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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吳夢川:小 物 語

2024-07-20教育

小 物 語

文 | 吳夢川

配 色

媽媽給我買了一盒小蠟筆,總共十二根,十二種顏色。

每種顏色我都塗過,每種顏色我都喜歡,除了黑色和白色。黑色看起來就像黑夜和泥巴那樣黑,把黑色放在泥巴瑞,或者黑夜裏,那就完全看不出黑色了;白色看起來就像空氣和開水那樣淡,把白色放在開水裏,或者空氣裏,那就根本看不出白色了。

雖然黑色和白色單看都不怎麽樣,但如果把它們搭配起來的話,效果就不一樣了。把白色畫在一團黑色裏面,或者把黑色畫在一團白色裏面,就能畫出一只超級可愛的大熊貓來了。

這就像爸爸和媽媽,單看一個都沒啥特別的,只有搭配在一起才顯眼,才有存在感,才能把彼此的缺點和優點都放大出來,特別是他們兩個又哭又笑、又打又鬧的時候,那畫面就更生動熱鬧了。

雖然我最喜歡紅色,塗在紙上很鮮艷,就像火苗在燃燒,但如果一幅畫只塗一種紅色的話,那也不好看的。就像一個美人,一個人待在深宮中,或者是大漠裏,雖然看起來很美,但卻不開心。所以人在孤獨的時候,最適合搭配大片大片單一的顏色。

只有在生氣的時候,煩躁的時候,我才會把十二支蠟筆統統擺在桌子上,把十二種顏色全部胡塗亂畫一氣。這種感覺就像路過野外動物園,一萬只大黑牛擋在你面前,背後還有一萬只大黃狗,追著你亂跑亂叫,根本停不下來。

病 魔

六歲時,我不幸生了場大病,然後就開始哮喘了。

我哮喘的時候,喉嚨裏就會發出一種類似於野獸那樣的巨大的咆哮聲,住在我們那排房子裏的人全都聽得到。那種聲音聽起來根本就不是小女孩能發出來的聲音,並且不由我控制,簡直太可怕了。

我真的懷疑有一頭野獸,就住在我的喉嚨裏。我用盡辦法,想把它弄出來。我拼命地咳嗽,想把它咳出來;我拼命地喝水,想把它淹死;我拼命地吃飯,想把它噎死;我拼命地吃辣椒,想把它嗆死……

但是都沒有用,那頭野獸從來都不可憐我,反而在我身體最虛弱的時候又嘶又吼,嘲諷我,醜化我,變本加厲地欺負我,哪怕我淚流不止,奄奄一息,它也從不放過我。

後來,等我慢慢長大,身體也一天天強壯起來的時候,那頭野獸就開始漸漸衰弱了,最後終於灰溜溜地逃跑了,再也沒有回來。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所有病魔都是這副德性,你弱它就強,你強它就弱,它們全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

洋娃娃

五歲那年夏天,媽媽把我帶到了商店裏。

櫃台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小狗、小貓、小馬、小猴,還有威風的老虎和獅子、騎馬的王子、美麗的公主……我挑來又挑去,最後終於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了她們,從此我擁有了第一個花錢買來的玩具,一只粉紅色的塑膠洋娃娃。

那是一個紮著馬尾的可愛的女娃娃,懷裏抱著一個比她更小的更可愛的小女娃娃,大女娃娃正用一只湯勺往小女娃娃嘴裏餵東西吃。

喲,你家孩子可真聰明!櫃台裏的售貨員阿姨沖我媽媽直蹺大拇指,她好會算賬呢,一個娃娃的價錢買了倆,劃算劃算真劃算。

我的小臉肯定紅了,幸好她沒看出來,那個藏在我心裏的小秘密。

就從那一天起,我變成一個小媽媽了,開始照顧我的小寶寶了。

夜裏睡覺時,小寶寶們就靜靜地躺在我的枕頭邊,輕柔的月光灑進屋裏來,我為她們掖了掖被子,輕輕唱起催眠曲。

長辮子

外婆家的白墻上,又新貼了幾張年畫:嫦娥奔月,仙女撒花,麻姑獻壽,荷花仙子。

我每天都要用愛慕的眼光細細打量仙女們,最喜歡的是她們的頭發,又黑又長,堆起高高的髻子,插上各種美麗的簪子和飾物,真是美麗極了。而我的頭發又黃又短,我多麽渴望能擁有一根長辮子。

外婆從地裏背回紅苕藤,要給豬們煮食,我只需挑選幾根最肥壯的莖稈,一莖一莖折斷,讓莖斷皮連,變成雨滴一樣柔軟的珠串,掛在耳朵上,圓圓的葉子披垂而下,剛好點綴在胸前,就像是辮子上系著的大大的蝴蝶結。

然後,我跑到屋外,在太陽底下照影子,腦殼左扭一下,右扭一下,那苕藤辮子就跟著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外婆又抱回一捆苞谷,把殼衣一層層剝掉,苞谷棒子煮了吃,綠綠的纓子留下來,辮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綁在自己的頭發上。

剩下的事情,就是不停地甩辮子了。

不管走到哪裏,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忘記腦後拖著的這根苞谷須辮子,一定要不停地甩過來,甩過去,讓它砸在自己的後背上,越重越好;或者在衣服上摩擦出「刷刷」聲,這樣才能讓人感覺到它的分量,找到它的存在感,從而一整天都能保持一種美麗的自信,以及愉快的心情。

曲別針

那時候,我們總是很忙,從早到晚都在忙,比大人們還要忙。

男孩們提著塑膠小桶,小鏟子,用翻鬥車運土,運石頭,忙著修理地球;女孩們翻箱倒櫃,要把自己裝扮成仙女,女王,或者白骨精,忙著治理人類。總之那時候,我們都是地球的主人翁。

如何把自己打造成仙女?女孩們有的是辦法:家裏的桌布和枕巾都有繡花圖案,看起來十分雅致,正好可以用來當長裙,裹住自己嬌小的身體;媽媽的五顏六色的紗巾,輕柔又透明,正好可以套在胳膊上當水袖,長長地一直拖曳到地上,揮手一舞,仙氣十足。

沒有耳環?女孩們也有法寶,用大人們的辦公用品——曲別針。把曲別針一顆一顆串起來,掛在頭發上和耳朵邊,就是金釵和耳環。然後蓮步輕移,金釵和耳環一路輕顫,搖曳生姿,真的是金光閃閃啊。

最後,女孩們站在桌子和凳子上,就像站在高高的雲端,「姐妹們,我們走吧」,伴隨幾聲燕囀鶯啼,大家水袖輕揚,紛紛離開桌子和凳子,跳下地來,就算是仙女下凡了。

另一邊,那個裝扮成白骨精的女孩,左手握根晾衣竿,右手把系在脖子上的浴巾大氅往後一撩,正威風凜凜地大喝道:小的們,快把唐僧給我押上來!

仙 丹

夏天的夜晚,我們圍坐在大樹下乘涼,聽大人們講故事。月亮掛在藍藍的夜空,月亮上住著嫦娥仙女。嫦娥原本和我們一樣,是住在地上的,後來她偷吃了一粒仙藥,就飛到月宮去了。

從此,那顆能讓人飛天的藥丸,就讓我們魂牽夢縈了。

接下來,我們耗費了數不清的時間和精力,從大自然中尋找仙藥的配方。我們堅信這些配方來自擁有飛升能力的物種,並且還有某種神秘的輕盈的潔凈的質地。這些要素人類不可能擁有,只能存在於大自然,否則人類早就飛上天了。

最後,仙丹終於配制出來了,每種配方都是經過我們反復研究討論過的,大概有十來種,分別是鳥毛、鳥蛋、燕窩泥、蝶翅、柳絮、花粉、蜂蜜、露水、泥巴,等等等等,凡天地精華,應有盡有。

偉大的仙藥配制出來了,但有個問題,誰來做這個偉大的實驗呢?我們用剪刀石頭布定奪,然後都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等著看那個幸運的勇士如何創造人間奇跡。

天選之人勇敢地站出來,拈起藥丸,皺眉又鼓眼,表情十分豐富。眼看那藥丸慢慢來到她的唇齒邊,卻聽得一聲大叫,天選之人突然轉身跑了,藥丸和勇氣全都被她拋擲於地。

那粒仙丹從此被擱置於某個角落,最後又被清掃出門,再也沒人想要嘗嘗它的味道,我們的飛天夢就此宣告破滅。

蝴 蝶

夏天一到,樓下的花園就開滿了各種花兒,也招來了各種蝴蝶。

小孩們扛著網兜,在花園裏急急地奔走,悄悄捕捉那些蝴蝶。一旦捉到,就把蝴蝶的肉身掏空,制作成蝴蝶標本,夾在書本裏。

大家湊在一起,分享各自的蝴蝶標本。那些死去的蝴蝶,在書本裏張開美麗的翅膀,依然保留活著時的飛翔姿態,讓人相信它們是活著的,還可以飛起來。大家認為,這種美就是永恒的。

暴風雨來臨前的黃昏,一只巨大的蝴蝶突然闖進了花園,黑色的翅膀上點綴著寶石般亮麗的藍色,真是美極了。它的到來立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也招來了所有的羅網。它受到嚴重驚嚇,哆哆嗦嗦飛得就像大風裏的落葉。就在這時,天空電閃雷鳴,暴雨突然降臨,捕捉蝴蝶的人全都跑了,蝴蝶也慌裏慌張地逃脫了。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花園的某個墻角發現了那只巨大的藍蝴蝶,它已經死了,雙翅疲倦地闔攏,透著悲傷和無奈。

所有人都為此感到惋惜,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它,因為死去的蝴蝶不能再制作標本了,不論它活著時曾是多麽的美麗。

大 風

跟你說個怪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哈,噓!我可以找到很多證據,證明巨人曾經光臨過我們居住的地方。

巨人要來,不會無緣無故地來,他總是會找一些借口,或者借助於特殊的天象來遮掩,因為他不想讓人類看到自己。

你註意過山上那些松樹嗎?滿山的松樹平時都不吭聲,安安靜靜立在太陽下,但在某些夜晚,松樹突然就會激動地大聲唱起歌來。當然,松樹的歌聲和人類的歌聲完全不同,它們只會「嗚嗚嗚」地唱,一會兒低聲地「嗚嗚嗚」,一會兒又高聲地「嗚嗚嗚」。

人類聽到這種歌聲,心裏就會不安,就會睡不著覺,因為這歌聲無論如何聽起來都像是在哭呀。

半夜裏,那個巨人悄悄來到大地上,把松樹們的頭發吹掉了,還把它們的胳膊吹斷了,所以松樹們才在深夜裏大聲地哭泣。

我曉得,那個巨人的名字就叫大風,他總是喜怒無常,來去無蹤。沒人能夠看到他的模樣,卻都看過他光臨人世留下的痕跡。

金 魚

星星的家裏養了好多小金魚,用一個大大的玻璃缸裝著。

小金魚穿的衣裳可真漂亮呀,赤橙黃綠青藍紫,大地上所有的顏色,它們竟然全都擁有呢。

原來,金魚就是水裏開出來的花兒呀。

水裏的花兒和地上的花兒不同,地上的花兒是不能動的,但水裏

的花兒卻可以自由自在地到處遊呀。

地 窖

舅舅在老屋旁邊砌了一個地窖,大大的,圓圓的,石拱形的。

每個腳步匆匆的趕路人,看到這個巨大的建築物時,都會不由自主停下來,好奇地打量一番,等到看清楚後,這才「哦」的一聲,「原來是個地窖!」

晴朗的日子,我喜歡爬到地窖頂上玩耍,赤著腳,踩著光光的石頭跑來跑去。雨季過後,石頭上生出綠綠的濕滑的青苔,會讓人摔角。

地窖的門平時關著,窖裏一年四季都貯藏著食物:紅苕,蘿蔔,洋芋,白菜,南瓜,冬瓜……只有在沒有食物貯藏時,窖門才會敞開,裏面就是一個黑黑的地洞。夏天的時候,我喜歡跳到洞裏去玩耍,裏面特別陰涼,寬敞無比,就像一個秘密的地下宮殿。

有一天晚上,在田地裏忙碌了一整天的舅舅,突然爬到地窖頂上躺下來,發出一聲長嘆。他確實太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這時候,我從竹林那邊遠遠地望過來,突然感覺它不是地窖,而是一個墳墓。想起那些過路人,他們說「哦,是個地窖!」,其實他們原本是把它當成一個墳墓來看的。

想必舅舅也是把它當墳墓來砌的,他活著的時候,它是一個貯物的地窖;等他死去的時候,它就是一個埋人的墳墓了。

楊 梅

我們班有個女孩,名叫楊梅。

楊梅長得很甜,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長辮子上系著蝴蝶結,跳皮筋的時候,那對蝴蝶結就在她的肩頭開心地蹦來蹦去。

楊梅很幸運,語文課本上有篇課文,就叫【我愛故鄉的楊梅】,講的是一種叫楊梅的南方果子,這果子和她的名字一字不差。

我愛故鄉的楊梅!這句話老師說過,最帥的男生說過,很多女生也說過,反正是所有同學都說過。最震撼的時刻莫過於早讀課,全班同學大聲地整齊地朗讀著這篇課文:啊,我愛故鄉的楊梅……每當那時候,楊梅就會驕傲地昂起頭,在全班同學的深切愛意中,迎著窗外初升的朝陽,小臉笑成了一朵可愛的花兒。

雖然我沒吃過楊梅,但我一直都記得那個叫楊梅的女孩,記得她的幸運,記得她笑起來時,那種發自內心的甜蜜,滿足,自豪,幸福。

十三太保

有個女孩叫小平,學習一般,長得也一般,這樣的女孩放在人群裏,就像一滴水放在大海裏,很難讓人記住。但我還是記住了她,她留給我的記憶全都是關於花的。

一般來說,像我們這個年齡的女孩都只喜歡看花,不會親自去種花。但小平卻與眾不同,她就喜歡自己種花。

小平總是非週期性地送給我一些小花苗,用作業本紙包著,帶到學校來,讓我拿回家種在花盆裏,囑咐我需要註意的事項。

她還告訴我那些花的名字:指甲花,胭脂花,波斯菊,蟹爪蘭,繡球花,長壽花,太陽花……

有一種花的名字叫十三太保,聽起來很嚇人,就像是十三個打手組成的黑社會。後來看到開出的花朵,竟然是明艷的粉紅色,一嘟嚕一連串地插在劍一樣伸展的細長葉片裏,就像落下的一只只粉紅小蝴蝶,溫柔又可愛。聽小平說,它們總共要開出十三朵花來,花期才會結束。原來,十三太保不是黑社會,而是一個舞蹈團。

從最初被動接受花苗,到後來也喜歡種花,誰能想到呢,平凡女孩小平竟然給我留下了許多不可磨滅的關於美的不平凡記憶。

阿 珍

三年級時,我轉學到一所新學校,同桌是一個叫阿珍的女生。

阿珍比我大三歲,個子比我高出一個頭。不過呢,聽說個頭長得快的人,智力普遍都長得比較慢,所以才有「傻大個兒」的說法。

阿珍就是典型的「傻大個兒」,她似乎不會寫作業,基本是抄別人的作業。當然她也不白抄,總是先從書包裏掏出好吃的送給別人,兩顆糖,一塊曲奇,一把瓜子,還有蘋果,枇杷,李子……那都是她在上學路上順手偷摘的,然後她就翻開別人的作業本,心安理得地大抄狂抄起來,最後總能趕在值日生收作業時順利交出自己的作業。

期中考試那天早晨,阿珍氣喘籲籲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剛下樹的新鮮果子,殷勤地遞給我,一看就是她剛從路邊冒險摘來的。她用神秘的語氣悄聲說道,這是蟠桃,就是孫悟空偷吃過的西天王母娘娘蟠桃園裏的那種仙桃。

我很驚奇,接過來一看,那桃子確實比普通的毛桃大得多,形狀有點兒像南瓜,還像一個蒸得胖乎乎的白面饅頭。

阿珍朝我眨了眨眼睛,你吃了這個蟠桃,人會越來越聰明,學習也越來越好。我敢保證,這次你準能考第一。

借阿珍吉言,我果然就考了全班第一。但阿珍卻沒能如願抄成我的試卷,監考老師突然盯上了我倆,一直就在我們的課桌附近徘徊。

從教室出來,我對阿珍說,以後我給你補課吧。阿珍搖搖頭,算了,補也是白補,我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

第二年春天,老師組織我們到十六裏路外的水庫野炊。全班編成八個組,阿珍和我在一組。背簍裏裝著鍋碗瓢盆,我背不動,走幾步就喘得不得了,阿珍就不讓我們背,來回路上都她一人背著。搭鍋做飯也是阿珍在操刀,我們只能打個下手。其他小組都帶的熟食,阿珍卻搗鼓出了五個大菜:臘肉炒蒜苗、蘑菇炒青菜、酸辣薯仔絲、涼拌粉條豆芽、紫菜雞蛋湯。米飯不好蒸,就用油炸饅頭片代替主食。阿珍還讓我們就地取材挖來折耳根,涼拌好後敬獻給班主任,令她贊不絕口並迅速實施了光碟行動,我們組也毫無爭議地得了第一名。這次野炊活動讓全體師生見識了阿珍的能幹和擔當。

後來我就沒和阿珍同桌了,後來她又留級了,再後來就聽說她頂替她爸上班去了,有一年還被評為了先進工作者。

生 日

我出生那天,春和景明,歲月靜好。

女媧娘娘一直在玩泥巴,用泥巴造了好多人,現在地球上到處都是人,醫院裏也擠滿了人,熱鬧得很。

房頂上,風在呼呼地吹,雲在呼呼地跑,但天空卻紋絲不動。神仙們不再打仗了,據說他們的恩怨都被人類在書裏全部解決掉了。

人間也是秩序井然的樣子,仗也打完了,該發生的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全都發生過了,我無法參與,註定只能平凡。

此時此刻,我的身份是花朵,屬於祖國的未來。

醫生剪斷了我的臍帶,我哇哇大哭起來,唉,時光漫長,要等到啥時候我才能為祖國開出一朵像模像樣的花兒來啊?

紅領巾

小麗是我的發小,童年時代第一個玩伴。

我倆幹啥都在一起,一起做遊戲,一起打沙包,一起跳格子,一起爬到房檐上摘核桃,一起跑到莊稼地裏偷玉米。

我們最喜歡的事,就是跑到遠遠的無人的地方去撒尿。在空曠的原野上,茂密的蒿草叢,或者一棵大樹下,我們一邊開心自在地撒尿,一邊大聲地唱著歌兒。

後來,我們又一起背著書包去上學,一起加入少年先鋒隊。戴上紅領巾的那一天,小麗和我都不約而同變得矜持起來,不再瘋跑,不再打鬧,甚至不說話,也不笑。放學後,我們走出校園,依然戴著紅領巾,邁著一種大人才有的沈穩步伐,慢慢走在小鎮的青石板街上,感覺街上所有人都在對我們行註目禮。

小麗挽著我的胳膊,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莊嚴口吻說道:從今天起,我們就參加革命了,你是我的戰友。

整整一天,我們都戴著紅領巾,直到睡覺前才戀戀不舍地取下來,折疊好後放在枕頭下,第二天早晨又平展如初,系在脖子上。

第一次洗滌紅領巾時,我發現臉盆裏的清水變成一片殷紅了,於是我和小麗交換了這一重大發現,她用神秘的口吻提醒我:你忘了老師在課堂上教育我們的話嗎?紅領巾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呀!

我的心情頓時變得無比復雜,無比沈重起來,想想看,那麽多同學都戴著紅領巾,天哪,這得用多少烈士的鮮血來染呀!

帶皮和皮帶

小孩子是如何被繞口令繞倒的?這個問題我最有發言權。

有一天,媽媽讓我跑一趟商店,去買2斤帶皮。

那時我還沒有吃過帶皮,也沒有系過皮帶,我只是偶爾聽人說起過,皮帶,或者帶皮。

我一路念叨著:帶皮,帶皮,帶皮……但當我面對售貨員阿姨時,說出來的竟然是:買2斤皮帶。

售貨員阿姨聽糊塗了:2斤皮帶?你確定不是2根皮帶?

我蒙圈了,只好跑回家問媽媽,媽媽大聲強調道:帶皮!是帶皮!

我一路默念帶皮帶皮帶皮,又飛快地跑到商店:買2根帶皮。

售貨員阿姨又聽糊塗了:2根帶皮?你確定不是2斤帶皮?

我又蒙圈了,只好氣喘籲籲跑回家,帶著哭腔又問媽媽。

媽媽也被我折磨得快要瘋掉了,於是大吼大叫起來:皮帶是用牛皮做的,帶皮是用海藻做的;牛是陸地上的動物,藻是海裏的植物;皮帶是用來系褲子的,帶皮是用來吃的……這麽大的區別咋都能搞混呢?你呀,真是笨得讓人傷心!

看我依舊呆若木雞,媽媽只好找來一張白紙,重重地寫上那句話:2斤帶皮!事情最後終於辦妥了,我們也都吃到了美味的帶皮。

我現在曉得,帶皮也叫海帶,可惜那天我媽媽並沒說出海帶來。如果她能說出海帶就好了,那我就能繞開那個可怕的繞口令的陷阱了。

唉,確實,小時候真是笨得讓人傷心吶。

放電影

小時候,我喜歡聽故事,也喜歡講故事。

在我家裏,常常會聚集起一群小孩子,都是來聽我講故事的,可我哪有那麽多故事講呢?於是我就「放電影」。

手裏拿把小圓鏡,往昏暗的墻壁一照,墻上立即反射出一個又圓又亮的光暈來,算是銀幕了,這團光暈在不同的物體身上來回切換,配合著我的故事畫外音:

有一天,小紅正在樹林裏放羊,羊撒歡吃草……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噠噠噠,噠噠噠,越來越近……

哎呀不好,敵人來了,怎麽辦?小紅只好不停地東躲西藏……

鏡子在手中不停地切換,一會兒照在衣櫃上,一會兒照在年畫上,一會兒照在蚊帳上……反正小紅藏遍了我家裏所有的地方。

最後,小紅終於消滅了敵人,然後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一部精彩的「電影」,終於放完了。

搖錢樹

後山崖畔上,生長著一棵高高的大樹,有人告訴我,這是搖錢樹。

搖錢樹,搖一搖,就能搖下錢來。

這個神奇的說法真的會讓人瘋狂,某一天,我終於使出畢生力氣去搖那棵樹,有葉片落下來了,但並沒有變成錢,一分錢都沒有。

也許還缺少一個暗語吧,就像阿裏巴巴的「芝麻,開門」,但我到哪裏去找這棵搖錢樹的暗語呢?這真叫人惆悵。

在我最相信神話的年齡,這棵樹終究沒有出現奇跡,這真是童年時代最大的敗筆啊。

龍 肉

第一次吃糖,我開心極了,立刻記住了那種甜蜜的味道,我覺得甜蜜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我喜歡吃各種各樣的糖:白糖又細又面,像沙子一樣;紅糖像砂巖,一層一層碼起來;冰糖像碎石子,晶瑩透亮;水果糖的糖紙是五顏六色的,奶糖的糖紙上印著可愛的大白兔;蜂糖黏糊糊的,甜得哈喉嚨;紅苕糖一截一截的,像軟軟的棍子……

但是,外婆竟然從不吃糖。我很奇怪,問她為啥不吃糖?

外婆回答說,糖不好吃,只有小孩子才吃糖。

那……啥東西最好吃呢?我疑惑地問。

外婆想了想,咧嘴笑道:龍肉!龍肉最好吃!

那些年,填飽肚子可是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外婆總是想方設法給我們弄來各種吃食:藏在樹樁裏的又白又胖的蟲子、樹上的鳥雀、山裏的野雞、草叢的蛇、水田裏的黃鱔、泥鰍、螺螄、青蛙,以及河裏的魚、蝦、蟹、蚌……凡是大地上的活物,就沒有不能填進人肚子的。

每當吃到一種從未吃過的食物,我都會問,這是龍肉嗎?

外婆笑起來,瓜女子,有的東西只能想,吃是吃不到的。

我好奇地問,龍究竟長啥樣呢?

外婆指了指天,龍在天上呀,哪個都沒見過。

我更奇怪了,那……龍肉為啥最好吃呢?

外婆想了想,笑著說,世上的食物,只有吃過和沒吃過的區分,最好吃的東西不是吃出來的,而是人想出來的。

魔法飯桌

我喜歡纏著大人們講故事,神呀,鬼呀,怪呀,但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那些關於吃的故事。

鄉下的舅舅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有個窮老頭死了,沒留下分文遺產,孝順的小兒子上墳時發現墳頭有株黃豆,就采回家炒了吃,然後放出一串串香屁,令財主著迷,他也因此發了財。忤逆的大兒子探聽到這個秘密後,也假裝去上墳,采回黃豆來炒了吃,結果放出的屁奇臭無比,被財主打了個半死。後來每當我吃炒豆子時,心裏總有種奇妙的感覺。

舅媽講的故事比較文雅:有個家徒四壁的窮小子,把僅有的一碗稀飯給一個乞丐喝了,乞丐回報給他一個手掌大小的木桌子,撐開後,桌子突然變大了,窮小子嘆了口氣,桌子是好桌子,但沒飯吃有啥用呢?這時,桌上突然就現出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窮小子大喜,啊,要是有碗紅燒肉就更好了!我還沒吃過紅燒肉呢!於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竟然就擺在桌子上了……

聽完這個故事,我咽下的口水都把肚子灌飽了,就像那碗香噴噴的紅燒肉已經被我吃下肚了一樣,真是太美妙了!後來每當肚子餓或者吃飯前,我都要纏著舅媽講一講這個故事,讓神奇的飯桌變出自己想吃的各種飯菜來:粉蒸肉呀,肉丸子呀,臘排骨呀,豬耳朵呀……我多麽渴望自己能夠擁有這樣一張有魔法的神奇小木桌呀,這樣我就可以吃到所有我想吃的東西了!

後來不論去到哪家,我都喜歡觀察人家的桌子,思忖它們是不是擁有神奇的魔法。一般人家的飯桌上都是冷冷清清的,只有在走親戚的時候,才能看到有魔法的桌子,會變出幾道好吃的菜來。

最令人驚訝的是流水筵席,幾十上百張木頭桌子密密麻麻擺在院壩裏,一道道大菜和硬菜不斷呈上來,把桌子擺得滿滿登登,香氣撲鼻,令人涎水長流。

鄉下的紅事白事,都是喜事,也只有在那些特殊時刻,民間的飯桌才終於擁有了某種神奇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