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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迅雷:論系統思考的重要性

2024-05-21三農

李迅雷系中國首席經濟學家論壇副理事長、中泰證券首席經濟學家

最近讀到一個在荒漠上建光伏發電園區的故事,覺得很有意思,與大家分享一下。

青海的塔拉灘荒漠,在青海的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縣內,每天的日照時間超過12小時,具有天然的太陽能優勢。2012年國家計劃在此地的塔拉灘荒漠建設一座規模最大、效能最高、運載能力最強的光伏發電廠。

但荒漠的植被覆蓋率很低,風沙問題非常嚴重,若漫天黃沙飛舞導致電板損毀,或者因堵塞問題而無法正常工作,這樣的經濟損失會很巨大。於是開發者透過種草來提高植被的覆蓋率,防止沙塵損壞電板。

沒想到種草很順利,原因居然是:電板面積相對較大,能為草地吸收掉大量的光線,在它們的保護之下,鮮草便不用因為太陽光線強而被曬成枯草。由於晝夜溫差大,每到晚上,水汽遇到表面溫度相對較高的光伏電板,會馬上液化成小水珠,降落到草地之上,算是局部內迴圈中的降雨了。

但又一個問題出現了,由於草場的水分含量實在太高,高到鮮草瘋狂生長,其高度已經超過光伏電板的高度,嚴重影響電板對太陽能源的吸收。一開始他們采取了人工割草的方式,但60平方公裏的光伏園需要增加很大的人工成本。於是他們又想了一個妙招,請牧人在光伏園區放羊,羊吃草不會「斬草除根」,草可以再生。這樣一舉兩得,既可以確保光伏發電順利開展,又可以多開發出一個綠色環保的大牧場。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在決策的實施過程中,經常會出現一些節外生枝的事情。如果我們能夠在決策時能夠把各種可能發生的各種問題逐一考慮,並做預案,則可以提高成功率,避免投入成本的意外上升。這實際上就是要養成系統思考的習慣,最好用列表的方式把系統問題進行固化。

我們經常用「出人意料」來形容遇到了事先沒有估計到的事件發生, 但從概率或邏輯角度講,應該不存在「出人意料」的事件發生。 例如在擲幣遊戲中,正面和背面的概率均為50%,會不會出現連續10次都是正面的可能呢?當然有可能,其概率是0.5的10次方,即千分之一。

我一直不喜歡用「經濟奇跡」這個詞來形容經濟的高增長,因為沒有一個經濟體的高增長能夠達到永恒,日本有過長達20年的高增長,但之後則是更長時間的低增長甚至負增長。高增長總是階段性的, 短期總有春風得意的時候,長期則都服從概率分布。

一般形象思維相對發達的民族,更傾向於相信奇跡,期望當前面臨的困難能夠奇跡般地熬過去,或者後面的人能夠有辦法去化解。

我還發現一個現象,在自然科學領域大家都習以為常的思維方式,往往在社科領域中出現「短路」。比如經常會聽到「非白即黑」的判斷,其實除了黑色,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等多種顏色。

例如,過去中國經濟增長中金融和房地產的貢獻比重比較高,因此要「脫虛向實」,但「脫虛」(如房地產開發投資連續三年負增長、4月份M1也出現負增長)之後,居民存款大幅增加,民間投資增速仍比較低,說明在「向實」之前, 還需要有經歷一個時間或許較長的「中間地帶」。

在宏觀經濟領域,對某一指標的走勢判斷,對系統思考的要求就更高了。例如 應該 匯率走勢的因素有哪些?大家通常認為主要因素是利率,但利率又分實際利率和名義利率,究竟哪個利率對匯率的影響更大呢?

此外,國民經濟發展狀況、國際收支及外匯儲備、經濟政策、外部局勢、政府信用、社會預期等都會對匯率產生影響。而且這些因素之間也有關聯性,在不同階段,可能其中一項因素又會成為影響匯率的主要因素。這就需要提升系統思考的能力,不能刻舟求劍。

我個人認為, 影響匯率的最主要因素與影響股市的最主要因素都是「對未來的預期」 ,所謂買股票就是買未來。因此,要維持匯率的穩定,最重要的因素是要提升大家對未來的信心。如果這一判斷成立,那麽利率的升降就不再是最重要的。

例如,2018年的時候,全球有四個國家的存款利率超過20%,分別是阿根廷、蘇利南、委內瑞拉、海地,但這些國家匯率都出現大幅貶值。因此, 如果一個國家的社會或經濟不穩定,即便利率再高,也難以維持其匯率的穩定。

反過來看,如果降息對穩經濟有效,能夠提高大家對未來的信心,那麽降息反而可能成為本國匯率走強的一個觸發點。因此宏觀經濟就是一個大系統,裏面的各個子系統之間也是彼此相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匯率實際上是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的體現,同時也反映其與全球經濟的融合度。

最近經濟界對央行公布的1-4月份金融數據討論熱烈,原因是4月份的M1增速和社融都出現負值,負值的主要原因央行為了防止資金空轉,對低貸高存和手工調息行為進行了限制,從而擠掉社融中的「水份」。

但這僅僅是解釋「負數」的原因, 卻沒有解釋為何M1長期走弱和銀行貸款難的問題 。央行一季度貨幣政策報告指出,「從國內看,有效需求仍然不足,企業經營壓力較大,重點領域風險隱患較多,國內大迴圈不夠順暢」。

2023年末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對中國經濟面臨的壓力分析非常透徹,如提到了部份行業產能過剩、國內大迴圈存在堵點等,這都反映出中國經濟存在結構性問題。

實際上所有的國家都存在結構性問題,只是起因不一。如美國通脹居高不下背後是供給不足,如陳舊的基礎設施、中低端制造業外遷等。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首次提出中國的結構性問題則是「有效需求不足」,並把它列在六大困難之首。因此, 我認為有效需求不足當下及今後我們所面臨的核心問題

為何中美之間的結構性問題恰好相反呢?這是因為美國經濟的GDP構成中消費的貢獻很大,約占80%,3.3億美國人的消費額超過中國14.1億人口(按美元計價);中國則是投資對GDP的貢獻很大,大約是全球平均水平的兩倍。投資(資本形成)最終增加供給, 如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占全球31%,但需求(人口占全球17.6%,消費約占全球14%)相對有限

因此,中美之間存在明顯的互補關系,但遺憾的是,由於美國刻意減少從中國進口,中國對美的商品出口份額從原先的第一,已經降至20年前的水平。

為此,我們不能寄希望於擴大對全球出口份額來應對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正如2022年末中央經濟工作會議說提出的那樣——把恢復和擴大消費放在首要位置。

我認為,「擴內需」這一提法完全正確,但比較籠統, 因為內需包括投資和消費,我們面臨的問題是總供給相對於總消費是過剩了 。如果繼續擴大內需中的投資,也就是相當於增加供給,豈不是供給過剩問題會更加嚴峻?

中國經濟還處在趕超階段,要實作偉大復興的目標,改革開放45年以來成績卓著,尤其基礎設施建設已經處在全球領先位置,高速公路總裏程全球第一,高鐵總裏程占全球三分之二,城市的高樓大廈林立。

但與此同時,居民部門償債壓力大的問題、地方債的問題、部份行業產能過剩問題、中小金融機構的風險等已經成為內迴圈的堵點。所以,從系統思考的角度看,大迴圈暢通非常重要, 投資拉動模式沒有錯,關鍵看能否保持現金流的暢通。

當今擴消費已經成為全社會的共識,但從一季度的數據看,社零(消費)增長只有4.7%,如果剔除服務消費,商品消費的增速只有4.1%,而制造業的投資增速卻高達9%,說明未來的商品供給能力依然會超過消費需求,除非消費有大幅提升。要增加消費,除了「以舊換新」的舉措之外,恐怕還得有更有力的舉措。

記得作家葉辛講過一件事印象很深:中國在十年動亂結束後,提倡植樹綠化,提高森林覆蓋率,但效果一直不佳。直到步入2000年以後,他去江西農村,看到樹木成蔭,很高興。問村民為何過去綠化不好,現在綠化那麽好了?村民回答, 過去做飯燒柴,現在燒煤,自然就沒有人砍樹了

對這個故事進行舉一反三,說明要擴大消費,提高消費對GDP的拉動力,還是要從「增加城鄉居民收入,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入手,中低收入群體的收入增長了,不愁消費上不去。記得以前物價居高不下的時候,總是強調要降低流通環節成本,但收效甚微。最後供給上來了,通脹便很快回落。

又如,當前房地產市場比較低迷,價跌量縮,作為購買主體的居民部門在縮表, 如果這個時候希望居民部門加杠桿,估計效果不佳 。因為居民和企業部門的投資行為總是順周期的,只有政府才能做到逆周期。比較好的辦法是降息和財政資金入場,降息振幅越大,入場規模越大,則效果越好。

可見,在宏觀大系統中,一定要抓住核心問題,所謂綱舉目張。但有時候一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因素,也會引發大事。大家都聽說過蝴蝶效應(The Butterfly Effect)吧,如一只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後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該效應說明了任何事物發展均存在定數與變數,在一個動態系統中,初始條件的微小變化,將能帶動整個系統長期且巨大的鏈式反應。它強調生態系中看似無關,其實卻是物物相關的一種因果效應。

我目前比較關註的小問題是,疫情前的2019年,中國總和生育率大概是1.5,如今疫情已經過去,但 總和生育率卻降至1.1而難以回升 ,假如一直回升不上去,這對於20-30年後的中國經濟將帶來怎樣的影響呢?目前很少見到有人對此做詳細而深入的分析,但我認為其後果將遠大於蝴蝶翅膀波動而導致的龍卷風。

明年就是二戰結束80周年,這意味著全球快要經歷長達80年的和平階段,這在人類史上十分罕見,可賀可喜。 但和平是積聚問題和壓力過程,戰爭則是釋放壓力、推倒從來的過程 。和平時間久了,社會分化、結構扭曲、階層固化等問題就會越來越突出,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全球的灰犀牛越來越多的原因。

因此,系統思考不僅要思考哪些是大問題及彼此之間的關聯性,還得關註某些小事可能會觸發大問題;不僅要關註邏輯鏈短的體系,也得關註邏輯鏈長的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