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林碩
近日,中國國家博物館與國家自然博物館共同舉辦「共同家園——大自然的奇跡」主題展覽,生動形象地詮釋了中國的動物多樣性、人與動物的共生歷史,以及近年來的動物保護成果。展覽透過歷史文物展示、藝術品欣賞和互動體驗等形式,利用標本之間眼神的聯系組成了具有群雕效果的動態展示,讓觀眾沈浸式地領略到「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的自然奧秘,其中有一面「蝶類、蛾類標本墻」尤為顯眼。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自古以來,蛺蝶便是詩詞書畫中的常客,備受文人墨客喜愛。且讓我們在自然與文物之間,尋覓蛺蝶飛舞的蹤跡。
宋 朱克柔【山茶蛺蝶圖】緙絲 遼寧省博物館藏
一 何謂「蛺蝶」?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蛺蝶」與「蝴蝶」常混用,但這兩個概念並不相同。在昆蟲學領域,對「蛺蝶」的定義是具有「四足」特征的蝴蝶:由於蛺蝶的一對兒前足已經退化,僅剩兩對具備行走機能的足,故又被稱作「四足蝶」,屬於植食性昆蟲,幼蟲主要攝食水麻、冷清草等植物,成蟲則喜吸花蜜或成熟果實的汁液,有時也會吸食牛馬糞汁。
世界各地的蝴蝶可謂五花八門,種類在20000種左右。本次展覽陳列有上百種紋飾各異的蝴蝶和飛蛾標本,包括鳳蝶、蛺蝶、閃蝶、班蝶、粉蝶、環蝶、蠶蛾、天蛾等幾大類,尤以色彩斑斕的各種蛺蝶格外惹眼,多是國內外的珍稀品種,如黃絲蛺蝶、黑脈蛺蝶、紅漪蛺蝶、鋸紋白斑蛺蝶、綠貝矩蛺蝶、黃裙美蛺蝶等。其中,比較稀見的是愛情鳥蛺蝶,生活在南美洲秘魯的亞馬遜盆地和安第斯山脈東麓的熱帶雨林中。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它張開的雙翅酷似一對緊緊依偎的小鳥,被當地人視為堅貞不渝的愛情代表,故而得名。
愛情鳥蛺蝶 國家自然博物館藏
不過,中國古人並未對蝴蝶的各門類進行過細的劃分,而是統稱為胡蝶(蝴蝶)或蛺蝶(蛺蜨,疊韻為名,參見段玉裁【說文解字註】卷十三篇),二者之間沒有區別,彼此混用的現象屢見不鮮。比如,北宋寫生聖手趙昌的【寫生蛺蝶圖】,雖冠以「蛺蝶」之名,卻描繪著幾只六足蝴蝶在花中搖曳生姿的場景;而清代女畫師馬荃的【花卉蝴蝶圖卷】中,又出現了很多「四足」蛺蝶,足見古人對於蝴蝶、蛺蝶的概念並未加以區分,僅僅是作為物種泛稱而已。
二 文物上的蝴蝶
蝴蝶作為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昆蟲之一,早已融入中國的傳統文化之中。在許多博物館的藏品中,我們都能發現蝴蝶的形象。比如,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有「湖色團花蛺蝶庫緞料」、「深絳色團花蛺蝶庫緞料」等絲織品。
所謂「庫緞」,原本是清代的禦用貢品,進貢給皇室之後由內務府保存在緞匹庫,因此才有「庫緞」之名,後傳入民間。庫緞的紋樣圖案繁多,如「百花飛蝶」、「鳳穿牡丹」以及「五福捧壽」等等,其中「團花蛺蝶」也是常用紋飾之一。古人認為蝴蝶(蛺蝶)是昆蟲界忠貞的代表,象征著矢誌不渝的愛情,且翩翩穿梭於花叢之間,其翼薄如絹紗,須腳細如發絲;不僅優美靈動,更兼寓意美好,故非常適合用作綢緞的圖案紋飾,對其青睞有加。又如,故宮博物院藏有「黃地粉彩百蝶紋蓋碗」,乃是清穆宗同治皇帝載淳大婚自己訂制的禦用瓷器,上有紅、綠、紫、青等各色彩蝶,配合其他吉祥紋飾,烘托喜慶氣氛。再如,遼寧省博物館庋藏有南宋緙絲聖手朱克柔創作的【山茶蛺蝶圖】,橙色的彩蝶縈繞在三朵山茶花之間,活靈活現,翩然起舞。
古人不僅將各類蝴蝶的紋飾用於服飾、瓷器與工藝品,以此為題的畫作亦比比皆是。在眾多的蝴蝶畫作之中,趙昌筆下的【寫生蛺蝶圖】無疑是佼佼者,可與李唐宗室李元嬰(李淵第二十二子)的【滕王蛺蝶圖】競相頡頏。趙昌師法五代時期的花鳥聖手黃筌,善畫花草、昆蟲,栩栩如生。此卷系紙本設色,縱27.7厘米,橫91厘米,描繪出一幅秋日裏的蛺蝶、蚱蜢與秋花枯蘆相映成趣、和諧共生的場景。畫面之上繪有三只蝴蝶,除居中的那只彩蝶無法判斷幾足之外,其余兩只蝴蝶均為六足。
宋 趙昌【寫生蛺蝶圖】故宮博物院藏
此卷之上遍布鈐印,足見其遞藏過程甚為曲折。畫卷之上鈐有南宋權相賈似道的「魏國公印」與「秋壑」兩枚印章,是目前已知的第一位遞藏者。至賈似道督師兵敗,被貶高州團練使、循州安置,抄沒其家,此卷遂入宋內府,因而蓋有「台州市房務抵當庫記」。然而,南宋小朝廷最終覆亡,【寫生蛺蝶圖】被魯國大長公主祥哥剌吉(元仁宗皇姐)收入囊中,鈐下「皇姊圖書」之印。至明初北伐,殘元勢力退回漠北,此圖再次轉入內府,加蓋上著名的「典禮紀察司印」。
待到明清鼎革,趙昌的【寫生蛺蝶圖】幾經輾轉,最終呈至乾隆皇帝駕前,收入【石渠寶笈】。弘歷還親操宸翰,題寫禦制詩:「青蟲出菜甲,起復化為蝶。蝶已不復蟲,生滅迅交睫。翻栩飄秋煙,迷離貼露葉。煉得長生術,金丹了無涉。」前四句重點描述了蝴蝶從青蟲到化蝶的變態過程。作為「變態」昆蟲,蝴蝶的一生要經歷從卵,到幼蟲,再到蛹,最後羽化蝶生。這四個發育階段,被乾隆皇帝引入詩文之中,頗有生趣。
三 詩文中的蝴蝶
大量蝴蝶題材的文物出現,除了其自身色彩斑斕、寓意吉祥之外,也得益於歷代文人墨客的妙筆渲染。文學作品中的蝴蝶最早見於【莊子】:「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這裏的「胡蝶」便是「蝴蝶」最初的寫法。此後,「莊周夢蝶」的典故便成為探討現實與虛幻、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永恒話題。先秦以降,蝴蝶頻頻出現在歷代詩詞巨擘的筆下。比如:盛唐的杜甫、中唐的元稹、晚唐的李商隱,北宋的黃庭堅,南宋的辛棄疾、陸放翁,以及清代史學家趙翼,在他們的詩文詞句中都活躍著彩蝶的身影。
大家耳熟能詳的佳句有杜甫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李商隱的「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錦瑟】)」和「憶得蛟絲裁小卓,蛺蝶飛回木綿薄(【河陽詩】)」,元稹的「蜻蜓憐曉露,蛺蝶戀秋花(【景申秋八首】)」,黃庭堅的「枕落夢魂飛蛺蝶,燈殘風雨送芭蕉(【紅蕉洞獨宿】)」,辛棄疾的「蝴蝶不傳千裏夢,子規叫斷三更月(【滿江紅·點火櫻桃】)」,陸遊的「蛺蝶子,去復來。草長齊腰花亂開(【蛺蝶詞】)」,以及趙翼的「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憐(【和友人落花詩】)」等等,不勝列舉。上述詩詞不僅時間跨度大,而且作者生活的地域也不盡相同,從側面印證了不同種類的蝴蝶在中國的分布範圍極廣,遍布大江南北的客觀事實。
古往今來,關於蝴蝶的詩詞固然不乏歡悅之句,但更多的是文人藉此寄托一縷惆悵。尤其是杜工部的那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公元758年二月,唐肅宗李亨將「至德三載」改為「乾元元年」。這種「復載為年」的操作,實際上是公開宣布玄宗李隆基自詡可以媲美堯舜時期(堯舜以載紀年)的「開元盛世」一去不返。此時的杜甫情緒郁結。一方面,自己在「房琯罷相」事件中上疏進諫,反被肅宗厭惡,從此壯誌難酬,郁郁不得誌。另一方面,盡管唐軍於年前光復長安、洛陽兩京,但安慶緒仍盤踞河北,雙方進入了長達半年的相持階段。彼時的大唐已經今非昔比,盛世不在。眼前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盡管舞姿優美,色彩艷麗,但若隱若現,猶如前途未蔔的自己,唯有珍視當下的片刻恬靜生活,深恐此情此景就此遠去,惜春、留春、傷春之情躍然紙上。
上述關於蝴蝶的詩詞各具華彩,描繪蛺蝶的文物惟妙惟肖,無不巧妙地將飛蝶與花朵聯系在一起,猶如一位翩翩舞者,穿梭於花叢之中,不僅輕盈柔美,也符合蝴蝶吸食花蜜、果實的特性。由是可知,無論是傳統文物制作,還是詩詞藝術創作,都是建立在詩人、匠人以畫家們對於自然界悉心觀察的基礎之上。而本次「共同家園——大自然的奇跡」主題展覽甄選的包括各類蝴蝶在內的六百余件珍稀標本,也為各位觀眾提供了一個寶貴的機會,可以近距離地觀察鳥、獸、飛禽、魚類以及昆蟲,沈浸式地感受、體驗人類與大自然和諧共生的意義所在。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