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孔彪 ｜學生的三次下跪
跪拜，是中國人的傳統禮節，也稱行大禮。朋友相見，男人拱手，女人道萬福，這是行小禮；而行大禮，則是在朝堂之上面見君臣；對長輩的祝壽、拜年；對亡者的祭奠等。過去，老師的地位也很高，天地君親師，排在第五位，所以對老師也應行跪拜之禮。當然，現在是新時代，這些「繁文縟節」自然大多都革新了。而我，在近五十年的教學生涯中，遭遇過學生的三次下跪。
A（隱名）學生被迫下跪
2003年下學期，我在長陽一中，接手高二（3）班主任。開學後不久，班上一位男生A（名略，在我的教學劄記中有真實記錄，下同）與另一科任老師在課堂上發生糾紛，事情雖不大，但A同學拒不認錯，老師有氣。在政教處的安排督促下，找家長進校面談交流，一是教育學生，二是平復老師的心理。
家長進校後得知，該家長B也是榔坪的一位小學老師。在辦公室裏，我找來學生，三人交談。開始還是比較順利，但A 同學是一個很有個性且有些偏激的學生，總是強調自己的客觀理由，不承認過錯，最後發展到說老師教學水平低，出言有些不遜。這時，B家長發火了：「你這個不肖子孫，不講禮貌，老子也是當老師的」，說著，他先是將A同學的眼鏡取下，放在桌上，然後，給了他兩耳光，並一腳踢下，跪在了我的面前……。
事情發展的突然變化出乎了我的意料。本來家校共管是極正常的事，但突發的結果真使我一時束手無策，因為當時正值下課，走廊裏站滿了學生隔著窗戶看熱鬧。我也知道，家長也是做做樣子，打他也只是用手在其臉上摸了兩下。最後，是在家長的威逼下，A同學承認了自己的不對，當時，他並不真是心悅誠服的。
後續的工作可想而知，真擔心該同學出現心理上的問題。一方面，我采取在課堂上冷處理，在課外或一些活動中熱交集；另一方面則是安排與他交好的同學隨時暗地關註他的語言及行為動態，並向我匯報。好在之後沒有再發生異常情況，直到高考，A同學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大學，我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從這件事發生後，我再也沒找過學生家長來學校解決學生的問題（召開家長會除外）。我認為，學生在學校的問題老師是有能力解決的。有些家長一種是急躁，二也有不懂教育，三也存在根本說不聽子女且害怕子女的，到學校反而會與老師的初衷相悖，適得其反，甚至導致工作僵起。
我對待學生的錯誤實事求是，不回避，也不小題大做，事情一過，就了事，不記舊賬，不計較。因學校是允許學生犯錯誤的地方，學生就是在不斷改正自己的錯誤的過程中逐漸成長的。且對學生犯了錯誤，我要求學生寫一個200字以內的說明，要說清楚，要誠懇，用詞得當，有文采，再加一道化學題。我從不要學生寫1000甚至5000字的檢討或還謄寫多少份變相整學生。
實際上，我點名批評學生是最多的，特別是在課堂上。我前後當了23年班主任，在班上轉得多，說得少。從不講現象，有事看到了或查清楚了指名道姓。當然，一般上課點名批評了的學生下課後總要安撫一下，也防止有誤會需溝通，造成學生受委屈。因我視力好，聽覺好，直到現在，坐在後排的學生有一點小動作，也逃不過我。所以，教過學生，與我基本沒有隔閡。
張珂薇同學優雅一跪
2015年11月6日，教學氧化劑與還原劑及其強弱。復習引入時，為了鞏固並理順二
者之間的關系，我與學生一起，從氧化劑入手分析，並作了如下板書：
氧化劑：概念，得到電子的物質（反應物）；
功能，具有氧化性（氧化還原劑）；
變化，發生還原反應（被還原劑還原）；
結果，生成還原產物（還原產物具有弱還原性）。
對於另一半還原劑，我要學生自己完成，並在筆記本上整理。若是實驗班的學生，只要提一下就行，而對於普通班，又是才進校不久的新生，必須落實並檢查。在學生已經思考完畢動手書寫時，我說，誰在前面寫一下，沒有人舉手。因為我上課時，因板書較多，後面的同學一般都提著凳子在前面走道中坐，學生再移動就不方便。我便點了坐在前排的張珂薇同學上前演板。
張珂薇很高興，不猶豫上前。下面有幾個同學囑咐：寫大一點。張珂薇似乎對我的講課與板書習慣心領神會，接著在左邊黑板的下半部份接著書寫。因內容很簡單（當時，有模子），甚至說，只要複制一下。她當然寫得很對，粉筆字大小適中，也很工整。當寫到邊行低處時，沒猶豫就自然跪下接著寫，寫完後，起身回座，膝蓋上兩片白跡也沒有拍打。
這樣一跪，是我進入長陽一中三十五年來的第一次遇到，我心靈震動！
說實話，當時，點張珂薇演板我是有意圖的。開學時不久，一（4）班受到我第一個批評的就是張珂薇同學
第一次評講作業，我要學生先拿出活頁，對照批改的痕跡思考熟悉一下。大部份都在認真看，而有幾個同學卻在到處翻找，還有幾位同學交頭接耳，共看試卷。我走到其中右邊中後的一個女生旁邊，從桌上物品的擺放可看出有些大大咧咧的性格，看到我走近，顯得手足無措。我只看了她一會，便站在此處講要求：我評講作業或是試卷時，都只能看自己的，並在自己的試卷上寫上諸如「更正」「整理」「最佳化」後再作分析，錯誤的痕跡必須保留，不允許看別人的或共用一張題目。
每個人行事都有自身的習慣，每個老師的教學也都有自己的風格，即使對學生的要求，在大的原則之下，也有一些個人的特點。我講課時，學生可聽，可不聽，但不能講話，沒安排討論就不能議論，以免影響課堂氣氛。筆記不能抄別人的，只能透過我的板書（一般比較詳細）自己整理，以免出現連帶錯誤或遷移養成抄作業的習慣。評講試卷時不能共用，若是男女同座摩肩擦耳，嘰嘰咕咕，一是我看不慣，二是不利於改錯，影響他人。考試後，錯誤必須訂正，但5分以內的誤差我不加分，以培養學生的抗挫心理與「重知識，輕分數」的價值取向。但有些我也很寬松，學生遲到，不需報告，輕輕進來；上廁所也不需請假，輕輕出去，輕輕回來，下課後有什麽特殊情況可給我說明一下，說與不說都沒關系，我不認為是對老師的不尊重。我的理由是，我正講課到激情處，或學生正在靜靜斟密思考時，一個同學一聲「報告」，有的還如英雄凱旋，趾高氣揚；或是「老師，我請假上廁所」，真煞風景。所以，熟悉了一段時間後，學生遲到喊報告我是不理的。為此，以前有的領導對此頗有微詞，似乎認為我對學生不嚴格。
走上講台，在評講試題時，我瞄了一下座次表，該同學名張珂薇。我再觀察，她在聽我講，顯得有些無奈。我心想，第一次，不知者不為過，便說，今天是第一次，可以就一下試卷，以後絕對不允許了。旁邊的同學將試卷向中間推了一下，她便側頭去看。
課後，我無意間透過班主任了解到張珂薇同學的母親在中考前身患癌癥去世。單親孩子，留守兒童，我是一直比較關註的，因為他們感情更脆弱，更需要老師能彌補一些親情的缺陷。更何況張珂薇同學心裏還是一個新的傷口。第一次在檢查同步資料的完成情況（一般要求自做自改，老師點評）時，她完成的情況本來較好，但我將她開在完成得不好的幾個同學的名單中，並留下了她的作業，要科代表將這一撥人通知到我辦公室，再講資料的使用要求並當面訂正作業。在看她的作業時，我故作驚訝說我看錯了，當然也指出了幾點小問題。順便觀察她的情緒，一切都是自然與正常的，甚至還有感激之意。
作為一個老師，不敢說是領導，但是一個裁判，需要公正，平衡。表揚、批評學生要註意時空，時段，場所；興奮與壓力都只能適度，這就需要調整。特別是受到過批評的同學，要盡可能創造機會使其顯示，張揚。對於經常表揚的學生也應幫助尋找瑕疵，這才能達到從真正意義上的「讓每一個人得到尊重，讓每一個人得到發展」。當然，是要以實事求是為前提，不能事事「草裏尋蛇打」。我這並不是說要提倡吃大鍋飯，先進輪流坐莊。但「專業戶」做法對於教育還是值得商討的。不過，對於特殊的學生，采取特殊的方式對待，這也是必須的，「因材施教」也才能落到實處。
點張珂薇演板正是由於此問題不難，創造她展示的機會。不料她行雲流水的過程與沒有絲毫做作的一跪，也使我的靈魂得到昇華。
以前，我看到過學生在辦公室罰作業或是寫檢討時在凳子上跪著寫字的情景，我很不舒服。也曾有一個榔坪的學生家長要學生給我下跪道歉的事情，當時，我誠惶誠恐。我曾多次擔任縣、市、省級的一些教學展示的評委，不少高大偉岸的老師在寫黑板下邊沿時，蹲著也還說得過去，但就有弓著腰，將屁股撅得老高對著學生，不能作為是問題，但心裏總不是滋味。
張珂薇這一跪，的確是優雅的一跪。
這一跪，是對神聖知識的虔誠！
這一跪，是對老師、同學支持與鼓勵的報答！
這一跪，是對自己學習自信心的展示！
這一跪，是對天堂母親的交代與感恩！
四名學生瀟灑齊跪
2019年12月9日，上午第二節，我在湖南長沙市瀏陽新翰高中高二化—3班上課。講關於「燃料電池及其電極反應式的書寫」專題，在對基本的燃料電池進行了歸類範例之後，布置了四個燃料電池的內容，要求同學們分別寫出正極與負極的電極反應式，同時有四個誌願者上台演板。四個同學寫到黑板下邊沿時，相繼屈膝蹭下，而鄧雅琪同學卻自然而然地跪下了。
演板的四位同學是：焦玄流，鄧雅琪，劉澤睿，魯雯
這是我為師以來在課堂上的第二次震動！
六年以前，我在長陽一中。也是在演板時，一個名叫張珂薇的女同學跪下書寫，我第一次震動。當即我寫了一個教育隨筆「張珂薇瀟灑一跪」抒發我的感慨，並傳在學校教師群中。可能老師中也有的是學生家長，所以，就有老師將小文傳到一些家長群，隨後又有一學生家長的做編輯的朋友，將此隨筆推薦發表在【三峽周刊】2016年第20期上，直到收到樣刊我才知道。
當年，小澤征爾在中國中央音樂學院的音樂大廳裏聽一個學生為他演奏二胡【二泉映月】，聽著聽著，小澤征爾走上前去，跪了下來；演奏的學生不知所措，小澤征爾示意他繼續拉，並說，「這樣偉大的音樂，應該跪著聽」！
小澤征爾為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下跪，成就了他著名音樂指揮大師的生涯。今天，新翰的學子為燃料電池下跪，剛好今年的諾貝爾化學獎授予了三位在鋰電池的研究上具有卓越貢獻的科學家，年齡最大的古迪納夫九十七歲。無獨有偶，我浮想聯翩。
這一次震動，我也應該記住：
無數次看到老師與學童，
將高高的屁股翹向觀眾。
今天這一景，
是我平生第二次震動。
這一跪，
是對科學的虔誠，
是對師長的尊重。
這一跪，
是對同學們的禮待，
是新翰文明的傳頌！
我教學【原電池】的內容與當年剛好諾貝爾化學獎授予對【鋰電池】的科學家的巧合；學生下跪的場景與小澤征爾下跪議論的合理聯想的巧合，連續的碰撞產生對科學知識的敬畏、對師長、對同學們的尊重，導致了文明、禮儀的昇華，且對宣傳學校起到了積極作用。課後，我將此經過整理成小文【又一次震動】，被【湖南教育】錄用發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