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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鄉村改造:不為遊客,不做網紅

2024-07-17三農

有誰擋得住

網紅化文旅改造專案的誘惑?

在安徽黃山的一個小村莊,

一群移居「新村民」

與當地人探討出鄉村發展的新可能。

黃山地區絕不缺令人印象深刻的村落。不論是世界文化遺產宏村、西遞,還是十余年前因「碧山計劃」開始聞名文化圈的碧山,在眾多各具特色的古村之間,黟縣碧陽鎮豐梧村盡管地處盆地內生態最好的西側環帶,卻看起來平平無奇,甚至長期以來,「貧困」就是其代名詞。

在這樣一個村子,近兩年卻陸續湧入了產業專案和年輕人。村裏做了一系列公共空間微改造:老巷道搭建的風雨連廊,舊水渠上架起的木質廊橋,與田野融為一體的驛站……與當今很多為遊客建造的專案不同,它們不是文旅專案,也不追求成為「網紅」,而是為當地村民而造。

這一系列變化的起點是一對來自村外的建築師父女。2016 年春天,在香港工作的張靚秋與父親張保國自駕來到旅遊資源豐富的黟縣。張靚秋還記得,酒店附近的自然濕地裏,盛開著黃紫色相間的鳶尾花,野鴨在水中暢遊;村口的水稻田裏,兩匹馬在悠然吃草,背後是一片茂密竹林……這讓她不禁想起小時候在老家的場景。那時候,翠鳥掠過水面,空氣中混雜著稻草和柴火的味道;而上一次回到老家,眼前是堆滿垃圾的小河與僅剩失能孤寡老人的村莊。

苦於匆忙嘈雜的城市生活,加上黟縣還保留著記憶中故鄉的秀美和淳樸,張靚秋與父親決定在入住的酒店附近購房置業。

當時,張靚秋他們只是想著偶爾來小住,沒想到之後的牽絆越來越深,養了一只名叫「多多」的狗之後,一家人更是輪流來這裏陪伴它。「第二居所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張靚秋說,「有家人、有寵物在這裏,認識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你在這裏延展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他們在黟縣的第一個專案便是裝修自己的房子。起初黟縣的外地人還比較少,但在這裏交朋友是自然而然的。慢慢地,他們認識了一些工匠。在一家飯館吃面時又認識了一位從北京搬來隱居的朋友,這位朋友又介紹其他朋友和他們認識,外來者們漸漸結成了一個圈子。

聊到投機處,朋友們開始彼此招呼著「張老師幫忙畫一張圖吧!」。就這樣,「老張老師」和「小張老師」畫了一張又一張圖,幫鄰居的茶廠設計了一些建築,還接手了朋友的山谷私宅的設計,等等。「在城市做建築是商業行為,而在鄉村都是認識了投緣的人,幫點忙,價值觀、審美觀相投才能合作。」張保國說。

置業後,張保國從最初一年住兩三個月,到幾年後慢慢地大半年都在鄉村度過。除了幫幾個朋友改造房子,一家人沒想過要參與鄉村建設,直到一位當地書記找上門來。

周濤濤 2021 年上任豐梧村駐村第一書記後,想著把「團結、求是、創新」作為村訓,請人用書法寫出來,掛在村委會給大家鼓鼓勁。有人介紹了住在豐梧村 5 公裏外的張保國。

此後,周濤濤便「有事就去纏著張老師」。2021 年下半年,他接到市裏的任務要改造村口。當時村口堆了些大石頭,雜草叢生。原本已有團隊做了一版設計,但周濤濤覺得不太合適。他再次請求張保國幫忙設計一個「標誌」。張保國答應了,但表示自己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結果從 10 月一直畫到 1 月,他才終於找到合適的方案,2022 年年中方才落成。與此同時市裏一直在催,這筆經費再不使用就要被收回了。張保國說,周濤濤是個「很特別的人」,非常執著,會給設計師足夠的信任與耐心,也能頂住壓力,把事情辦成。

最終的設計結合了村中傳說及「詩經」典故。傳說中豐梧村村口曾有老梧桐數棵,落鳳凰棲息,張保國便選取【詩經·大雅】中「梧鳳之鳴」的典故,設計了由 5 個「豐」字組成的五邊形木塔,寓意「五谷豐登」;每層五邊形轉角處懸掛風鈴,風鈴齊鳴似「鳳凰鳴矣」;塔底在高台上的石頭間懸掛銅鐘,供村裏撞鐘賀喜。如今村裏則希望「築巢引鳳」,從「鳳棲」到「鳳鳴」,讓人才不僅到來,還能發揮其才能。

● 豐梧村鳳鳴塔取「梧鳳之鳴」的典故,由五個「豐」字形組成,每層轉角處懸掛風鈴,塔底兩塊百年巨石間懸掛銅鐘。圖片提供 | 張靚秋

鳳鳴塔落成後,情況還真是有所不同:這裏成了公共空間,村民會來此納涼或跳廣場舞;一些產業或專案先後落地,包括主打三產融合休閑農業的樸蔓農場、無名初自然療愈酒店,以及「豐梧季鄉村行動」。一些村民把這些專案稱作飛入村子的「鳳凰」。

為村裏增加更多公共空間點位的計劃,其實來自「豐梧季鄉村行動」。這個專案萌發於周濤濤與張靚秋、劉魯濱夫婦的相識。這對夫婦分別畢業於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之後在北京共同創立了 IARA 設計研究事務所,偶爾回到黟縣第二居所。鳳鳴塔完工後,鎮裏還有一筆錢可供村裏建設,周濤濤便想著一鼓作氣,繼續做點事情。

2022 年年底,張靚秋經常發現自家樓下突然多了個人——周濤濤頻繁拜訪夫婦倆,但常常不打招呼。他太想把這筆錢用得好、用得值了。

周濤濤最初想引進大地藝術節,兩位建築師幫忙做了些方案,但始終覺得不妥:節慶的最大效果在於造勢,「引爆」村莊讓它出名,但指望透過一次性活動達到想要的品牌效應並不現實。村莊本身也沒有特別的稟賦,加上藝術節花費不菲,如果熱鬧一陣後無法留下什麽,這便不符合周濤濤的預期。

討論持續推進,直到 2023 年年初,兩位建築師意識到,村裏現有的農場等產業都是面向遊客的,何不設計幾個可供村民使用的公共空間點位,既能升級村中基礎設施,也能實作一些政府想要的宣傳效應。

周濤濤給建築師們提供了六七個點位,選擇標準是「可以被改造」、兼具實用功能,同時考慮到土地權屬、鄰裏關系等,不會引起大的矛盾糾紛。建築師綜合考慮條件及預算,選擇了其中 3 個:徽州巷陌、水渠廊橋,及田野驛站。

但張靚秋和劉魯濱轉念一想,做幾個點位的影響力依然有限,做完設計他們的工作就結束。如何才能讓這筆錢發揮的作用最大化,吸引更多人關註鄉村?他們想到了招募一批青年建築師,透過「國際鄉村營造社」實踐「城鄉共創」,這樣既能帶來空間的更新,又有「人」的引入。大家一起取了「豐梧季」的名字,暗示了時間疊加空間,希望能夠一季又一季,如接力棒般交接。

這件最初由幾個人「頭腦風暴」策劃的事比較新鮮,需要反復多次解釋才能得到理解和支持。周濤濤說,這件事其實就是兩方面:鄉村建設和鄉村品牌。後來他選取了「人才」角度,切入政府關註的話語體系——營造社參與者都獲得了短暫的高級別待遇。

張靚秋和劉魯濱此前也沒有做過類似的活動。一個組織建築相關遊學的朋友建議他們想想營造社學員可能的需求,這樣才能更好地設計這個「產品」。但兩人感到不太對勁:營造社應該是「城市反哺鄉村」,城市人滿足鄉村的現代化建設需求,而非鄉村迎合城市人的「研學」需求。活動最終定位為公益性質,由村裏贊助學員的在地食宿成本。

● 豐梧季營造社重在「城鄉共創」,圖為鄉建青年與本地工匠共同搭建「徽州巷陌」。圖片提供 | 徐星辰

豐梧季營造社活動的時間定在了「五一」,收到了 89 份申請,再從中選出 10 位「鄉建青年」。正式活動前一個月,他們還舉辦了一系列跨學科論壇,這是為了給村莊連線資源,也讓在地實踐者與外部專家跨界對話。其中幾位論壇嘉賓,有人後來成了活動導師,也有人成為持續關註豐梧季的研究者。

設計方案從導師和學員組成的設計團隊的村莊調研中誕生。「徽州巷陌」場地位於村中交通要道,連線小廣場,飯點時村民常端著碗到廣場來,邊吃邊聊天。據說此處原有上百米的風雨連廊,有「下雨不濕鞋」的傳統。設計團隊試圖恢復這一傳統,並連通兩端的公共空間。

● 「徽州巷陌」場地位於村中核心位置,毗鄰小賣部、棋牌室,出門樓是一片小廣場,建好後為村民提供了更多閑坐聊天的場所。圖片提供 | 張靚秋、宋惠恩

穿村而過的豐溪河上有條廢棄多年的水渠,村民們常回憶起當年集體修建水渠、水渠棄置後孩童在此玩樂的情景。如今河上的混凝土橋僅有交通功能,無法遮陽避雨。設計團隊於是想到搭建一座「水渠廊橋」,將輕質木材附著在水渠上,給村民提供另一處吃飯時乘涼閑聊的地方。

● 「水渠廊橋」搭建於廢棄水渠上,周邊環境蔥郁,建好後村民們偶爾來此散步、玩耍。圖片提供 | 宋惠恩

在豐梧村的大片田野間,團隊選擇了入村鄉道旁的一塊閑置綠地,它位於通往村口和樸蔓農場的必經之路,他們設想在此搭建一處供村民和遊客歇息並眺望田園風光的場所,將其命名為「田野驛站」。

● 豐梧村大片田野中原本缺乏歇腳、遮陽、避雨之處,「田野驛站」為村民和遊客提供了一處休息並眺望田園風光的場所。圖片提供 | 邱愛紅

有了方案只是過了第一關,實施過程仍充滿挑戰。由於場地形狀不規則,建設需要使用預加工的客製工程木,送到現場後再快速組裝。但材料采購價格不符合通常建設專案的預算範圍,他們與施工方僵持不下,眼見臨近「五一」,材料卻遲遲未到,所幸最終鎮裏幫忙協調解決了。

精準工業化產品與模糊原生態鄉村的對話貫穿始終。材料到了之後,建築師請工匠試著搭了一下,一方面是活動「彩排」,確保結構足夠堅實;另一方面由於測量不精準,鋸下來不少木材,後來這些「廢料」被做成村莊模型,參加了社會設計主題展覽。

水渠廊橋的建設又是一大挑戰:搭橋涉及到安全問題,大家擔心風太大頂被掀掉,於是「魯濱小課堂」開到了田間地頭,拿圖紙給大家看,跟施工隊講原理,費了一番功夫才終於將專案推進下去。7 天營造社活動結束後的幾個月內,3 個點位陸續完工。

● 經過豐梧季營造社的七天搭建後,「徽州巷陌」成型。圖為第一季參與者在建設中的巷陌。圖片提供 | 徐星辰

豐梧村依然安靜,村裏依然只能見到老人坐在家門口曬太陽、小孩玩耍捉小蝦,但無形中其命運已經被改變:移居者的朋友來訪後,有人看中了當地優良的自然環境、古村風韻、新公共空間帶來的活力,在巷道旁置業。也有人醞釀著在廊橋旁租房,既可自住又能做點有機生態相關產業。

這便是張靚秋和劉魯濱想要看到的,更多人像他們一樣選擇鄉村作為「第二居所」——有新鮮血液流入,鄉村才能活起來。但他們也有些無奈地看到,精心設計的與周邊自然環境融合的廊橋和驛站旁,湧入施工隊做了「城市化」改造,鋪了地磚、花壇和草坪。

豐梧村也逐漸吸引了省市領導與新華社等媒體的關註。周濤濤說,豐梧季營造社最大的效應在於這座不知名的小村莊「被看見了」。它陸續獲得更多資金和資源,能用於升級落後的基礎設施,也因此有了做第二季的契機。畢竟人人都愛錦上添花,很少有人雪中送炭。「做第一季太累了,但得到這麽多支持和認可,與村民、設計師的聯系也加深了,想想不能放棄。」周濤濤說。

如果說豐梧季第一季的主題是「空間營造」,2023 年 10 月底的第二季則聚焦「文化編織」,圍繞「鄉村記憶博物館」做入戶調研和品牌設計,還包括公共家具、照明設計、景觀提升等。

豐梧村衛生室旁有塊空地,周濤濤最初設想可以在此建個村史館,而張靚秋和劉魯濱提議以「口述史」為主題。恰好周濤濤的大學同學曾在 2022 年「三下鄉」到豐梧村做口述史收集,發現村裏有很多有趣的歷史。當以往的建築地標早已消失,不記錄的話就會很快被忘記——這會是真正的消失。於是建築師們設想,也特許以做一個以「聲音」為主題的呈現個體記憶的展館。

最終,他們提取了「鄉村記憶」這個主題。區別於許多博物館的「大歷史」、宏大敘事,也不像全國各地都有的、介紹村莊整體歷史的村史館,它重在收集並呈現「小歷史」和微觀個體的記憶,同時,無數個體記憶也便拼成了徽州鄉村的記憶。

「我覺得豐梧季的最大高光是深度鄉村調研,能夠讓設計師融入在地居民與環境,進行共創。」第二季參與者、品牌設計師兼研學團隊創始人練思穎說。學員們調研時采訪了村裏一位老書記,他同時是一位「世代傳襲」的入殮師,采訪中他把入殮的工具擺在院子裏,跟來訪的年輕人講解一個個步驟。「當時大白天在院子裏講這些,我們幾個很敬畏,在生死這一塊他給了我很多啟發。」另一位豐梧季參與者、平面設計師王建說。

● 豐梧季第二季參與者走進村民家調研,了解老物件背後的故事。圖片提供 | 黃倩倩

入戶調研既收集了在地文化和記憶,也滿足了部份老人的精神交流需求。參與者回憶起與一位 89 歲的老人交流的場景,說當天聊完後大家正準備去下一家采訪,老人還追著他們要繼續講。而另一位老人每次見到他們就笑著說「來啦」,然後拿出一些水果。「一開始進村的時候很緊張,但觸了幾天,感覺爺爺奶奶們真的把我們當孫子孫女,後來返村的時候還記得我們,熱情招待。」練思穎說。

但「鄉村記憶博物館」是什麽,村民們依然很陌生。鄉建青年們難以向他們清晰解釋調研和收集老物件的目的。村民以為大家想要看家裏最值錢的「寶貝」,學員們解釋只是想要一些尋常物件,更重要的是東西背後的故事。可村民長期浸於在地環境,對外人看來有價值的一切早已習以為常。

開工建設時遇到了更多不理解。場地是原本用於晾曬的一片空地,村民以為施工隊要將其封住建一個營業場所。開工後,挖掘機「三進三出」,每次試圖進去都被村民組長王長鋒擋了出來。「村民對好壞的表達很直接,他不想要你進去你就進不去。」張靚秋說。他們反復解釋,博物館建成後一樓仍然是開放的公共空間,甚至向王長鋒和他的孫女專門做了匯報,也增加了一樓的挑高。

● 鄉村記憶博物館開工後遇到村民阻攔,劉魯濱專門給村民組長王長鋒及其孫女講解設計。圖片提供 | 張靚秋

「我們一開始有點委屈,不太明白王長鋒怎麽對我們意見這麽大,我們做這些建設不圖他什麽,這塊地平時也是閑置的。那段時間進村都有點害怕,」張靚秋說,「但後來發現他人真是不錯,對村莊很有感情,建設中投入了很多精力。」

「意見大」的王長鋒夫婦,幾乎出現在每個工程場地。水渠廊橋的台階要使用毛石等自然材料加上少量混凝土,但外來的施工隊不願意去撿石頭,就拿水泥直接糊上,下午三四點就抽著煙等著下工。而當張靚秋早上 7 點來到工地,王長鋒就已經在 10 月涼涼的河水裏用尺子丈量、挑選合適的石頭,還幫著出主意,研究水渠怎麽排水。

● 張靚秋、劉魯濱、周濤濤一同檢視場地、調研村民,詢問他們與幾個點位的相關記憶、對公共空間的需求,以提出改造方案。圖片提供 | 朱詩坤、宋惠恩

「所以還是應該更多溝通,越解釋村民就越支持。」周濤濤說。鄉村的海報有時會被村民戳洞、亂畫,甚至被撕下來扔進河裏。但豐梧村村民願意自己用膠帶給海報加固。周濤濤和靚秋都表示,「有時候不能期待人們一開始就能完全理解你,得先做出來之後他們才能認可」。

● 2024 年 4 月,鄉村記憶博物館待重新開工,而村民對於其用途仍有不同理解。工地上,有人停電瓶車,有人打牌,甚至偶爾擺上幾桌酒席。仍有漫長的協商與討論之路在等著他們。圖片提供 | 劉梓熠

經歷了兩期豐梧季,張靚秋受邀加入市專家團,被許多村邀請看專案、出主意,並與劉魯濱共同選擇跟理念契合的黃山其他村莊合作,推廣豐梧季模式。周濤濤駐村尚未結束,已升任縣文旅局副局長。雙方正在籌措豐梧季第三季及鄉村記憶博物館的展陳落地。營造社一些學員則選擇繼續深造,從專案中總結各種實踐模式。豐梧村也從一個脫貧村變為當地的「明星村」,更多產業專案即將入駐。

回顧這一年,張靚秋感慨道,在鄉村做事情需要「錢、人、時間」的匹配。周濤濤也認同,稱一切都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成功經驗難以復制。他近期忙活的另一個專案,也是基於人的關系以及雙方在鄉村振興戰略上的契合才得以實作的。他認為自己扮演了「變壓器」的角色,除了讓村集體和外來人才互相理解,也負責解決問題。

● 張靚秋和劉魯濱已成為豐梧村「新村民」,圖為他們在豐梧村田野裏。圖片提供 | 邱愛紅

「我覺得我們像使巖石風化的菌種這樣的‘先行部隊’,設計師能做的是為鄉村更新基礎設施,營造好的土壤,希望各種健康的種子都能繼續生根發芽。」張靚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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