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
「我就是一只來自鄉下的土豬，也要立誌去拱了大城市裏的白菜。」 2021年，高考前夕，18歲的張錫峰站在【超級演說家正青春】節目的舞台中央，慷慨激昂地宣告自己對未來的期許。
這個聽起來略顯粗鄙的比喻、演講中流露的憤懣情緒，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招致而來的漣漪和風暴，遠超少年的想象。 嘲諷、批判、謾罵一同襲來，他被推上風口浪尖，遭受了一場無盡的網暴。
張錫峰在接受記者采訪。潮新聞記者 潘璐 攝網絡之外， 張錫峰成為那年高考中的「黑馬」，考入浙江大學， 讀了熱門的電腦專業，似乎走上一條通往未來的坦途。
但三年後的今天， 身為大三學生的張錫峰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時，一句「學電腦後悔了」，再次引發輿論關註。 有網友評論，少年眼中的光消失了。
近日，潮新聞記者深度對話張錫峰，他坦言，「先做想做的事，還是先賺錢，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而對當年那句引發風波的宣言，如今，他也有了新的認知。
「把學習之外的時間
壓縮到極致」
聚光燈亮起，昂首闊步邁上舞台中央，掌聲雷動，背景音樂緩緩響起，節奏的起伏和演講的語調完美一致……張錫峰一度無比享受這個備受矚目的時刻。
2019年，還在衡水中學高一的張錫峰因演講走紅，並激勵了不少學生。但演講舞台之外，現實的中學生活讓他感到煎熬。
張錫峰 潮新聞記者 潘璐 攝
他出生在衡水阜城縣的一個鄉村，有兩個姐姐，一家人靠父親經營膠管接頭為生，父親經常去新疆、甘肅、山西等地出差。父母從不向他提及家庭經濟情況，可他敏銳地感知到他們的節儉。
父母雖節儉，卻重視教育。張錫峰本在鄉村小學讀書，小學三年級學英語是語文老師現學現教，「我爸媽覺得這樣不行，把我轉學到縣城，我不適應住校生活，父母在隔壁景縣買房，帶我去當地小學走讀。」
小學畢業，張錫峰壓線考入衡水人眼中最好的初中——衡水五中（現衡水桃城中學），學校在80公裏外的市區，學費是最貴的一檔8900元/年，和高分考入的學生相差四五千元。張錫峰覺得，「這非常恥辱。」於是，初中三年，他省吃儉用，一天只花13元吃飯。
此外， 「把學習之外的時間壓縮到極致」，是張錫峰在讀初中的日常： 早上5點多起床，半睜著眼往教室跑；晚飯只能在回教室的路上吃；上廁所的時間都要仔細規劃…… 張錫峰咬牙堅持，「害怕辜負父母的付出和期望」。
中考，張錫峰「打了一場翻身仗」，如願考入衡水中學，一年學費幾百元。「早晚飯都能坐著吃的衡水中學是天堂。」和制度嚴苛的初中不同，他覺得，在衡水中學，大家是自發「卷起來」，因為「高考就在眼前」，而他也「拼了半條命」。
中學時光，張錫峰的壓力一直如影隨形， 而他撲滅焦慮的方式是「想想外面的世界」。
「我口中的‘白菜’是生存資源」
高考前，張錫峰收到【超級演說家】節目組的邀請。他很開心，「沒想到，有機會登上這麽大的舞台。」
他精心準備講稿，「改了十幾遍，想把每天經歷的事講出來，為衡水中學的同學們，也為自己發聲。」在演講中，張錫峰擲地有聲地說：「我就是一只來自鄉下的‘土豬’，也要立誌去拱了大城市裏的白菜。」
始料未及的是，這句話將他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盡管封閉的校園將流言鎖在圍墻外，高考結束後，張錫峰和家人仍被媒體團團圍住。他的演講內容被剪輯成鬼畜影片傳播。
對於輿論將這句話和婚戀關系關聯，張錫峰至今仍認為「莫名其妙」。 在婚戀上，張錫峰說自己也從沒有過迎娶「白富美」的功利想法，他談過三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對方都來自普通家庭，在小縣城長大。「我喜歡善良、單純、文靜的女孩，比起家庭環境，更重要的是互相理解、支持。如果要依靠伴侶來改善家庭，我反倒覺得羞恥。」
「當時的比喻確實不恰當，但我口所說的‘白菜’不是女性，而是指生存資源。」 面對爭議，張錫峰認為可能是自己沒表述好，「我只是想表達，很多孩子的宿命是要考取更好的大學，拿到更好的資源。」這些資源意味著「給你的人生創造更多機會，讓你成功的概率更大。」
當再次面對「學習可以改變命運嗎」的提問，如今的張錫峰說： 「沒有高考，我走不到杭州。」
張錫峰 潮新聞記者 潘璐 攝
「界限明確的終點線沒有了」
透過高考走到大城市的張錫峰如願看到了「從未見過的風景」，但「必勝的信念」似乎也隨著目標的達成而搖擺。
進入大學，學習電腦讓張錫峰感到痛苦，他不再和時間競賽去追求績點，只維持著85分左右的中等成績。在更廣闊的曠野上，他卻迷失了方向。
「選擇很多，但界限明確的終點線沒有了。 我本來就不喜歡物理、數學，覺得沒必要再忍受學習的痛苦。」張錫峰往往在完成作業後，就徹底放松。
如今，出國、工作、考公、創業等人生選擇擺在大三的張錫峰面前，他感到「猝不及防」，「之前，我從沒想過這些。」他只明確知道，「不想考研」。今年3月起，同學們都開始實習，張錫峰也加入大軍，為早日步入社會做準備。「一邊準備面試，一邊不斷問自己到底要做什麽。」張錫峰仍在一點點撥開前方的迷霧，嘗試盡快讓未來的路更清晰。
迷茫是從高考結束就開始了。直到填誌願時，張錫峰才開始思考要讀什麽專業。長輩希望張錫峰學門技術，最熱門的是電腦。「我也覺得電腦最火，就報了。」
學電腦是一條主流的路，是社會給出的一套試錯風險小的答案，而對當時的張錫峰來說，「主流就是我的流，這意味著，今後過得舒服的概率更大。」
然而，高考只是人生漫長戰事中的一場前哨戰。如今，他後悔了，但又覺得即使回到三年前，也做不出更好的選擇。
「一只特立獨行的土豬」
今年3月，張錫峰搬出宿舍，在浙大附近租了一間房。出租屋地處雜亂的老舊小區，不到20平方米大，卻被他布置得頗有格調——一張黑色唱片的裝飾畫布掛在床頭，墻上貼著ins風照片、明信片和曲譜，一盆粉白相間的仿真玫瑰花在茶幾上綻放，桌上架著懸臂支架麥克風……
張錫峰租的房間。鄧蘭馨 攝
「想換個生活環境，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在這片窄小的理想空間， 張錫峰嘗試做遊戲主播，還錄制並分享自己唱的歌、詩歌朗誦以及想說的話。
音樂和文學是張錫峰從小以來的喜好，美好的旋律和文字總能令他觸動。因而他喜歡演講，「自己打磨講稿，自己匹配音樂，這是文字和旋律的完美結合。」
高中時，張錫峰在多次演講中提及，「沒能達到自己最初的期望，還辜負了曾經的苦難，我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但眼下的他感慨說，「我沒活成自己期待的樣子，我對自己的現狀依舊不滿。」
其實，張錫峰也試圖去追逐理想世界，可大多淺嘗輒止。在大學，他選修了一學期的鋼琴課；他還在大學三年走遍廈門、青島、西安等十多座城市……他30歲前想出一本書、發一首歌；未來，開一家小酒館，去駐唱。
張錫峰在廈門旅行。受訪者供圖
可「如果我們的長大無法改變父母的勞累，那成長將毫無意義。」他頓了頓補充說，「我可能還是會先去大廠賺錢，讓生活變得從容，才有底氣去追逐理想。」在被二三十家公司淘汰後，7月初， 他進入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崗實習，「不想這幾年的專業白學。」
張錫峰和朋友拍攝短影片。潮新聞記者 潘璐 攝
最近， 張錫峰還經營起自媒體賬號，嘗試把求學路上踩過的坑拍成短影片，「希望幫助其他人避雷。」 在平台上， 他介紹自己是「一只特立獨行的土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