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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个细节 走近边境线上的「云和师傅」

2024-09-12三农

潮新闻 记者 邬敏

9月6日,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芒市国际机场,飞往广州的航班即将起飞。52岁的「云和师傅」叶先宏送别了一批家乡的朋友——来自浙江云和的县委领导干部们。

「老叶,再见,等你回家!」望着家乡人离去的身影,这位中年农民眼睛红了,他摇下车窗,满心满眼地不舍,接连挥了挥手。

从浙江孤身一人到西南边陲种菌菇,老叶在他乡熬过6年岁月,离家太久,这心里头,总归会泛起若有若无的离愁别绪。

老叶人老实,不太爱说话,晒得黝黑的脸上,多是皱纹,浑身透着一股呆呆的耿直气。

谭主决定,写写老叶吧!老叶摆摆手,神情扭捏了起来,「别写了,我有啥好写的。」

老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勐宛

广袤的滇西高原,红色的土壤随处可见。

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时,土地变得血一样红。路边的灯笼花,怒放灿烂,一场秋雨过后,地上落红点点。

陇川,中国西南边陲的边境县,与缅甸山水相连,从地图上看,仿佛是嵌入进缅甸北部的一块楔子。

从高处俯瞰,高黎贡山余脉纵贯延绵,南宛河穿城而过,由北向南汇入丽江、大盈江,滋养着沿岸18万多人口。

云南陇川风光。图源网络。

在杭嘉湖地区做了多年食用菌生意的「云和师傅」叶先宏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身的食用菌种植本领,竟有一天会倾注在这样一座边境小城。

叶先宏是浙西南山区土生土长的农民,在他的印象里,可没听说过陇川。

「陇川」这个名字,他最早还是从德宏正信实业公司董事长郑山洪口中得知。

2018年6月,郑山洪飞越2800公里,来浙江云和邀请老叶去云南陇川,负责正信公司的食用菌种植。

对于陇川,他这样描述:云南西南部的陇川,边疆多民族农业县,可是个好地方!

陇川好吗? 好,这里人好景美,还能实现「水果自由」。但当你走进会发现,山多树多,树蚂蟥、黑蚂蚁、花蚊子也多。

这个边境小城不同于江浙水乡,更显肆意和粗犷。德宏州有4个边境县,全州三面与缅甸接壤,国境线长达503.8公里。鲜红的国旗飘扬在村民家的房顶上,红彤彤的草果生长在高山密林中。

与缅甸接壤的陇川,边界线长50.899公里,境内生活着景颇族、傣族、阿昌族、僳僳族、德昂族、回 族等少数民族。

这让小县城的城市色彩,多了几分「神秘」。

陇川,傣族人心中的「勐宛」(意为太阳照耀的地方)。

这个太阳照耀的地方,水稻甘蔗等农作物、鲜花、果实,交替酝酿着一季又一季的收获。

边境线上沿途可见铁丝网,隔开中缅两国。记者 邬敏 摄

除了一陇陇金黄的水稻田、一片片漫无边际的甘蔗地、一树树鲜妍飘香的花树和漫山遍野的果树,就是铁丝网搭建而成的边境线,建有哨所,立着界碑。

刚踏入这片土地的时候,老叶总能瞥见村里的一些村民们抄起柴刀、扎紧裤腿,骑着摩托车进山。

干啥?巡边。

「这里很多村民主动当了民兵去守边,不论风雨,没日没夜地去边防线巡查。」老叶看到村民们开着摩托车、全身泥泞的模样,心里觉得心酸、更觉着敬佩。

「这片红土地的人们,守着几亩甘蔗地和桑田,更守着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全,不容易!」老叶说,之所以留下,是想为这些守边的老百姓做点什么。

沸点

「能不能在这片红土地上,种出‘白花花’的好菇?」说实话,这个问题,老叶心里也没底。

当地人种菌菇。陇川有种菌菇的底子,当地也种木耳,老百姓去山上砍自然生长的树用来生产制作菌棒,采取露天种植的方式,种在田间地头。但种出的木耳,产量和品质都不太理想,只能自产自销。

福建人也种菌菇。奔着陇川独特的海拔和气候,福建人争相恐后地来陇川种菇,可最终多是悻悻离开。

有的人,种不出菇;有的人,种不好菇;有的人,种坏了菇。

种好菇一事,在陇川,仿佛陷入了「魔咒」。

可老叶不信这个理,他横了心,一门心思想找到破解这个问题的答案。

2018年6月,一脚迈入陇川大地的老叶,干了一件事:看天气预报。

他看了足足半个月的天气,闭门研究当地的气候特点。

后来,他终于坐不住了,开着车子往各个乡镇跑。

他开车跑遍了陇川县的所有乡镇,章凤镇、陇把镇、景罕镇、城子镇、户撒阿昌族乡、护国乡、清平乡、王子树乡、勐约乡,哪个乡镇哪条道路近、哪条乡间小路坑洼少,他心里「有谱」。

陇川村寨风光。记者 邬敏 摄

每到一个地方,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掏出手机,去测量海拔,了解气温高低。

陇川县「三山两坝一河谷」,东北高峻,西南低平,最高海拔2618.8米,最低海拔780米。

南亚热带季风气候,带来充沛的雨量,充足的日照裹挟着丰富的热量,为这座县城带来了独特的区域」小气候「。

这种小气候,呼应了「云南十八怪」中的「这边下雨那边晒」。

毫不夸张地说,同一座山的两面,一面艳阳天,一面雨倾盆。

老叶发现,海拔2000多米的王子树乡,太阳没晒到的地方就很凉快,这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地儿,适合反季节种菇,比如种夏菇;

护国乡海拔跟王子树乡海拔相差无几,能种秋菇;海拔仅900多米地陇把镇的户岛村、邦外村,适合种冬菇……

老叶还发现:海拔高的地方,生长期慢,菇质会厚,品质会好;海拔低的地方,生长期快,菇质会薄,品质不佳。

除了测温度,老叶还干了另一件事:跑到乡镇村民家里头借烧水壶。

借烧水壶干啥?测沸点。

老叶买了一大把温度计,不同型号的温度计,有10多支。

水一滚烫,咕咚冒泡,老叶就把温度计扔进壶里头。

「96.8摄氏度!「每个乡镇,测来测去都基本是在97摄氏度上下波动,老叶以为温度计坏了。

他不死心,反复测量,没想到还是同一个结果。

为啥水的沸点就是达不到100摄氏度?

实践,验证了书本上学的物理知识:「地势越高,空气含量越少,气压也越低,液体的沸点也会随气压减小而降低。」

云南大部分处于云贵高原,海拔高,沸点自然也低。

可令老叶头疼的是,水的沸点一旦达不到100摄氏度,就无法达到杀菌要求,菌菇产量就会受影响。

「一样的时间,沸点低的话,就达不到灭菌的效果,微生物没消灭彻底,几天之后,杂菌就会大面积繁殖。菌丝和杂菌都是相互对抗的,菌丝需要无菌环境里生长。就像人体一样,病毒入侵后,如果没有药物治疗,存活率就会受到影响。接种的那些菌种,很容易‘胎死腹中’。」老叶说道。

老叶又开始架起锅炉,高温蒸煮菌棒「做试验」。

他发现,不同沸点,杀菌时长有明显差异:

沸点97摄氏度,一个锅要连续烧两天两夜,才能彻底灭菌,要耗费柴火7吨,加上人工费,成本要花费2000元;

沸点98至99摄氏度,一个锅要连续烧两天两夜,才能彻底灭菌,要耗费柴火5吨,加上人工费,成本1500元左右;

沸点105摄氏度,一个微压锅要连续烧一天左右,成本减少到三分之一。

96.8摄氏度到100摄氏度,这3.2摄氏度的温度差,怎么控制?

老叶想到了最笨的效果:往灭菌锅上盖上一层保温棉,让沸点能保持在98至99摄氏度之间,并适当延长灭菌时间;

为了节能、缩短锅炉时间、提高效率,老叶后面咬咬牙,征得公司支持,花了大价钱,买了三个微压锅炉,一个锅20多万元,总共花了七八十万元,这才让沸点提升到了105摄氏度。

沸点准了,思路也清了,老叶终于摸索出了一套适应陇川气候特色的桑枝食用菌栽培技术。

村寨

云南的村寨依山而建,树木茂密,传统的矮脚干栏式民居掩映在绿荫丛中,长脊短檐,鸟啼蝉鸣,充满了浓郁的原始乡土气息。

这里的传统菌菇种植技术,也原始,产量低、品质也低。

可村民们没办法,为了生计,咬咬牙还得干。

刚踏入陇川县陇把镇邦外村时,老叶经常往村里跑,去村民家,却时常跑空。

勤劳的人没得闲。村民们白天养蚕采桑,忙着管理桑园,给桑树修枝剪叶、施肥抓虫,忙得团团转。

早上和傍晚,村民们在香菇棚里打理菌棒。连片菌菇棚的铁架上,整齐码放着圆柱形菌包,萌出了细细长长的白色菌丝。

这里的菌包腐料,是用废弃的桑枝条粉碎配比制作的。

桑树每年春蚕、秋蚕过后将进行伐枝,产生大量桑枝,常被丢弃或当柴烧。

桑枝变身「特质菌包」后,培育出的桑枝木耳不但产量高、品质优,色泽美、口感好。

这些菌棒,都是老叶的厂子生产提供给村民的。

2019年,老叶所在的德宏正信公司,流转租用了陇把镇邦外村26.1亩土地,建立了桑枝木耳厂,配套了无菌接种室、菌包加工区自动袋装流水线,微压蒸汽消毒柜、室内大棚多层栽培等,具备年供应菌包100万个的生产能力。

菌包是公司粉碎桑纸条制作成的,低价发放给村民,再由技术人员统一进行技术指导,村民种出的桑枝木耳、香菇,公司按照市场价回收。

每年,仅木耳、香菇这两项,能为农户增收100多万元。

「云和师傅」叶先宏在菇棚里查看香菇长势。记者 邱建平 摄

老叶是厂里的经理和总技术员,还是云南省科技特派员、「陇川工匠」。

可村民们觉着,老叶不像「老板」,不像「专家」,更像头戴草帽、腿上沾泥的「老师」。

老叶可不敢自诩「老师」,他说,「食用菌技术如果是一座冰山的话,我懂的就只是冰山一角。」

除了爱往香菇棚里「传经送宝」,老叶也爱看书,刷「度娘」,学各种新技术。

村民们说,老叶这个「老师」好,肯教。

他熬夜做PPT,几页幻灯片,就讲怎么种菇,照片加文字说明,通俗易懂。

趁着村民们工作间隙,他「见缝插针」跑去菇棚讲技术。

他讲课,不说空话,就讲人话,尽量把每一个步骤讲到点子上,让老百姓容易看得懂、听得懂。

他和村民们「打成一片」,去菇棚里手把手教村民,一天就要跑好几趟。

他耐得烦,村民听不懂,讲一遍讲两遍讲三遍,讲到最后,嘴巴也说干了。

他说,「真正的专家,还数农民,他们都是从实践中过来的。」

村民们还说,老叶像「医生」,懂行。

他到处帮菌棒「看病」,发现问题,提出治疗意见。

一开始,村民们的菌包发绿,接连报废,村民们看着坏菌包,急了眼。

老叶一看,发现菌包发绿,是菌棒打孔后,放在棚里放密了,温度高了,缺氧了,造成菌丝退化,活像人得了「癌症」。

后来,村民们往菌棒注水,有的注水多了,有的注水轻了。

「注水轻了,长菇少。注水多了,菌丝养得慢,容易‘溺死’。」老叶连续数月,忙活在蚕棚、菇棚里,手把手指导老百姓,就教一件事,怎么注水。

「每一个菇棚种植点,他一个个转过来;每一个农户的家,他一个个敲开。」一来一往间,老叶同村民们的距离近了,心也近了。

「叶经理来了,叶经理来了……」一见着老叶,老百姓就热情地招呼着,黝黑的脸上漾起笑容,别提多开心了。

「老叶把村民们当兄弟姐妹,村民们自然把老叶看得重。」邦外村党总支书记金麻相说,老叶一身好本事,人还善,老百姓认可。老叶却摆摆手,「这都是科技特派员该做的事情!」

工厂

老叶爱种树,工厂周围里种着芭蕉、吊竹梅、铁海棠、樟树、荔枝树,柚子树、水蜜桃树、李子树、柿子树等等,走廊上养着荷花和多肉。

老叶说,「但凡是厂里能种的空地,我把树苗一种,洒一把有机肥,扔几根废菌包,就开始长高冒叶!」

他最钟意的是院里的两棵树,一棵荔枝树,一棵芭蕉树。

院子里头的那棵荔枝树,长得一层楼高,6月盛夏时分,荔枝挂满枝头。

「今年妃子笑足足收了七八十多斤,全分给厂里的员工了。」老叶打趣不够送,「看他们吃,甜滋滋的,很开心。」

老叶种的荔枝树长得比一层楼还高。记者 邬敏 摄

旁边的芭蕉树,这几天结果了。一串串芭蕉逐渐由青转黄,一茬一茬使劲从枝头往外冒。老叶吃不完,就送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品尝。大伙儿剥开芭蕉皮一尝,果肉软糯,还香甜!

他又从门口的柠檬树,摘下几个青绿的柠檬,捣出汁水,加入蜂蜜。那杯甜甜的柠檬水,包裹着清爽的柠檬果香,洋溢着清新、浓烈、流动的滋味,是谭主在别处没喝过的,至今仍想念。

老叶说,每天打理下院子里的花草,烦恼都少了。

早晚有事可干,年年四季有水果吃、有花可赏,老叶的日子过得舒坦。在谭主看来,他把这孤寂的异乡时光过成了四季流转的诗。

三岁的多多,是老叶养的一只「看门狗」。

三岁的多多,是老叶养的一只「看门狗」。记者 邬敏 摄

「有多多,就有个伴。」多多,很听老叶的话。它黑白毛发,性情温和,不怕生,白天爱同人玩闹,晚上就格外警惕。

一入夜,机器声褪去。寂静,笼罩着偌大的工厂。

工厂黑漆漆一片,一瞧见人影,一听见声响,多多的耳朵就竖起来,狂吠几声。

身处边陲的村庄,老叶晚上睡觉不安稳,外边一有动静,就忙起身看看。

他说,「有了多多,晚上睡觉都安心多了。」

独在异乡,老叶孤独吗?午夜梦回的时候,老叶也想家,想家里的妻子女儿,想老家闲适的生活。

白天忙,可来不及想。一到夜里,老叶会打开微信视频,同妻子女儿聊聊天。他说,「一家人在一起,日子都是甜的!」

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老叶问自己:「何必那么累呢?」

他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干几年就回家!」

他也采取过这样的行动:他交过两次辞职信,但公司不批,村民们不放,他也舍不得。

地处陇川县陇把镇邦外村的桑枝木耳厂。记者 邱建平 摄

在后院的扶桑花树丛,老叶养了两只火鸡,嘴尖冠红、胸前一束毛球,「两小只」经常抖动羽翈作声,缩头阔步行走,发出「咯咯咯」的叫声。

「老叶,你为啥养火鸡?」谭主问,「村民们总是把家里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我,我也得表示表示。」老叶,念着寨头寨尾的村民们。

老叶想着,等逢年过节的时候,把自家养的火鸡炖了,张罗着大伙来厂里吃饭,好好过个节。

他是真把这儿当家了!

监制 | 范波

审核 | 黄彦

本期撰文谭主 | 邬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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