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這些年,我們認識了好多村書記。在上海這座大都市的鄉村發展中,他們就像一個個掌舵人,可以說,一個村好不好,書記是關鍵。
不過,村書記的隊伍正在年輕化。拿浦東新區來說,全區355個村,85後村書記有36位元。
沒有老書記們的人情練達、威信聲望,年輕書記要在廣袤田野上既抓好集體經濟發展,又得辦好老百姓的事,不那麽容易。
幸好,他們常常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們翻了幾位村書記的電話通訊錄,發現今天的鄉村治理,離不開這些帶頭人的「朋友圈」。能叫得動什麽人、盤得活什麽資源,直接關系著一個村的當下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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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王少華做了近視眼手術。摘了眼鏡,他的眼睛顯得更大、更明亮,特別像順便割了一對雙眼皮。
那時他剛剛從機關裏出來,赴任奉賢區金星村的村書記。這個一大半面積被劃入城市開發邊界內、遲早要動遷的農村,當時連個固定的村委會辦公樓也沒有。
王少華一夜成了王書記,熟悉他的人都不大適應。以前王少華大小是個「地方網紅」。他在鎮裏負責宣傳工作,以「王小弟」的身份「出道」,錄制了不少用地方方言傳播政府民生工作的短影片,很受老百姓喜愛。
不過,王少華倒是「無縫銜接」了。就這兩年,在他手裏,金星村城市開發邊界內的房子真的動遷了,邊界之外的純農區域,人才公寓、廠房、民宿、標準農田等塊面,建設氛圍濃厚。今年,金星村還想申報市級鄉村振興示範村呢!
而王少華的「朋友圈」,也逐漸接納了王書記的身份,有些人還被他「忽悠」到村裏參與了建設和治理工作。仿佛人們已經忘了那些吃著晚飯、刷著「王小弟」小影片樂不可支的日子。
影片中的「王小弟」。
1
上海的村與村,資源稟賦差異其實挺大的。就說金星村吧,本來占地不到5平方公裏,一大半還屬於城市待開發區域,不能發展。浦星路以東、2.35平方公裏才算真正的農村,空間結構、治理難度雙重復雜。
金星村往北是金匯工業區。跟村委會隔著一條馬路,就是一排工業廠房。再北,那就離開奉賢區、進入閔行區了。
地理決定了經濟。處於兩區交界、城鄉交融之地的金星村,本地人口和外來人口比例長期是1:10,農民房大量出借給工業區裏的外來務工者,村民租金收入豐厚。
金星村的集體收入水平也過得去。2023年集體收入總額達到864萬元,全村可支配收入522萬元。要是光看王少華的這個任期,搞搞開發建設、村容村貌整治應該是綽綽有余。
可王少華卻有現實的顧慮。村子沒有「再生資源」,這一任花完了,下一任怎麽辦?
再說,金星村的社會治理成本比當地大部份村莊都要高一些。前兩年鄉村環境大整治,別的村能用少量物質獎勵帶動老百姓參與宅前屋後清理。可金星村手握幾萬元年均租金的村民就看不上這點「小恩小惠」。「社會治理找不到抓手,不能開源,也難以節流。」王少華一度覺得無力。
比治理工作更難的是解決信任問題。前幾任老書記一直幹到退休,他們的個體發展幾乎完完全全和這個村捆綁在一起,老百姓願意相信,「你能替我辦事。」
王少華可不一樣。上任村書記時,他只有35歲。金星村裏有一戶他的親戚,他喊對方姑媽,於是,全村很多老人,也都跟著把他當個「大侄子」。而背地裏又盯著看,「看這個大侄子上任後會不會先幫自己姑媽辦事。」
工作要想開局,王少華必須得做一件在老百姓心裏頂重要的事情。盤來盤去,只有動遷。
金星村擁有上千畝良田。
2
金星村的動遷是個歷史遺留問題。早在2008年前後,為迎接上海世博會,金星村西半部份劃入城市開發邊界內。那時起,所涉的100多戶村民,翻建房屋的請求都不再批準了,時間一長,有的成了危房。
但城市開發有時序。這麽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大專案要在金星村落地開發,動遷騰地的工作也無法提上日程。
想要做成這件事,首先得獲得鎮裏的財政支持。王少華翻了翻手機通訊錄,找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
其一是和金星村結對的「雙休日」書記。早在數年前,當地50多名科級以上幹部組成了一個「雙休日書記團」,專門利用周末時間下基層做一些宣講工作。另一位,則是金星村所在片區選出來的人大代表。
工作上,王少華與他們接觸不多,也談不上私交。可當王少華拿著一幅幅從村民家裏拍攝的危房照片,敲開他們的門,都順利獲得了支持。
往後,王少華但凡去鎮裏參會,就一定拿出這組照片,把村裏的實際情況反映到各個口子。終於,金星村被劃入城市開發邊界內的區域可以征收了。2022年10月,征收土地預公告在網上貼出。所涉村民可以依照【上海市征地土地補償費標準(2020)】,拿到土地補償費。
其實如果沒有鎮裏的重視和積極推動,征收工作不會這麽順暢。可村民還是把這個面子賣給了王少華,覺得是他辦成了大家這麽多年夢寐以求的事。
2022年10月,征地預公告貼出。100多戶老百姓終於迎來動遷。
3
辦成了一件大事,王書記想趁熱打鐵,帶著村民們再幹一票「大的」。鎮裏有領導問王少華,建立鄉村振興示範村,你有沒有興趣?王少華說有。
人家緊接著又問:金星村有什麽稟賦,能不能拿出一條優質的旅遊路線來?王少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硬著頭皮說有。心裏想的卻是,村裏資金有限,憑啥建設能玩、能看、能增收、能發展的路線。
王少華又一次翻遍通訊錄,打給了鎮裏幾位有過幾面之緣的領導。聽說是為了金星村集體征收,大家都願意對接專案過來。
而接待這些專案投資人之前,王書記還特意找了一家廣告公司,「泡」了一整天。一是為了學些自我推廣的話術,二則是用村裏現有資源串點成線,做了一張規劃圖。
就拿一幅願景,他竟然真的打動了一家經營人才公寓的企業、一家創客基地,還有不少農業企業、旅遊公司願意來村裏經營高標準的千畝良田專案、民宿專案、文旅專案。
有人說,王書記是憑借老實真誠的面孔,玩了一出「空手套白狼」。但一個鄉村與生俱來的區位和歷史資源稟賦其實發揮著更大的作用。毗鄰城市地區和工業區,又是奉賢區距離市中心最近的村落之一,金星村不愁產業和旅遊人口匯入。投資金星村,企業投的是對上海鄉村未來的良好預期。
專案進來以後,老百姓的租金收入確實比以前租給務工人員高了不少。金星村委會從中為專案和村民牽線,雖然沒有直接收益,但專案方往往需要對租賃房屋的周邊環境進行打造,村裏無形中省出一筆治理的費用。
4
據說王書記的算盤還打到過小學同學門口家。
他的這個同學住在金星村,多年來把老房子租給一個做塑膠加工的小作坊。王少華拿出哥們情誼說事,最終對方同意把房子騰結束來,轉租給村委會,打造成了一個村民可以共享的綜合服務空間。
王少華的姑媽是金星村一個村民小組的小組長。有需要動員老百姓參與、理解的事,王少華就讓姑媽第一個上。周圍老百姓看在眼裏,反倒更覺得,王書記是公平的。
王書記給老百姓講述未來金星村的發展。
在金星村的村委班子裏,論年齡,王少華排倒數第二。資歷尚淺,帶團隊不那麽容易。王少華的辦法是,以心換心,先把大家拉進自己的「朋友圈」。
如今,村委會墻上貼著他很喜歡的一句話:人在一起叫聚會,心在一起叫團隊。「我不需要別人服我,只要大家團結一致,把事情做好就行。」
上個月,王少華去浙江大學參加了一個基層幹部的培訓,離開整整一周。村裏各項職能有序開展,他連工作電話也沒接幾個。
一位老書記跟他交心,看一個村書記幹得怎麽樣,就要看他出差時候的電話數量。
一直接電話,說明下面凡事都要請示;一個電話沒有,說明管理松散。「我的宗旨是充分賦權放權,條線上的事情就讓條線上的幹部去辦,我只管疑難雜癥。」
這趟出差,王書記還有另一個收獲:「我發現浙江好多村書記,本身就是企業老總。為了鄉村發展,他們把自己多年積累的資源都帶進來,發展那叫一個快。」
能人治理在今天的中國基層鄉土社會,仍有它存在的意義。一個村書記的朋友圈有多大,一個村的想象力就有多大,這話有它的道理。
欄目主編:黃勇娣
來源:作者:杜晨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