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外賣先把小票撕掉，怕被別人看見會覺得自己過得很慘，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境遇。2024年的下半場，後疫情時代帶來的消費降級生活持續，選擇拼單吃飯的人越來越多，美團也借著這項業務狂飆猛進，而它的消費者卻從沒像當下這樣，開始有了心理負擔。
吃苦耐勞的生活，向來無需聲張。胖貓事件雖然告一段落，但連同它一起出現的一種令大眾聞所未聞的節儉生活方式卻沒有降溫，招來了社會的持續凝視與圍觀。
「拼好飯為啥這麽便宜，要不是別人點給我看，真不知道那玩意兒是能吃的。」
這類審視的眼光中有時透著懷疑，有時候還會捎上一絲同情，靠拼好飯活著的打工人因此在網上向這個世界頻頻發問：
「吃拼好飯真的很丟人嗎？」
小紅書上關於「吃拼好飯真的丟人嗎？」
的諸多提問
美團推出的新外賣模式，人稱「窮鬼套餐」，曾是只在打工人之間流傳的福音。
首單1.9元，拼一份塔斯汀的漢堡套餐，4塊4買一杯半升重的超大冰美式，9塊9吃一頓營養搭配均衡的減脂餐。在拼好飯上面消費會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這裏流通的是另一種貨幣，要不就是穿越回了10年前。
美團「拼好飯」頁面
美食種類多樣、價格低廉
很多人第一反應都覺得美團收編了一堆地攤和檔口店，可是話說回來，讓你自己去選購食材也未必能把成本控制到這種便宜份上來。更何況這裏還入駐了塔斯汀、華萊士、宏狀元、茶百道和呷哺呷哺等一眾不上不下的品牌。
麻辣香鍋加即食麵，雞肉炒米粉，冰拿鐵豆乳咖啡，加來一份酸奶碗，29塊能把人吃到急性胃擴張，自律人要是深夜誤闖這塊新大陸，能瞬間宣布減肥計劃的破產。看這滿屏令人瞠目結舌的價格清單，你沒有理由不懷疑以前點外賣花的都是冤枉錢。
電子廠眾人下單「拼好飯」
西紅柿雞蛋炒面加獅子頭只需4.9元
這等摳搜好物，令一眾想要花最少的錢吃最飽的飯的窮人直呼相見恨晚。
有人將拼好飯比喻成為13億人開放的互聯網公益食堂，領略了生平最便宜的一頓正餐之後。這搶劫資本的0元購體驗，讓很多人都直接開「拼」了。
「家人們某團這個拼好飯板塊真的巨便宜，剛才花1.9買了一杯茶百道，速去薅羊毛。」
拼好飯在2024年的火爆，招來的跟風行為不乏一些開盲盒的娛樂消遣。這些因為1塊9拼到一份黃燜雞，能跟朋友炫耀好幾天的人，絕不是真正的窮人，他們把拼好飯視作幹癟生活的調劑，而並不了解長期如此生活的真實代價。
圖源：@開心快樂小女孩
指著拼好飯活的人，從不會在朋友圈裏得意洋洋，他們常年輾轉在使用者自發組成的各個拼團組織，微信群、貼吧和微博超話，那些被消費主義的光亮面所拋棄的隱蔽角落裏，在一個個只為幹飯而生的暗閘道器系中，完成拿到那張「拼單必成卡」的必需任務，或是尋覓另一位饑腸轆轆的化緣人，以時間成本來換取更低的生活成本。
想吃飯，先搖人，為了一頓窮飽飯，有人可以從中午11點「開團」，等到下午兩點整。
一切只因突破想象力的超低價格，所以也免不了吃出被迫害妄想來 ， 很多初次體驗的人都表示，感覺下這種單子會不會被商家或騎手吐口水在餐盒裏。
即便一眾美食博主傾巢而出，用科學計量法進行比對，在同一個商家的兩種外賣訂單裏，得出同樣分量同樣口味的答案也沒法安撫懷疑者，畢竟便宜撈不著好貨向來是無需言明的樸素法則。
直到有人真的遇到這樣的遭遇。
包裝上真的有痰
圖源小紅書博主@啾啾棲鳥過
互聯網對拼好飯的質素隱憂已經累計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以至對於它為何能把低價貫徹到如此程度的猜測，流傳出了一句不負責任的梗，叫「鍋裏堂食，桌上外賣，地上拼好飯。」
這起源於美食博主「小帥探店」的一則路邊攤影片。影片拍攝於一間山東夜市裏的炒粉攤，因為師傅翻炒時頻繁顛勺，撒了一桌食材在鍋邊，堆積成山，撿點邊角料都能另湊出十幾份外賣出來了。看客在這裏立即聯想到了拼好飯。
一句玩笑話迅速引燃了拼好飯在抖音的集中討論，類似「自從有了拼好飯，再也不用擔心食材的損耗了，店裏的大耗子都餓到搬家」的段子開始跟進。截止目前，已經積累了46000多相關評論。
有人在這裏順便回憶起自己竄稀的原因，還有自稱騎手的人出來現身說法，「評論區有人說地上的拼好飯，其實也不至於，有時候地上的拼完了還是有機會給你拼桌上的，所以大家放心點/狗頭」
拼好飯在食材質素上確實沒給過打工人任何幻想，就連有些店鋪老板也會大方承認標準是有所區別的。為了透過競爭訂單數來獲得快速曝光機會，商家在量與價的平衡之間，選擇了壓縮成本和利潤。不管是出於心理暗示或是其他原因，許多人在網上感覺自己吃出了邊角料或「涮鍋水」味。
這種流量模式將電商平台的競爭特色寫在了臉上，低價競爭對成本的影響不言而喻。而這46000多條留言裏，對於邊角料是否真的作為拼單原材料使用，一半人抖著機靈極盡奚落與嘲諷，另一半人則借此機會@好友，勸慰他們趕緊停止拼單。
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原影片內容其實根本就和拼好飯沒有任何關聯。
博主「小帥探店」影片下的評論
被全網調侃就算了，一些騎手也沒能給點拼好飯的人好臉色。用拼好飯時間一長，就會意識到，這裏簡直就是一個騎手VS顧客的修羅場。
2020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曾經說，有饑餓的地方，就一定有沖突。「態度惡劣」 、「不能送餐到門口」、「速度太慢」，拼好飯騎手常年收到這三類投訴，而他們也絕非好惹的善茬。
小紅書使用者@LL發帖求問如何拉黑騎手，原因是在拼好飯上點了一杯奶茶，讓送到門口拍照，結果對方上來就一句，「想什麽呢拼狗」，給他直接扔電梯裏了。
騎手將外賣直接放到電梯裏
圖源：@LL
另一名叫做「藍老頭」的網友想起自己的遭遇，說有一次等拼好飯半天，馬上就快送到，結果外賣員一個電話過來跟他說外賣掉到河裏了，讓趕緊退掉。「我說你不送就不送，撒這個謊幹嘛」，結果騎手嘻嘻哈哈的，說自己要下班了。
拼好飯的出現似乎讓一超時催單就被扣錢的騎手奪回了某種控制權，他們對顧客的硬氣並非來自於供不應求的市場自信，而是自覺吃虧之後的代償性叛逆，有時候甚至升級成怒火中燒的人生攻擊。
騎手認為單價過低
態度惡劣
圖源：@海朝朝
消費降級的時代背景下，不管是運力還是食材都在被壓縮成本，最近的油罐車事件正是這個問題的一個縮影。在成本問題上，演算法最佳化的發揮空間最容易降臨在人力上面。拼好飯這個顛覆消費和服務者的神奇場域，正是由平台規則和演算法所共同編織。商家、騎手和消費者，在這裏形成一種復雜的互動關系。
「選擇空間不多的餐品推薦，積攢夠人數的拼單點餐，再由騎手集中配送」，看似一個完美閉環，在實踐操作裏，可能會導致一個被迫接到拼好飯的美團騎手一單需要送16份飯、面條或珍珠奶茶，運氣好的情況是這些單子來自於同一個學校/寫字樓/小區，即便這樣也可能是四五公裏爬六七樓，最後掙兩塊錢。更普遍的情況是，這些單子來自不同相鄰的不同小區。所以服務質素可想而知。
幾乎所有熱門的拼好飯貼文下面都有騎手出來現身說法，警告使用者不要再點拼好飯。
「最好取消拼好飯，單價太低了，最討厭接拼好飯訂單的，來了就拒，一個都不想接，傻*才會接。」
拼好飯在騎手之間引發的公憤，很容易回想起曾經以滴滴大品牌背書的花小豬司機。這項消費降級版的特惠網約車的推出卷死了自己，因為沒有備案和大量投訴被勸下架。一早透過補貼引誘司機填補單少的空檔，結果低價客單越來越多，補貼變得越來越少。最後不開沒單，開了掙不到錢，肥了平台，苦了司機，積攢越來越多的矛盾。
遙想互聯網出現之初，我們無比期望技術平權能夠打破彼時的社會分層現狀，一如web 2.0和去中心化的概念風靡。科技在資本之間反復輾轉騰挪，最終只是幫助權力結構以更精密的形式滲透進我們的日常。
系統嚴苛的演算法導致騎手和消費者之間的矛盾加劇， 仿佛一切都在重復上演，承受這一切的終端仍然是消費者。
圖源：日劇【四重奏】
盡管一片質疑聲，拼好飯的生意盤子卻在悄無聲息間增長，甚至支撐起了美團去年的股價和市值。
消費降級的時代來臨，沒有了迅速流通的熱錢，增長也到達瓶頸，一旦市場空間飽和，資本就開始尋找下沈市場，將目光投向那些「價格敏感人群」，曾經後台大數據篩選出來的那些「低質素使用者」一旦走起量來，就不再是蠅頭微利。
2024年，拼好飯已經每日完成500萬訂單，占到平台10%的訂單數。在低線城市更是達到了驚人的60%。如果你沒有感受到這股趨勢，或許能說明你的日子過得不錯。
有人說，如果說胖貓事件有贏家，那麽贏家應該是美團，一位山西的使用者發貼，「如果不是胖貓的這次事件，我真的不知道拼好飯這個功能。當我拼單成功並且吃到的時候真的超難過，他得多辛苦。」
胖貓事件讓更多人知道了
「拼好飯」這一購買渠道
圖源：@Amanda
如同拼好飯在美團app的次級頁面入口——他的使用人群也在這個社會最不起眼的角落裏。拼好飯的存在，穿透了社會階層的資訊壁壘，也讓很多人見識了這類年輕群體的真實生活面貌。
一條紮心的評論說：「我都吃拼好飯了，還在乎健康嗎，能活著就算牛逼了。」
沒有什麽比一頓難吃的外賣更讓人想家了。拼飯的人，大多漂泊在外，而不是為了養生。營養膳食，只是一種何不食肉糜的說法。吃起來太計較，反而顯得太嬌氣。封控時期，拼好飯拯救了很多人，一份正常價格25到30塊的外賣，4塊9就到手，收入受限的情況下，用腳也能投出票來。
年輕人只要一過30，盡管收入不高，也會開始有攢錢打算的意識萌生，在有限的預算下，只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今天外界過多的凝視，導致這些人開始覺得不自起來，在「地上拼好飯」的段子區有一種微弱的聲音，「求求你們不要罵了」，只不過很快就被娛樂的氛圍迅速淹沒掉了。
比起在消費主義語境被常常提及的「生活方式」，它們只是害怕失去一種生活解決方案。
低價是「拼好飯」不管面對多少爭議
始終讓人們無法放棄的重要原因
資本和權力所主導的主流宏大敘事掩蓋了這些地方的生活細節，有時候一並簡化為「艱苦卓絕」的奮鬥精神看待，甚至把「消費降級」變成了段子，對有的人來說聽起來像是一句不痛不癢的玩笑話，而拼好飯讓人真正領悟了這個詞的濃縮與厚重。 不懂父母為什麽扣扣搜搜過日子的年輕人，當上窮飽族便發現了什麽叫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而他們最終活成了爸媽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