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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物理学家徐一鸿:我的人生混合三种文化,中国文化比例愈来愈重

2024-07-26科学
一名高中从没上过物理课的物理学家
徐一鸿的童年在搬家中度过。他1945年出生于昆明,后迁回老家上海,1949年搬至广州,又到香港,最后移民巴西(刚好父亲有朋友在那经商)。对此,做生意的父亲有着精明的考量:去美国等发达国家较难混出头,去发展中国家更容易跻身上层。后来,父亲的话果然得到印证。
然而,对当时的徐家而言,这是一场未知的冒险。60多年前,大多数中国人对巴西的印象还停留于原始森林等。徐一鸿清楚地记得,那时大家还问巴西有无肥皂卖。徐一鸿的母亲担心孩子去巴西没学上,特意带了很多中学教科书,其中包括一本物理书。虽然书很简单浅显,徐一鸿仍看得津津有味,一颗物理学的种子悄悄在心中发芽。
物理大师在中学的成绩想必遥遥领先吧?没想到徐一鸿给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答案:「我在高中从没上过物理课,所以不知成绩如何。」原来,徐一鸿在巴西上的是天主教学校,规模很小,不是每年都有物理课。「我毕业那年,全校总共才7个人毕业。」徐一鸿笑着回忆道。
虽然在自己事业的版图上,徐一鸿父亲谨慎稳妥地选择了巴西这个发展中国家,但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他则支持徐一鸿大胆冒进一把,赴美求学。毕竟,美国的教育资源相比巴西要领先得多。就这样,徐一鸿来到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
作为美国的顶尖高校之一,普林斯顿学生之间的竞争心很强。身为一名从巴西来的学生,高中又没上过物理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徐一鸿受到一些同学的打压,直言「被吓坏了」。别人说学物理的人应该要学化学,他试着去学,结果化学成为他大学时期最不喜欢的两门课之一(另一门是哲学)。他还跟着一位教授学了不到一年的数学,发现自己不是学数学的料,还是改为读物理。
在一番不断的试错中,徐一鸿的「伯乐」终于出现了。普林斯顿有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约翰·惠勒(John Wheeler),他要选一些特别优秀的学生单独授课。惠勒选人的方法很有趣,把大家召集到房间里,问一些只用回答Yes或No的简单问题,问一圈下来,留下十几个人,徐一鸿是其中之一。
惠勒有个著名的教学理论:「除非你已经知道答案,否则永远不要一开始就埋头计算!」这让一直信奉「只有通过计算才能得到答案」的徐一鸿摸不着头脑,后来他才明白,这就是物理直觉。先思考推测出答案的大致方向,比直接埋头开始计算,要重要得多。
而在哈佛读硕士和博士时,徐一鸿又做出了一个与常人不一样的选择。那时其他学生都喜欢跟获诺贝尔奖的老师学,可是有位美国教授却告诉他,要跟系里最年轻、刚拿到博士学位的人学。徐一鸿听从了他的建议,后来发现这确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比起诺奖得主,年轻导师让他领悟到自己摸索很重要。
从哈佛毕业后,徐一鸿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读博士后,这里是爱因斯坦、杨振宁、奥本海默等众多著名物理学家曾供职的地方。徐一鸿读博士后期间便写过几篇很有影响力的论文,后来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助理教授,最后转赴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任教至今。
徐一鸿的学术成果颇丰,已出版200多篇论文,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他经历了粒子物理的黄金年代,后又参与凝聚态物理中拓扑序的开创性工作,是20世纪理论物理领域里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他的研究还涉及高能物理学、场论、宇宙学、生物物理学、凝聚态物理学、数学物理学等诸多领域。他撰写的诸多权威教材【果壳中的量子场论】【爱因斯坦引力导论】【物理学家的群论】【物理夜航船:直觉与猜算的培养】被欧美众多顶尖学府采用,其中【物理夜航船:直觉与猜算的培养】一书的中文版将于今年年底前与中国读者见面。
▲近日,徐一鸿在北京接受专访间隙翻阅【可畏的对称】。(卞正锋 摄)
一名会跟自己讲笑话的科普作家
除了学术研究,徐一鸿另一个著名的身份便是「科普作家」。他已出版了【可畏的对称】【爱因斯坦的玩具】【引力——爱因斯坦的时空二重奏】等多本科普书,被翻译成多国语言。
他写科普书来源于美国物理学家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的启发。出版过著名科普书【最初三分钟】的温伯格讲述了自己的经验之谈——写教材之前应尝试写科普书。因为如果能用简单明了的语言向普通读者阐述清楚物理学知识,那肯定也能向学生讲清楚。
徐一鸿在写第一本科普书【可畏的对称】时,恰逢个人电脑刚问世,「你们这一代人可能不能想象,我就是从一张纸和一支笔开始写的,写好后请人打成电子版。后来实在觉得这样效率太低,才买了电脑。」
目前徐一鸿的书被翻译成中文、日语、韩语、德语、法语、俄语等不同语言,他高兴的是,也有翻译成一些相对比较小众的语言,如捷克语、土耳其语、波兰语。徐一鸿称,写科普书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可以让他暂时离开物理世界,因为他被邀请到世界各地去演讲。
通过签书会,他也认识了一些各行各业的人。徐一鸿表示,美国的签书会比较随便,时间相对充裕,每位读者会向他介绍自己目前在做什么,有医生、工程师、大学生、高中生等。
徐一鸿也通过邮件和读者交流,还会给他们寄书。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读者是美国拉斯维加斯的职业扑克玩家,当初读物理读到一半,后来去了拉斯维加斯。这位扑克玩家与徐一鸿分享赢钱的最重要的秘密——赢了就要及时收手。这位扑克玩家目前已金盆洗手,但发现自己对物理依然很有兴趣,因此才有了与徐一鸿的这一系列交集。
徐一鸿还记得,曾有一位女士给他寄来20本书。她毫不见外地写道:「我很喜欢您的书,想把它当圣诞礼物送给朋友,麻烦您签一下。」还有人说想把他的书送给男朋友、因为想跟他结婚,徐一鸿也都一一成人之美。
【可畏的对称】一书的中文译者、知名理论物理学家张礼曾说,在翻译该书时,会时不时地笑出声来,认为这本书太有意思了。
「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比较会搞笑的人。像那本教科书【果壳中的量子场论】里,会有人物出现、有不同的人出来讲话,这样就会比较生动。」徐一鸿还透露,自己治疗失眠的方法之一便是跟自己讲笑话。而在采访中,「我讲个好玩的事给你听」常常成为他开启某段故事的口头禅。
▲近日,徐一鸿在北京接受专访时留影。(卞正锋 摄)
一位多元文化熏陶下的世界公民
这样的性格亦与家庭有关。徐一鸿坦言,自己的乐天遗传自母亲。母亲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会唱歌、唱京剧,性格活泼,「任何聚会,只要我妈妈一到,气氛就活跃起来。」
当年,他们一家移民去巴西时,在圣保罗筹资建了一个中国人的教堂。那时移民过去的中国人比较辛苦,这里成为华侨华人常常聚会的地方,徐一鸿的母亲通过自学带领大家唱歌,缓解生活的苦闷。
那时,也是母亲坚持让徐一鸿学中文,阅读很多中国古典文学,希望他不要忘记中国的传统文化。直到现在,徐一鸿特别感谢母亲的远见。
近几年,徐一鸿父母在巴西相继过世,于是他把当地的房子卖掉了。巴西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成长之地,不再有特别的心灵上的牵挂。这也是为何徐一鸿表示,时至今日,中国文化在他身上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多,而拉丁文化逐渐减少。
「我非常感谢父母给予我这么丰富的经历,我很高兴我的人生混合着不同文化。每种文化各有优缺点。」徐一鸿认为,中国文化熏陶下的学生很用功、很认真,但有时过分的「尊师」不利于发展出自己的独立思想;拉丁文化比较开放与自由;美国文化认为老年人难与时俱进,年轻人应该知道得更多,推崇老年人多向年轻人请教。所以他在美国任教时常对学生说:「应该是我来问你问题,你要有自己的想法。」
徐一鸿在巴西虽然上的是美国学校,但同时学习法语。巴西讲的是葡萄牙语,而葡萄牙语与西班牙语很像,他目前在美国居住的南加州圣塔芭芭拉曾是西班牙殖民地。作为歌剧爱好者的他还通过歌剧自学了部分意大利语。如此多元文化熏陶下的他在行走全球时总是比较容易找到认同感,和他人交流起来也游刃有余。
徐一鸿曾在法国当过近3年的访问学者。他说,法国出过很多著名的数学家与物理学家,因此法国人有些自大(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个人主义较明显。他们认为很多美国学者不懂法语,也不懂法国文化,所以常常难相处融洽。但没想到他这个美籍华人学者居然会讲法语,因此一下拉近了距离。徐一鸿举例,他曾与4个法国学者均合作写过论文,但这4人相互之间却从未合作过,他这个外来者反而成为他们之间的桥梁。
受益于多元文化的徐一鸿目前也正有意将这种氛围延续至儿子身上。儿子不仅从小学中文、中国功夫及舞狮,也学巴西的卡波耶拉(Capoeira,一种介于艺术与武术之间的独特舞蹈),还在学法语、西班牙语,「我们希望他能保持开放心态,拥抱多种文化」。(完)
记者/陈瑜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