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面观·科幻文艺中的人工智能想象】
作者:许苗苗(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北京文联签约评论家)
机器人一直是科幻文学的重要题材。机器人一方面属于「超人」,它摆脱了人类身体诸多束缚,满足了人们探索自我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又具有「类人」特性,它不只是冷冰冰的零件组合,还具有与人类相似的外形、思维和情感,这两方面的张力支撑起大多数科幻作品的故事架构和矛盾冲突。在穿戴式机甲、植入式芯片日益普遍,机器人越来越像人的今天,科幻创作如何塑造机器人形象?机器和人的边界在哪里?人的主体性又如何体现?这是未来机器人题材创作亟须探讨的重要课题。
电影【流浪地球2】塑造了超级人工智能MOSS形象。资料图片
凸显人性而非物性,是经典机器人题材科幻作品的着力点
成功的科幻作品往往侧重写机器人的人性而非物性,凸显的是「他」而不是「它」。在早期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科学家造出的怪物自认为是人,于是它在抽搐中学会走路,在挨打后学会躲闪,在引发恐慌后学会逃避……这样,读者很容易同情地把「它」看作人群中受排斥的「他」。不止于此,小说还描写了怪物的情感等「人际」需求。这时,「他」和「它」的边界被凸显出来,躯体肖似不足以让怪物成人,道德、信仰和人性才是关键。小说诞生在电力机械还未普及的年代,其中的怪物并非严格的机器人,但这个类人对象引发的思考,为后续机器人小说开启了更具深度的话题。
电影【人工智能】改编自20世纪60年代小说【玩转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主角大卫是个专为满足母爱而设计的儿童机器人。他完全没有超能力,仅有对「妈妈」全心全意的爱。当购买他的「父母」不再需要这一情感慰藉并将它遗弃时,设定为10岁智力的大卫无法理解,「情感」上更不能接受。作品对机器人「人性」的书写,引发观众深深共情。最终,连编剧都无法解决这错位的机器对人之爱,只能以童话梦境收场。
香港作家卫斯理小说【笔友】里,少女对通信的笔友产生了好奇:「他」似乎身份高贵、安保人员众多,又好像身患重疾从不运动。在友情驱使下,少女突破阻碍前往军事禁地探访,却发现原来「他」只是一台电脑,且因为程序跑偏而遭拆除。这个令人心碎的故事里,笔友根本没有人形,「他」的一切完全来自想象。小说【我,机器人】【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等,同样在对「机器」躯体的惊奇美学式展现之上加强情感渲染,将不可见不可知的「人性」加诸肉眼可见、触手可及的机器躯体。
从这些作品中不难看出,机器人具有「人」与「物」的二重性。作为小说主角,有人性才能唤起人的共情。对于与人的外貌和「性情」难以区分的机器人,读者天然具有一种移情作用,对其发生同情和怜悯。人与机器人的边界愈难分清,故事便愈令人欲罢不能。
多数网文中机器人形象尚未触及智能体的伦理问题
作为即时反映当下发展潮流的网络文学,也以丰富的类型和篇幅塑造了多种类型的机器人形象。考察网络文学中机器人形象,有助于我们更加清晰认识当下创作中对机器人塑造的趋势和特点。与传统科幻作品相比,网文中的机器人有欲有情有情绪,但我们深入阅读,又难免觉得这「人」的称号被授予得过于随意,其并未触及真正复杂的人性。
网络小说【永生世界】探讨了「人如何与自身创造的机器人共享世界」的问题。故事里的世界虽然充满着看似高度科幻的AI角色,但人们的生活和社会组织方式都与当前很贴近。这些故事的科技感仅停留在装备和场景层面,角色行为、语言符合惯常认知的人类身份,连姓名都符合「中年教师」「邻家小妹」的定位。当「命名」这一仪式应用于机器人时,异类同样变成了人类。类似情况在网络小说中十分常见,【群星为谁闪耀】开篇主角赵盘吐槽老板压榨员工,后来才发现老板原来是个再生人;【敦煌密档】女主茶茶活泼软萌,可恋爱谈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是机器人……这些角色爱恨分明还爱闹情绪,它们身上既没有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的限制,也看不出人工智能升级的痕迹。
越来越像人的机器角色之所以在网文中常见,是由于网络读者更偏爱黑白分明的情节模式。因此,即便「坏人」变成机器人,干的一样是「灭门夺宝」之类的传统恶行。可以说,网络写作者尚未准备好触及仿真智能体的伦理问题。因此,故事里说不上有真正的机器人,只有为「爽」与热血增添未来感的机器「好人」和「坏人」。这种直接以机器充当人,以便读者更好代入的做法,源于网络写作特有的通过情绪激发共情的创作手段。
机器人形象应「为人所难为」而非「夺人所愿为」
如今,机器组织日渐呈现出从亚类型进化为主宰地位的趋势,机器人题材写作也越来越具有先锋意味,人与机器人的界限变得模糊。近年来流行的后人类主义思想甚至推崇万物平等,倡导多元共生,其观点在科幻作品中的回应,就是「人」与「非人」边界的弱化,「被看见的物」剥夺了「不被看见的人」的权利。比如,小说【公鸡王子】则将现实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狼孩」「猴孩」等兽孩故事,推演到人与机器的交往中,试图通过将机器人抚养长大的人类孩子保罗表现出的机器人人格,暗示人与机器原生状态下的无差别性。在这样的对照中,作品凸显了人工智能的极度强大和人类个体的极度弱小。但科幻作品如果一味地宣扬技术至上,就只会加重人对未来的焦虑。
美国批评家凯瑟琳·海勒指出,科学文本常常揭示文学文本所不能揭示的基本假设,为某种特定研究方式提供理论视野与实用功效;文学文本常常揭示科学作品所不能揭示的复杂的文化、社会议题,紧密地呼应着观念转变和技术创新。科幻终归是文学创作的一种类型,无论想象如何奇崛恣意,都离不开「文学是人学」的基本范畴。纵观以往机器人题材中「人」与「物」二重性的消长,从根本上反映出人类在不同时代对自我的认识。比如,弗兰肯斯坦冲击神造人的信仰,机器娃娃大卫是在功利主义盛行背景下呼唤无私母爱。科幻犹如一面照见人类技术焦虑的镜子,发现的是面对人造机器时我们恐惧什么、焦虑什么,而最为关键的是折射出时下人类需要珍惜什么。
近来,笔者读到青年作家吴清缘的科幻作品【卫煌】,感到对机器人题材写作有颇多启示。故事里的未来地球环境恶化,但人类已移民外星,废弃的文明、带不走的传统则等待着被湮灭的命运。痴迷于敦煌的老人唐北川坚持留在地球上守卫人类艺术瑰宝;他的妻子生子后则断然离开这颗失去价值的星球;儿子唐临继承了对敦煌的热爱,但反复犹豫后同样选择奔赴星海。他们在故事里扮演守望者、攫取者、追随者和抉择者的角色,但这些功能明确的人类都不是主角。主角卫煌是个低端机器护工:完全不能共情,只会机械做任务。主人去世后,这种机器人会自动清除数据、中止运行。虽然看似「自杀」,但不会令人难过,因为它就是个机器,没有情感、没有性别、没有面貌。
然而,地球最后一个人类唐北川弥留之际给卫煌下了命令保护莫高窟,机器的底层设定迫使它必须全力执行。当这个硅基生命花费千万年完成觉醒之后,它的疑问竟然与人类如出一辙:什么是创造?什么是美?人类对世界的本初认识在机器人身上复现。于是,能源重启、自我复制、学习升级,卫煌盘腿而坐、双手置膝,他从执行程序的机器变成了守护信仰的神灵。作者在现实与幻象、史迹无缝对接的叙述尝试中,把历史现实化、把未来现在化,科幻画面被深度铺展为宽阔的文学图景,最终实现的是人类精神和文化的自我观照。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说,「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那些人类习以为常的能力——审美、创造、爱与哭泣,竟然是宇宙和人类演化了上千万年,以无数时间的代价所换来的无价之宝」。
总之,无论技术如何发展,机器人形象怎样变迁,作品的价值标准都应始终围绕人,人才是引导未来科幻想象的根本驱动力。机器人题材科幻创作应该回归人文主义,重新思索机器人定位,把握「人」与「物」二重性,使机器人「为人所难为」而非「夺人所愿为」。
【光明日报】(2024年10月26日 09版)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