手機螢幕裏的那個人眉目清楚，卻又分明就是你。
你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心臟被攥緊，恐懼開始在全身蔓延。
照片當然和女孩兒無關，它是由一種名叫深度偽造（DeepFake）的技術生成，這種技術在國內更被人熟知的稱呼是「AI換臉」。在如今的南韓，這種技術正在變成一團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所有女性的頭頂，帶來恐慌和迫害。
在南韓，犯罪者透過DeepFake將普通人的形象替換到色情圖片或影片中，然後透過社交媒體上進行傳播，對當事人進行羞辱。
據【北韓日報】的報道，最近一周在警方發現的相關Telegram社群裏，參與制作和傳播DeepFake的加害者已多達23萬人。這些人不局限在南韓，也來自世界各地。
另據一位南韓網友在X上釋出的貼文表示，受到DeepFake影響的受害者已經遍及南韓數百所國中、高中和大學。這些受害者中，80%是女性，她們有的還在念初高中，屬於未成年人、有的是大學生或者教師，其中甚至包括女性軍人，她們的照片被稱為「軍需品」。
▲X上披露受Deepfake技術影響的校園名單
回顧這場風暴，DeepFake無疑是其中的關鍵。但它卻並不是一項新技術，最早出現在2016年的DeepFake到如今已有將近十年的歷史。
這十年間，DeepFake一直遊走在罪惡和法律的邊緣，不斷挑戰著人性和道德的底線。從美國到中國，從南韓到印度，DeepFake每隔一兩年就會有一次技術突破，然後又給這個世界帶來一場更大的恐慌。
技術有罪嗎？DeepFake好像確實如此。但技術真的有罪嗎？卻似乎又與DeepFake無關。
被害人，從明星到百姓
追溯起來，DeepFake 最早出現在2016年。
當時，機器視覺還是全球AI研究最熱門的方向之一，一些研究人員在研究機器視覺的過程中使用DCNN（深度摺積神經網絡）實作了人臉辨識、表情轉換以及其他與影像處理相關的任務，這是DeepFake最早的雛形。
差不多一年之後，以這些技術為基礎，科研人員進一步采用GAN（生成對抗網絡）實作了生成逼真的人臉影像。 之後，「換臉」很快以極具破壞性的首秀向大眾展示它的威力。
2017年，一位Reddit使用者在Reddit新建了一個名為「DeepFake」的社區，開始用名人的肖像來制作色情內容進行傳播。知名女星斯嘉麗·莊遜（Scarlett Johansson）、加爾·加朵（Gal Gadot）都成為了受害者，其帶來的惡劣影響，也曾喧囂一時。
後來，這個社區雖然被很快刪除了，但「DeepFake」這個名字卻被保留了下來，並成為AI合成內容的代名詞。
在這個階段，DeepFake還掌握在以學術研究為主的少數群體手中，導致它的使用仍然存在一些門檻。直到2019年，開源工具FaceSwap將DeepFake的套用從學術研究普及到大眾，然後第一個廣泛流行的DeepFake套用FakeApp就隨之出現，它讓非技術人員也能輕松建立DeepFake影片。
DeepFake從此開始越來越普遍，從2019年到2020年，DeepFake頻繁引發各類公共事件，其影響範圍也從娛樂色情擴充套件到經濟社會的各個方面，甚至包括總統選舉。
而南韓新N號事件最大的一個變化在於，它說明DeepFake的受害者正在加速平民化，未來DeepFake的受害者，不再局限於明星政要，包括你我在內，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新的受害者。
▲DeepFake相關代表事件
如今，隨著AI大模型技術的發展，制作一張DeepFake圖片的成本幾乎已經可以忽略不計。
這次南韓新N號房之所以波及範圍如此之廣，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在Telegram上隨便加入一個DeepFake的社群，就會獲得兩次免費的圖片生成機會。
「將你喜歡的女生照片發給我。」這是很多人加入在Telegram上加入DeepFake社群的第一步。
兩次免費的生成機會之後，新的內容生成雖然需要付費，但價格也並不高，每一次只需要支付一顆鉆石（Telegram的一種加密貨幣，約合0.49美元，3.49元人民幣）。而且和所有充值辦卡的邏輯一樣，充得越多，價格還會越便宜。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付費，那麽你只需要再邀請一位新朋友加入，就可以再獲得一次免費生成的機會。由一個人拉來另一個人，罪惡透過熟人關系進行裂變，然後如病毒般擴散[1]。
這也導致另一個問題，那些所有透過DeepFake生成的淫穢內容，都由熟人進行制作，並在熟人圈子裏進行傳播。
比如在南韓學校裏，許多人就將身邊朋友的照片用來生成淫穢色情內容。很多照片，可能就來自你剛剛生日，或者旅遊之後在社交媒體釋出的美照。
由於熟人的關系，這些「臉」屬於誰也通常被標記得一清二楚。你可能會莫名收到來自陌生人的短訊或者郵件，對方能夠明確指出你學校和班級，或者你的工作單位和家庭住址，然後在末尾放上一段由「你」出演的性愛影片。
▲南韓媒體報道中的Telegram截圖 圖源微博
對於身處其中的受害者而言，這件事情最可怕之處在於，你不知道平日裏衣冠楚楚的朋友們，會不會就是這23萬人中的一員；你不知道之前釋出在社交媒體的照片會不會已經被他們保存下來，然後替換到那些淫穢不堪的場景當中。
你不知道他們會把這些照片發給誰，如何對著這些東西對你品頭論足，身邊又有多少人看過這些內容。
你只知道，這個世界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不為人知處默默的註視著、覬覦著你。
只是一場遊戲
受害者們自然不會緘口不言。
8月份以來，南韓女性開始在國內外互聯網平台上進行抗議，要求將「加害者」繩之以法。 但當南韓女性四處求告之時，加害者們卻頗有一種漫不經心，不以為然的態度。
有南韓女孩兒截圖犯罪者的言論， 他們將受害者的抗議當做是一種女權主義，並表示「女人們對這件事情過分誇張」。
南韓媒體的報道中也提到許多有關犯罪者的言論，他們說用熟人的形象制作深偽色情內容 「只是覺得有趣」、「只是在開玩笑」、以及「用熟人的照片P圖更真實」， 而當有人說這樣做犯法時，他們甚至發出 「只有傻瓜才會被被警察逮住」 的言論。
▲在微博求助的南韓網友
是的，這件讓許多受害者深感痛苦的事情，在許多在許多加害者眼中只是一場「遊戲」。
南韓媒體Pressian報道，截至今年6月，Telegram上一個名叫「朋友COCKHERO（Cock Hero）chat」的群聊中[2]，已有數百名參與者上傳自己女性朋友的照片或影片，然後利用DeepFake將它們制作成淫穢內容。
他們群聊裏分享素材和自己制作的內容，甚至有人在群裏表示，「請用我的朋友制作的Cock Hero並分享一些感想」，並將其視為一種榮譽。當然，他們也會對受害女性的外貌，以及被性剝削的可能品頭論足。
在這個過程中，參與者被要求提供更多的素材， 並表示「提供女性朋友的照片和影片越多，生成的深偽內容質素就越好」。
當然，這也只是數千甚至上萬個Telegram群聊中的一個，沒有人知道Telegram上這樣的群聊有多少。
而隨著參與者的逐漸增多，這場由所謂「玩笑」引發的深偽色情內容制作正在變得越來越有組織，有預謀，並逐漸有脫離網絡犯罪範疇的跡象。
南韓媒體報道，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受害者收到恐嚇內容。施暴者透過制造深偽色情內容對受害者進行威脅，並索要錢財。許多加害者甚至開始討論，如何將受害者綁架並將其變成性奴隸。
正如同潘朵拉魔盒裏的罪惡，DeepFake也正在沖破其「虛擬」的內容，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DeepFake，法外之地？
面對這些問題，許多人肯定會有一個直接的疑問：法律難道不管嗎？
答案是管，但管的不多，且不同國家和地區法律能夠幹預的程度也有所不同。
比如今天DeepFake內容泛濫最嚴重的南韓，雖然在2019年的「N號房」事件和2020年「傳播虛假影片」事件後，南韓當局在【性暴力處罰法】中增加了「數碼性犯罪」的概念和相應的處罰條款，但約束能力實在有限。
與非法拍攝的影片不同，在南韓，單純擁有和觀看深度偽造影片是不會受到處罰的。而即使你利用DeepFake制作了破壞受害人人格的非法深度偽造影像或者影片， 但只要你說你沒有「以傳播為目的」，你依然可以避免受到懲罰[3]。
這也是南韓在處理新N號房事件時出現非常多非常戲劇性案例的原因。
比如在今年一場針對Telegram上制作DeepFake內容的社群進行調查時，雖然警方知道社群的參與人數達到1200人 ，但卻僅有一人被捕 。而他被捕的原因，是因為他將群裏的DeepFake內容傳播到了其他地方。除了他之外，這個社群包括營運方在內，沒有一個人受到懲罰。
除了南韓之外，美國、英國、歐盟針對DeepFake的內容也都有相應的法律，但各個國家的側重點和保護力度有所不同。
其中，美國的相關法律更傾向於保護政治選舉的可靠性。
加利福利亞州明確提出禁止DeepFake在政治和性侵害方面的施暴，並且條款具體，比如提出「禁止在選舉前60天內傳播可能影響選舉結果的虛假影片」。
但在聯邦層面上，美國缺乏統一的DeepFake法規。各州的法律執行在跨州和跨國案件中面臨困難，尤其是在涉及跨境的DeepFake內容傳播時，這些法律可能面臨執行力不足的情況。
英國的【誹謗法】可以用於打擊涉及DeepFake的誹謗行為，但這種法律通常需要受害者主動提起訴訟，成本高、時間長，普通人可能難以負擔。
雖然英國明確對傳播渠道做了規定，但DeepFake內容的跨國性傳播使得法律的執行復混成，可能削弱其實際效果。
歐盟的法律相對比較嚴格，【一般數據保護條例】（GDPR）和【數碼服務法】（DSA）透過嚴格的私密保護和數碼內容管理要求，對DeepFake技術的濫用進行限制，並對違反規定的公司施加了高額罰款。 這些法律要求平台對DeepFake內容負有更高的責任，必須主動監測和移除虛假資訊。
▲世界各國DeepFake法律法規一覽
而與大多數國家不同，中國針對DeepFake的內容，特別是涉及淫穢色情內容的部份，管理要更加嚴格。
今年3月份，杭州互聯網法院就曾審結一起關於利用AI換臉傳播淫穢色情內容的案件。
這個案子發生在2020年，和南韓人在Telegram上的玩法一樣，案犯透過AI工具制作換臉影片，然後在社交軟件上建立社群進行分發。
案犯建立的社群名叫「瀏覽群」和「私人訂制群」。瀏覽群主要用來傳播DeepFake影片，招攬觀眾和客戶；客製群則支持付費客製，按照5分鐘300元，10分鐘500元的標準收費。案犯在審理中表示 ，「只要能看到臉的都能換，有人甚至要客製暗戀女生的換臉影片。」
經過審理，該案犯最終因侵犯公民個人資訊，以及制作、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被判有期徒刑七年三個月。
透過這個案件我們也能看到，在中國透過DeepFake制作色情內容進行傳播，其犯罪成本要比國外高很多。
這樣的好處自然是中國沒有出現DeepFake內容大規模泛濫的問題，但另一面，也有更多人開始不滿足於高風險低回報的情色內容制作，而開始鋌而走險，透過AI換臉技術進行電信詐騙。
可以看到，在中國犯罪成本比在南韓要高很多。所以很多人利用AI換臉技術，並不是制造淫穢色情內容，而是電信詐騙，而這種DeepFake也不止局限於面目，甚至包括聲音和個人身份資訊。
2022年以來，隨著生成式AI技術的發展，國內電信詐騙案件持續高漲。
20多年前的2000年，中國刑事案件中盜竊案件占比最多，達到總量的60%，反扒小組曾一度成為一個專門的警察編隊。20多年後的今天，網絡電信詐騙取而代之，成為新的「時代罪惡」[4]。
據中國警察協會最新數據，2024年上半年，詐騙占刑案的比例上升至60%，其中絕大部份是網絡電信詐騙。這是一個時代的變遷。
技術的發展，似乎在給這個社會帶來更多的疼痛。
結語
在歷史的傳統敘事中，人們喜歡將DeepFake這樣的事物歸結為原罪，比如魔丸轉世的哪咤，或者希臘神話中的阿多尼斯。但現代社會，我們並不這麽思考問題。
2014年，因P2P（peer to peer）分享傳輸技術而成為「宅男神器」的快播轟然倒塌，創始人王欣被逮捕。兩年之後，王欣在案件庭審中為自己和快播做出了一番經典的辯護—— 技術無罪。
在王欣的理論中，自己和快播只是創造了一項技術，至於使用者拿他做什麽，與他無關。
但這件事情並沒有回答，為什麽技術帶來的罪惡仍然頻頻出現。直到兩年後，在距離王欣受審的法院不到20公裏的地方，騰訊研究院舉辦了一場活動，它的主題是 「科技向善」 。
食，色，性也。
技術發展的難點，除了技術本身之外，更本質的難點在於，如何限制撬動人性「惡」的杠桿。而在騰訊的理念中，使用技術的人本身應該承擔起這樣的責任，人類應該善用科技，避免濫用，杜絕惡用。
如今，科技向善已經被越來越多企業接受，成為中國技術發展的一項底層理念，但科技向善，卻是一個更長久的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