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純正的文字遊戲愛好者，我一向對大多數遊戲裏的戰鬥要素深惡痛絕。因此除了Galgame和P社的大戰略遊戲之外，最對我胃口的遊戲大概是【艾迪芬奇的記憶】這種步行模擬器——當然，CPRG也很好，但最好是【極樂迪斯科】這種完全由對話撐起來的遊戲，像【輻射】與【天外世界】裏的打槍環節對我來說就是純純的折磨。
對我這種挑三揀四的玩家來說，找到個完全滿意的遊戲還真不容易。直到我這兩天玩到了黑曜石的【隱跡漸現】（Pentiment），直接一發不可收拾，頗有一種整個人生都因能玩到它而幸福了起來的感覺。
它早在22年底就已發售，但初版不支持中文，現在才玩的原因是我剛發現它去年就偷偷出了中文化
【隱跡漸現】講了啥呢？大概是主人公安德裏亞斯作為一個外來畫師，在神羅時期巴伐利亞的一個修道院所遭遇的兇殺案。安德裏亞斯會投身到對事件的調查中，透過與小鎮上的各式人等對話來嘗試查出真兇。
遊戲中的對話會根據你選擇的人物背景出現不同的展開
事兒是這麽個事兒，但遊戲的主軸倒不在於推理，畢竟它表達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鎮民與教會的沖突、馬丁路德教改思想的沖擊，以及十六世紀早期神羅居民的生活風貌，配合上遊戲獨特的繪本美術風格，玩起來就宛如置身於一幅巴伐利亞的歷史繪卷。
這遊戲極大地突出了「文字」與「書籍」的概念，像我最喜歡的幾段，便是賽伯哈特的講經與安德裏亞斯讀書的場景。故事裏的角色會置身於繪本之中，指令碼演出的效果好到驚人。
提到繪畫與書籍，其實遊玩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開發者們有沒有參考過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因為它幾乎就是另一個角度【隱跡漸現】的反寫。
【紅】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16世紀末（與【隱跡漸現】處於同一個世紀，但晚了幾十年），鄂圖曼帝國的蘇丹下令編纂一本贊頌帝國的偉大之書，並找到了數位畫師為書籍繪制插圖，這種畫叫「細密畫」，屬於是古波斯和鄂圖曼都有的古典繪畫藝術。
但在此期間，卻發生了數場針對畫師的兇殺案，主人公奉蘇丹之命尋找兇手。與【隱跡漸現】類似，【紅】同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帕慕克在書裏表達的內容很多，但有一條重點脈絡便是東西方的文化沖突。細密畫是伊斯蘭的傳統藝術，受宗教影響，它講究的是復制、精細與永恒，沒有近大遠小、沒有透視、突出真主的全知視角，而與之對立的便是西方講究「寫實」的法蘭克畫派。
舉個細密畫無透視的例子，【所羅門王與百獸】
那我為什麽說【隱跡漸現】是【紅】的反寫呢？因為【紅】裏被作為參照物的西方法蘭克畫派，便是【隱跡漸現】中出現的繪本藝術。兩部作品的時代接近，都以兇殺案為主軸，都融入了書籍與繪畫的主題，作為一個忠實的帕慕克粉絲，我願稱它為是對【紅】最好的致敬。
聊回【隱跡漸現】本身，它唯一令人遺憾的一點可能就是本地化做得很差。遊戲整體轉譯的水準尚可，但在英文版中，故事中每個角色發言的字型、墨跡、顏色都有區別，開發者借著這種堪稱天才的手法將不同人物的教育程度與性格體現得淋漓盡致，但在中文版裏，大部份字跡都被統一成了宋體，不得不說是失去了原版的靈韻，實屬可惜。
正如我在前面所說的「遊戲主軸不在推理」，它更像是受「微觀史學」思潮影響下的一個產物。黑曜石的專案總監喬什索亞在去年底做了個名為「如何創作嚴格的歷史小說？」的演講，裏面提到了開發者對【隱跡漸現】的一些思考，B站上有人做了它的轉譯，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看。
何謂「微觀史學」？即「小人物」的歷史，它試圖從局部（比如一個人、一個城鎮）的生活，來推演出當時整個時代的風貌，它有個典型論著便是【馬丁·蓋爾歸來】，借助一個中世紀農民的失蹤與冒名頂替的故事討論當時的司法體系、經濟關系與生活狀況等等。我大學時讀的是歷史專業，像我們曾經的必讀的孔飛力【叫魂】就是類似調性的作品，如今國內也有【顯微鏡下的大明】這種受它影響的通俗讀物。
嚴格來講，這種題材不算新穎，但把它融入電子遊戲裏還做得這麽漂亮可能還真就【隱跡漸現】一個。
最後談談【隱跡漸現】的「形」，即開發者設定的一些遊玩機制，它肯定在某種程度上模仿了翁貝托·埃科的著作【玫瑰的名字】。後者算是一本「歷史推理小說」，故事的主軸同樣是發生在修道院的兇殺案，而這部小說的結構是完全由院內的時序節點分割的，如陳禱、辰時經、午時經、午後經、夕禱等等，如下圖所示的目錄。
與【玫瑰的名字】類似，但出於遊戲性考慮，【隱跡漸現】劃分得沒那麽仔細，但也主要由數個階段劃分而成。比如第一時辰就要進入進行一些耗費時間的調查，而到了第六時辰則要四處找人蹭飯順便收集資訊，整體而言就是一部能互動的【玫瑰的名字】，在演講中，喬什索亞也推薦了翁貝托的小說及其改編電影，應該確實是沒少參考這部經典。
說到底，還是感謝黑曜石能端上來這麽一部別致的作品。在如今這個普遍商業化環境下，想玩到一款類似【極樂迪斯科】和【隱跡漸現】這樣的反主流作品實在是越來越不容易了。
最後，也歡迎各位玩過【隱跡漸現】或對它感興趣的老哥，在評論區一塊聊聊這款遊戲（但註意請盡量別劇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