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它們不允許！」
近日，電影【祝你幸福！】上映，一條條彎曲又猙獰的妊娠紋以及剖腹產帶來的疤痕借由主演宋佳的小腹，出現在大銀幕裏。因為這些生育時留下的銘印，她沒法忘記喪女的痛苦。
電影聚焦在三代人關於生育和家庭的故事。讓人印象最深的，還有被婆家極端催生的90後女生決定去做試管嬰兒，但是怕媽媽知道後擔心自己，她對老公說了這麽一句話，「別告訴我媽，我怕她心疼。」
（圖/【祝你幸福】劇照）
似乎只有經歷過生育的人，才懂得這個過程有多恐怖和難熬——這兩個形容詞，都是本文其中一位受訪者提到的。她在麻藥不起效的情況下，清醒地經歷了剖腹、手剝胎盤和傷口縫合的全過程。
生育，一再平常不過又天大般的事。生育到底給一個女人帶來什麽？要經歷多少道痛苦，燃燒多少次自己，才能成為一位母親？
從孕育到產子，整個過程都只在女性的身體裏進行。生育這件事情好像是一個人的事，又好像是一個家庭的事。但是在受訪者的敘述裏，似乎其他人都是隱身的，一切「苦難」和感受，都只跟她們自己有關，沒有人能幫到她們。
（圖/視覺中國）
【新周刊】與五位經歷不同的媽媽聊了她們的生育過程，以及生育給她們帶來的代價甚至損傷。
有人在產前檢查時，遇到男醫生帶著十幾個實習生查房，在眾人面前無奈撐起雙腿，嘆道「生孩子真的沒有尊嚴」；有人忍著每3到10分鐘規律性出現的宮縮痛，兩天一夜不睡覺，生下二胎後感慨：「80%的人後悔結婚，但沒人後悔生孩子」；有人因為麻醉師走不開，只能在無麻情況下產子，她仍記得那時的痛，也記得陪產的丈夫全程在玩手機、回工作電話；有人在經歷產後復工就與孩子分隔兩地，開始思考工作和生活不能平衡，該怎麽辦；有人生下二胎後，盆底肌松弛、腹直肌分離，但因為復工加上照顧孩子，多年沒時間修復，打噴嚏時會漏尿，也能感受到肚皮和內臟之間有距離，走動的時候甚至能感受到子宮下垂。
當生育的疼痛和代價變得如此具體，在擁有孩子後，她們是否能重建自我？
以下是其中三位受訪者的自述。
「這麽痛苦的事，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李悅，90後，產後約20天
不管是備孕還是懷孕，整個過程都挺順利的。我之前從來都沒有想過，也沒有人說過會這麽痛。
當時剖腹產手術，肚子要切開7層。第一層時我還能忍，到後面越來越痛，感覺有點無法承受。我跟醫生說，不是說沒什麽感覺嗎，為什麽我會這麽痛？醫生反問，是痛，還是能感覺到？我說就是痛。
我之前不是很了解，不知道大家所謂的「有感覺」到底是輕微的痛還是很痛，還是說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不好下判斷。但當越來越痛的時候，我確定是麻醉沒有效果。但是醫生跟我說不能在中途打麻藥，不然對寶寶不好，讓我忍一忍，就給我的鎮痛棒加了劑量。但我還是很痛。
尤其在生的時候，把孩子從肚子裏扯出來，那個時候是最痛的。可能因為我的寶寶在臀位，不太好扯出來，我能感覺到他扯到一半，沒扯出來，又放了回去一點。我想快點解決，不想在這個地方一直耗時。當時幾個醫生都在說，要不要叫另一個更有經驗的醫生過來？感覺他們好像弄不出來。
我當時就好絕望，我在想：你們在幹嗎？怎麽還不弄出來？
還好後面還是順利出來了。寶寶比較健康，醫生都還沒有開始打他，他就自己開始哭了。我當時只覺得，終於結束了。
他們把寶寶拿過來給我看，還挺幹凈的，但是我也沒有太多心情去看寶寶，只是覺得絕望，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快點出去。
我能感覺到肚子在被弄來弄去，不知道他們在幹嗎。搞了半天，我以為縫好針了，結果他們說還沒開始縫，我很絕望，說剛剛在幹嗎。後面才知道，他們在手剝胎盤。
（圖/【祝你幸福】劇照）
醫生說，一般情況下子宮是圓形的，但我的子宮有點像長方形，屬於發育異常。可能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寶寶一直是臀位，頭沒有倒過來。正常情況下，胎盤會隨著小孩子出生出來，但我的沒有，出現了胎盤粘連。醫生要徒手把胎盤從子宮上撕下來，這個過程也很痛。
剛生完頭兩天，感覺自己生活不能自理。一開始是麻藥還沒有過，後面是因為還沒拔尿管，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拔了尿管之後需要下床，雖然痛，但也還能忍。然後又出現了宮縮痛，還沒有適應過來，通乳師又來了，開始開奶，接著腰痛、手麻、餵奶痛、便秘……一系列事情，接二連三打得我措手不及。
好像都沒有反應過來，上一波痛還沒有結束，下一件事又來了。
住院的時候，都是實習生打留置針。他們技術不太好，把我手都紮腫了。我當時就是手也腫，胸又痛，肚子也痛，宮縮又痛，反正哪都痛。感覺我躺在床上，從頭到腳不是這有問題，就是那有問題，感覺自己不是自己的。
有時候平躺久了，我就發現起不來，腰非常痛，翻身都挺困難。剖宮產後第二天晚上我就下床了，不需要人扶，因為醫院的床有扶手，腰和手可以用力。朋友來看我，他們就說：你怎麽走那麽大一步？之前他們見過其他人剖宮產後下床，走路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挪。我走得還挺快，沒有覺得很痛。我更多的是心理方面的痛苦，怕傷口裂開，不敢站直，不敢亂動，很小心。
（圖/視覺中國）
但是後面幾天開始腰痛之後，連床都起不來了，我有點絕望。因為我屬於身體素質比較好的那種，生孩子的前一天還在練瑜伽，從來沒有想過會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雖然我比較瘦，但是力氣挺大，運動細胞很足，平時很愛運動，從小到大也沒怎麽生過病。在我的記憶裏，很少生病，輸液只輸過一次。這次生娃，感覺自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術後需要子宮自己收縮，回到以前的大小和位置，但因為我子宮形態問題，回縮可能比其他人慢一點。醫生說母乳餵養會幫助子宮收縮，所以我也一直忍痛堅持，不然可能真的要放棄了。
剖宮產手術的時候很痛，但我可以抓著床單不叫出來。可餵母乳頭兩天，寶寶在吸時，我真的會叫出聲來，邊叫邊喊救命。
那天我堂姐、我媽媽和婆婆她們一起過來看我，我說餵奶痛，堂姐說，忍過這段時間就好了。最後她來一句，到時候等寶寶開始長牙齒的時候會更痛。我驚呆了，我婆婆就在旁邊說，你說出來嚇她幹嗎，本來她就很害怕，還這樣嚇她。我心想，寶寶到底什麽時候開始長牙，一定要在那個時間之前趕緊斷奶。
我到處跟別人傾訴，但是身邊生過孩子的朋友好像都自己默默承受，也沒有太多的抱怨，前段時間我也在反思這個問題，為什麽大家覺得雖然很痛苦卻很值得，而我眼裏看到的全是痛苦？
我的第一反應是你們真能忍，這麽痛苦的事情，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是擔心我不肯生嗎？
（圖/pexels）
後來想想，可能是因為我沒有那麽喜歡小孩子。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生孩子是為了給老公或者給他們的家人生，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包括我結婚也是有體驗人生的感覺。我就會想結婚和不結婚，生不生孩子，都不是必須的，只是我想體驗一下。
因為沒有那麽喜歡小孩子，所以我把更多的註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就會覺得自己犧牲了好多，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想，像那天我老公安慰我說，雖然經歷了很多的痛苦和磨難，但是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寶寶，也挺好。
（圖/【親愛的小孩】劇照）
最近恢復得不錯，身體逐漸適應過來，餵奶沒有之前那麽痛，傷口也沒那麽痛了。只剩一些小問題。比如，從孕後期開始，我每日早上醒來右手手指的指尖都會比較麻，又腫著沒辦法彎曲，要起來活動一段時間才會好轉。
我的母愛也開始蘇醒。餵奶的時候就看到寶寶在很努力地吸奶，畫面還是挺溫馨的，有一點點成就感。
我請了一對一的月嫂，她會跟寶寶睡。我半夜只要起來吸一次奶，比如12點吸一次，四五點醒來再吸一次就行了。但是半夜起來一次我都覺得很痛苦，那正是睡得最香的時候，有時鬧鐘已經響了6分鐘我才反應過來，用盡全力才起床。
起床問題其實還好，更慶幸的是，之前很怕的堵奶問題沒有發生。
我發現，人還是有很大的潛能應對這些事情，雖然很恐怖、很難熬，但是當發生在自己身上時，還是能扛過去。經歷了這些，我現在看到身邊所有的生過孩子的女性，都會高看一眼。
工作和生活平衡是偽命題
江瑤，90後，產後一年多
第一次懷孕差不多八九周的時候，有些產檢的指數不正常，醫生說可能情況不是很好，讓我做好心理準備。當然有些人可能突然指數又好起來，所以也很難講，醫生也不會建議立馬處理。
有一天淩晨肚子痛到不行，去了醫院，直接就排掉了，自然流產。但沒有排幹凈，還有一些需要清理的殘留，要做清宮手術。
（圖/【玫瑰的故事】劇照）
更慘的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吃了東西，就沒辦法打全麻。我靠吸笑氣硬撐過去了。
其實清宮手術很痛，但我已經忘了，主要是很難過，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醫生會跟你說，優勝劣汰。簡單的4個字，但是背後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不行？真的很難解釋你到底哪一步是做錯了。
很多女生遭遇過這樣的事情，我的家人朋友也說，流產比較常見，我媽也有過，但她之前沒有跟我說。
我本身很喜歡小孩，其實我的另一半並沒有那麽傳統的觀念，他覺得可以不生，但我自己比較想生，尤其是經歷了流產這件事情之後，會更堅定我是想生的。
經歷了流產，我覺得需要認真備孕，做好準備才比較穩妥。我開始運動，堅持吃葉酸等保健品，註意作息和飲食，戒掉飲料。
隔了差不多兩年再次懷孕，短暫的開心很快被擔心取代。想著自己怎麽辦，要做什麽準備。感覺整個孕期在走鋼絲，小心翼翼，一點點東西都會怕，經常淩晨去看醫生。我覺得流產這件事情只能在我身上發生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我就不會考慮要孩子了，沒辦法再承受一次這種心理壓力。
孕中我得過腸胃炎，肚子痛到快暈過去，到了醫院，說有可能隨時早產，要盡快住院。保胎針非常痛，整個骨頭都痛，躺在床上完全動不了。那時趕上疫情，我老公進不了醫院，吃飯、上廁所只能找護工幫忙。我跟老公商量了一下，決定從老家去廣州的婦幼醫院，好在那裏的醫生說暫時沒事，回家休養即可。
孕後期時有次拍B超，發現寶寶臍帶繞頸一圈，後來又兩圈，還拍到她的胎位不正，頭向上臀位，後來又橫位。
我們也經常跟肚子裏的寶寶說，乖乖你不要玩臍帶噢，要繞出來。至於胎位問題，聽醫生說只要寶寶健康就行，沒法順產的話，剖腹產也可以放心。現在回想起來，寶寶確實很聰明，後來拍B超發現臍帶一圈都沒繞了。她也很調皮，在我肚子裏做旋轉運動，從一開始的頭位到臀位、橫位，再到後來的臀位。
我每天要經常數胎動，很怕突然胎動得少了，或者動太多。那時我還在上班，每天用App記錄胎動。另外我們還租了胎監儀，每天在家監控胎心變化。
生的過程還算順利，寶寶很快就被抱了出來。護士將紅撲撲的屁股懟到我面前，說你看看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還沒緩過神來，沒看清楚，寶寶就被抱到稱重台上了。她們說她右耳邊有顆小小的息肉，感覺是個小標記。我心想，你終於出來了，你爸爸肯定開心壞了。護士就抱寶寶回去病房了。
（圖/視覺中國）
我以為孩子抱出來就差不多結束，但接下來的手術很漫長，也很痛。好像是麻醉在消退，他們壓我的肚子，揉搓，一股很大的漏氣聲傳出，我能感覺到肚子下面沒法承受的那種撕裂的痛。他們似乎開始縫線了，這過程也是痛到難熬。我一直在等手術完成，想著可以盡快回病房跟老公和寶寶一起，這種想法撐到我被推了出來，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寶寶很健康，讓我回去好好休息。
我記得被推到病房，見到了老公和寶寶，當時覺得這一切終於結束了。看到他懷裏的小小的寶寶，皮膚有點紅，但真的很可愛，眼睛微微睜開看著我，我心想小家夥你終於出來了，仿佛那一刻我的世界都是圓滿的句號，再累再痛，都過去了。
我原來一直都在嘗試平衡，到後來發現，平衡是個偽命題，或者說追求平衡會很容易內耗，普通人很難做到，只能取舍。產假結束後，寶寶暫時由我爸媽在老家幫忙帶著，這個難題暫時還沒有好的解決方式，我只能接受暫時與寶寶分離。生活總會有所取舍，但也要向前看。
兒科醫生，新手媽媽
蕭瀟，85後，產後6年
我沒有太多的妊娠反應，能吃能睡，沒什麽感覺。
陣痛開始後，我消耗了好多體力。那時候痛了十幾個小時，什麽都吃不下，水也喝不下，補充不了體能，就硬著頭皮灌八寶粥的水，吃不下裏邊的豆子。我很清楚記得那個八寶粥好像救了我的命一樣。
還有，生那天正好是一個男醫生值班，現在我經常在醫院碰到他，會覺得有點尷尬。
真正的影響，是孩子出生後各種社會和家庭關系的變化。這對一個女人影響很大，因為沒有人幫你，沒有人理解你，加上身材變化，都是下降的趨勢。
因為我是醫生，生大寶時，他們覺得我什麽都懂，沒請月嫂，家裏也沒有人幫我，連問都沒人問我需不需要幫忙。但其實作為媽媽來說，我是不懂的。
（圖/【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產後不久，我就堵奶了，請了通乳師上門都不行，拖了整整一個禮拜才去附近醫院看。當時主任說已經很嚴重了，要立刻住院。但入院後，那個主任就沒有看過我，實習醫生天天查房都說沒什麽，我也不懂。直到五天後出院，醫生都說沒什麽，可以回去觀察。
回家後，除了不發燒之外，其他癥狀都沒有緩解，乳房還是像石頭一樣硬邦邦，很脹痛，不小心碰到都會痛到想流眼淚。我越想越奇怪，就立刻掛號去了省城看，那裏的醫生說已經化膿了，需要手術，在右乳下方開一個口子，把膿流出來。所以現在我的右胸是軟綿綿的，因為下半部的軟組織都流掉了。
乳腺炎的痛，我覺得比生孩子痛得多，至今印象都很深刻。
（圖/pexels）
好在孩子沒什麽大事。很多東西自己不懂，老公說我自以為是，不懂又不問人。我怎麽問人呢？我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不對的，都沒有概念。婆婆也不理我，覺得我搞得定；公公倒是會幫我煲水沖涼，但我不需要這些。
直到今天，我對大兒子都覺得愧疚，只給他吃了二十幾天母乳就沒有了，可能他敏感體質也跟從小吃奶粉有關，我小兒子喝了很長時間的母乳，就沒事。
因為什麽都是自己弄，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做產後康復，早兩年，我打個噴嚏都會漏尿，生孩子後再也沒有跳過繩。順產相當於盆底肌的肌腱斷裂，沒有了收縮能力，跟彈簧拉直沒了彈性一樣。有時候照鏡子，看著自己的裝扮和難以忽視的肚子，真的很嫌棄自己。
現在好一點了，我會有意識地做一些運動和鍛煉肌肉的動作。
生孩子對身體的損傷幾乎是不可逆轉的。生之前要想清楚，你是想要一個家，還是完成任務？
（圖/【三十而已】劇照）
我是想要一個家，一個有小朋友的完整的家。我也很喜歡小孩，覺得即使受了很多苦，也都是值得的，因為是我努力得來的。
我們兩夫妻都有工作和收入，想吃什麽、買什麽、去哪裏玩都可以，小朋友健康就好了。
家庭裏有很多瑣事可以抱怨，不過不是外人看上去那麽慘。包括現在，我們兩夫妻就是早上起床見到大半個鐘，晚上他有時間回來吃一頓飯，半個小時就又出去了，不像談戀愛時整天都在一起，無話不談。我們現在的相處模式是「交班式」，我也把他備註改為「合夥人」。
他是自由職業，由他主要負責接送孩子上下學。我下班就趕回來做飯和輔導作業，是比較理想的狀態。
因為工作，我幾乎沒參加過孩子開學、畢業典禮等重要活動。一開始覺得遺憾，現在想想，我有事業，有收入，有自己的圈子，我沒有放棄任何東西。雖然現在每晚我都要陪他們做作業，但十點多後他們睡覺，我就自由了，想看手機到幾點都可以。
生了小朋友之後，好多事情都力不從心。其實我很想經常回媽媽家和奶奶家，陪她們說說話，吃個飯。開車也就十分鐘不到的距離，但我幾乎只能逢年過節借著探親的由頭過去看她們。
（圖/【親愛的小孩】劇照）
有時難得小朋友不在家，我只想攤在床上不動。他們一回來我就沒法坐下了，因為他們大小事都「媽媽，媽媽」，想想都覺得耳邊有回音。我每天都是這樣，一直忙到十點鐘他們關燈睡覺還沒停下來，第二天早上六點起床做早餐，整理東西，去上班，一整天都停不下來。
如果不是今天約了你，從我下班到他們放學中間的一個半小時，我會在備菜、煲湯中度過。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作者 張蔚婷
編輯 詹騰宇
校對 遇見
營運 嘻嘻
排版 楊瑋敏
題圖【玫瑰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