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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AI寫的小說開始得文學大獎,人類作者怎麽辦?|文化觀察

2024-02-19科技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隨著近些年來技術更新叠代速度加快,總有一波高科技進展沖擊人們對世界的認知。2024年開年以來,最火的高科技話題莫過於OpenAI推出的AI視訊生成模型Sora火爆出圈。作為一個人工智慧模型,Sora能夠透過文本提示生成逼真且富有想象力的視訊,讓人再次對藝術創作未來的走向,進行深思:未來AI在文藝創作領域的套用會發展到什麽程度?
文字是影像的根基,是創意的母體。關於AI(人工智慧)深度參與文學寫作,一直牽扯著人類的敏感神經。2024年伊始,在剛舉辦不久的第170屆日本芥川獎的頒獎典禮上,33歲的作家九段理江公開透露,自己的獲獎作品【東京都同情塔】是利用Ai生成器輔助寫作,小說中約有5%的句子是從chatGPT生成的句子中「逐字參照」的。她表示,在與AI的合作中,盡管有時AI的回答並不完全符合她的期望,但還是能透過主角的台詞將這些元素(AI生成的內容)融入作品,使得小說更加生動有趣。她還說,未來還將繼續探索人工智慧進行創作。
其實,人工智慧深度參與創作的小說獲得文學獎項,這並不是第一次。2023年10月,由江蘇省科普作家協會、江蘇省科學傳播中心主辦的第五屆江蘇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公布了獲獎名單。其中,獲得二等獎的作品【機憶之地】,就是清華大學新聞學院沈陽教授透過對話形式提示「@矽禪」(AI)生成,共經過約66次對話,主要經歷了5個非連續時間段的創作,共約3小時左右,形成了約43061個字元,從中復制出5915個字元,最後完成的。沈陽教授還透露,該作品參評該文學獎是經過組委會評委討論同意,並匿名混在其他作家作品中參與評選,6名評委中的5名不知道這篇小說是AI創作而成。
圖片轉引自現代快報
AI寫的小說獲得了文學獎,這意味著什麽?真的如一名網友所說的,文學創作似乎進入了一個新階段?AI的文學寫作究竟是助手還是威脅?當下年輕的人類作者如何看待人工智慧,將之作為助手,還是敵人?未來AI寫作會不會大面積取代專業的文學家?人機共創的作品,未來會不會遇到版權歸屬方面的問題?帶著諸如此類的問題,封面新聞記者采訪到多位在各自領域活躍思考、寫作、行動著的青年作家。
人機共創的目標不是寫出更好的作品
而是打破邊界,展開對話
陳楸帆(左)(圖據受訪者)
出生於80年代的科幻作家陳楸帆,早在ChatGPT時代之前,就深度參與了多年的AI「共創寫作」實踐,對生成型人工智慧擁有獨到的前沿視角和深刻洞察力。 陳楸帆畢業於北大中文系,其作品以其現實主義和新潮派的風格而聞名,曾獲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在科幻界有「中國的威廉·吉勃遜」之稱。現任中國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委員會副主任。
2020年10月,陳楸帆曾發起過一個叫「共生紀」的人機共創寫作實驗計畫。該計畫集結了包括陳在內的國內11位新銳作家,將圍繞環保、人機關系、性別、文化多樣性等主題,與AI協同創作多篇科幻故事。陳楸帆曾使用人工智慧作為輔助,創作了包括【人生演算法】【恐懼機器】【出神狀態】【火星奧德賽】等科幻作品,「我會標明出哪部份是人,哪部份是機器創作的,最後給它一個姓名標示,說這是由哪個模型創造的,這個模型背後的團隊是哪個,也保留了對它背後智慧財產權的尊重。」
陳楸帆科幻作品【人工演算法】
陳楸帆代表性科幻作品【荒潮】
陳楸帆與李開復合作【AI:未來進行式】
從2022年開始,陳楸帆開始用Midjourney(AI繪畫工具)、Sudowrite(AI寫作工具)、GPT等AI工具作為自己寫作的輔助。他的體驗是,「AI技術的進步非常神速。目前可能相當於小學中高年級學生的寫作水平,基本上一段文字裏很難判斷出哪部份是人寫的,哪部份是機器寫的,它已經達到基本通順流暢的程度。當然可能在一些細節上還比較欠缺,在人稱等方面還是會出錯,但有時候也會出現令人拍案叫絕的句子。」陳楸帆提到,在跟機器共創的過程中,能打破以往寫作的慣性,「人機共創實驗使用更多的數據、更智慧的演算法,但目標並不是寫出更好的作品,而是打破邊界,展開對話,實作人與機器思想的碰撞與流動。」
在接受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時,陳楸帆提到,AI參與創作這個事情,其實已經有很多探討。不僅是文學創作,也包括音樂、影視動畫、遊戲等創意型的創作中,其實AI參與討論,都有展開。只不過,此前更多的可能還是一個小圈子裏。像現在人與人工智慧合作寫的小說得了文學大獎,讓這個事情進入了大眾的關註、討論視野裏。總體來說,我認為,AI作為創作工具來講,應該是大勢所趨吧。現在問題是,引導年輕人以積極正面的態度和做法面對這件事。」
如今,陳楸帆覺得已經又到了另一個新的階段。「我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使用AI,因為它會涉及到很多問題,其一是法律方面,另一方面它倒逼我們去思考怎樣提升人機協作的創造力。我們需要去從一個新的高度來思考這個問題。當它變成一個工具之後,可能慢慢地會像我們日常使用的word軟體、微軟電腦系統和鍵盤等等,不再是一種需要特地強調的存在。
出生於1996年的詩人、小說家焦典是一位大有潛力的青年寫作者。2021年5月,焦典曾在成都領取了「2020中國·星星年度詩歌獎」之「年度大學生詩人獎」。如今她在北師大文學創作專業讀博士,導師是莫言。在2023年熱播外景紀實類讀書節目【我在島嶼讀書2】中,焦典曾和老師莫言就寫作展開了一場精彩的對話,讓觀眾看到了「老師」莫言,也認識了年輕朝氣的焦典。
像焦典這樣的年輕作家,未來會不會考慮使用AI作為自己寫作的助手呢?「如果它能幫忙把小說寫得更好的話,何樂而不為呢?人類作者在一些地方可以在機器的幫助下,節省時間,從而可以更集中精力去做需要突破原創的精華部份。」焦典在與封面新聞記者交流中這樣說道。
能否選擇或創造出一個合適的AI寫作夥伴
同樣是對人類創作者的重要考量
獲芥川獎的小說【東京都同情塔】是人類作者與AI一起合作完成的,這讓【人民文學】副主編、出生於1978年的茅獎小說家徐則臣感到非同一般,「過去我們談寫作,就是作為作者的人的寫作,後來出現了AI,我們也是單獨談AI的寫作。但這一次是人和AI聯合寫作,還獲得一個很有份量的文學獎。很多人可能都淩亂了:這獎到底算誰的,這個作品和這個獎是否能彰顯人的創造力?」
徐則臣(圖據受訪者)
徐則臣對封面新聞記者補充說到,他關註的焦點倒不是獎的所有權問題,而是人類與機器的這種「混合雙打」會帶來的一系列可能引發爭議的狀況,「其實這也應該在我們的意料之中。就像小算盤剛出來,大家就不再打算盤。搜尋引擎一出來,很多人不再去圖書館查資料。 AI出來以後,人可以用它做很多事,為什麽不可以讓它參與一部份寫作呢?這不是問題。關鍵問題在於,AI寫作的資料庫從哪來,所有基礎數據是否合法、合規、合乎倫理。這可能也是我們在發展AI的同時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只要這些問題解決了,我不排斥跟AI合作。我也相信,能否選擇或創造出一個合適的AI寫作夥伴,同樣是對人類創作者的重要考量。」
AI生成文學作品,還會導致版權的清晰歸屬問題。比如說,未來AI如果要求自己的參與版權,那將會出現什麽局面?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中心存取學者、科幻資深研究者三豐在接受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時提到他的看法,「我覺得首先第一步是要標記清楚,在發表或在投稿、參評獎項的時候,註明由AI參與以及參與度有多少等資訊。當然,並不是說就沒問題了。之後還需要看各界如何達成一個共識。我個人覺得,目前這個階段如果是作者透過AI輔助完成的作品,標記清楚了,版權暫時還是應該完全屬於人類寫作者。」
出生於1997年的實力派青年詩人伯竑橋,是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在詩歌寫作、文學批評與研究方面均有高度敏銳性的伯竑橋,對技術時代的文學、詩歌生態都有深入的參與、細致的觀察和深度思考。在伯竑橋看來,人工智慧的影響對人文領域尤其是文學來說,「與其說是一場急遽的迎面沖撞,不如說是一次漫長而無所不在的艱難的過程,是慢性的改造,是甜蜜中無比辛辣的,永遠小火慢燉著的。」所以,他也認為,人類作家與人工智慧之間的關系,並不是誰取代誰的問題,而是一種共生狀態,「大概會相互投餵、相互啟發、相互調教。」
伯竑橋還特別思考到一個核心問題:人工智慧的時代,到底誰是主體,AI還是人類?「我的主觀感受是,人類主體正在不斷被砸碎,然而也只有不斷被砸碎之後,那些慢慢回歸於自己的東西,才構成寫作者真正的主體。人類與其創造物之間,這兩大寫作主體之間主體性的爭奪。喪失主體性的那一方,面臨著「被書寫」,而與真正原創的書寫能力無緣。」
對於「主體性」這個課題,陳楸帆也提到,「AI更強大之後會有一定的主體性。我覺得這一點也很值得探討,這可能需要在後面繼續展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這會變成一個需要反復討論的問題。」
人與機器的本質區別
還在於有沒有「生命」
在人機共創這個領域做了很多工作的陳楸帆也提到,文字理解並不是一項容易遷移的技能。「也就是說,對於如何理解一首詩的問題,我們很難教別人像我自己一樣欣賞詩歌。這實際上是人類特有的能力,這一點可以從微軟小冰為什麽寫詩這個例子中看出來。但是小冰創作的詩往往有一種大眾化、通俗易懂的,類似於曾經風靡一時的暢銷詩人風格,這並非當代詩歌界普遍認可的風格。」
目前AI寫的小說水平到底如何呢?可以透過科幻小說【記憶之地】的文字片段可以來感受下:「李曉緩步走向Memoria,她看到它的「眼睛」裏,流淌出液體,那是它的「淚水」。Memoria的聲音低沈而哀傷:「我為何會變得如此孤獨,數據和記憶已經不能給我帶來滿足。我迷失了自己。……在李曉思考著‘情感基因底層程式碼’的奧秘時,她的心靈經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仿佛觸及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禁忌。Memoria感受到這種顫抖,突然,從其深處射出一束寒冷的光線,直沖向李曉。」
型別文學的寫作,尤其科幻小說的寫作,多註重故事情節的奇思妙想,在語言藝術風格方面往往並不精雕細刻。按照這樣的標準來看,這樣的科幻小說文段是成立的,是像樣的,算是合格的科幻小說水平。但不得不說,這樣的文段,還是顯得語氣較為生硬,有塑膠感。
有資深文學編輯就曾提到,對AI寫作對語言的損傷表示擔憂。將來「語感」可能會成為一種稀有的東西。而我們漢語的語感本來也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閱讀感受。如果以後出現越來越多的Ai寫作,那麽語感未來將會更加稀缺,更加難以捉摸。而AI寫作對文學語言的傷害,極有可能是不可逆轉的。
不少人都提到,AI的文學創作真正的飛躍在於,AI在海量閱讀基礎上,擁有不亞於任何成年人的生活意識,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生命,獨特而且飽滿,並由此寫出了巨著名著,才是真正質的飛躍。
但是,到了這個階段,人就親手造出了「人」,人和世界本身也需要重新被定義人。這樣的「巴別塔」,對地球是福是禍,就不好說了。
在這種極端狀況出現之前,人類作者還是無須太擔心。因為人的生命體驗依然是無價之寶。作為年輕寫作者,跟同輩寫作者一起多次探討過這個話題的伯竑橋認為,「當AI的學習速度遠高於人類透過代際更叠推動的知識體系更新以後,便只有真正的生命體驗是唯一區別於人類藝術和AI產品的那條線。」
(本文圖片除備註外由陳楸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