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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起步,中國做對了什麽?幸虧「863」沒跟風

2024-07-11科技
中國的人工智慧技術起步晚,足足比世界晚了一個周期,錯過了第一次浪潮。直到1986年,在863計劃中下設了代號為306的智慧電腦主題後,才開始奮起直追。20世紀90年代,國際人工智慧研究進入低谷,「863-306」主題透過持續投入,在高效能電腦、智慧介面、智慧套用等方面取得一批重大科研成果,也成為曙光、科大訊飛、拓爾思、漢王、中科星圖、寒武紀等一大批高技術公司的源頭。
更重要的是,「863-306」是人才的大熔爐,當年參與計畫的年輕人,很多成了今天國內人工智慧領域的領軍人物。
倡導「863」計劃的四位科學家,從左至右:陳芳允、王大珩、楊嘉墀、王淦昌。
863計劃
20世紀80年代初,中關村科技城逐漸恢復了生機,中國科學院院士們也從設施陳舊的「特樓」(新中國成立初期,用於引進歸國科學家的家屬樓)紛紛搬進了新建的大塔樓。
1986年2月的一個夜晚,無線電電子學家陳芳允敲開了光學家王大珩家的門。這兩位都是「兩彈一星」的功勛科學家,他們的談話,翻開了中國科技發展史上的重要一頁。
「高科技問題事關國際上的國力競爭,中國不能置之不理。」登門到訪的陳芳允憂心忡忡,顯然已被這個問題困擾多年。
1983年,美國總統雷根發表電視講話,公布了「星際大戰計劃」。蘇聯和東歐迅速制定「科技進步綜合綱要」與之針鋒相對;西歐17國簽訂「尤裏卡計劃」;日本提出了「今後十年科學技術振興政策」。新技術浪潮沖擊著整個世界,連印度、南韓都在跟進,而中國科學界,卻令人不安地保持著沈默。
陳芳允登門前,剛參加了一個軍工會議,會上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當時經濟實力薄弱,在科技發展方面應采取「拿來主義」,先搞一些短期見效的計畫。
「在關系到國力的高技術方面,首先要爭取一個‘有’字,有與沒有,大不一樣。真正的高技術是花錢買不來的。」說到這裏,兩位老人都很激動。陳芳允提議道:「我們是不是聯名給中央領導人寫封信,這樣事情更好辦一些。」王大珩說:「這個主意好,我看,咱們幹脆直接給鄧小平同誌寫信。」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王大珩始終處於亢奮之中,他知道,自己執筆的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關系到中國未來的一件大事。
王大珩起草的初稿陳芳允看了、改了,聯合簽名的還有陳芳允的兩位「特樓」老鄰居——核物理專家王淦昌、航天專家楊嘉墀。
據楊嘉墀回憶,在各種討論會上,他與王大珩、王淦昌、陳芳允等科學家觀點相近,大家一致認為:「盡管當時我們的經濟實力還不允許全面發展高科技,但爭取在一些優勢領域首先實作突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心裏急啊!」面對新一輪科技革命的到來,楊嘉墀時常夜不能寐,沒有計畫就留不住人,梯隊青黃不接,用當時科委領導的話說,「這樣下去,也許再過幾年我們的年輕科學家和國際同行連交流都不夠資格了。」
科學家們心裏清楚,如果走正常途徑,這封信不知要經多少人批示轉送,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送到最高層的案頭。
急中生智,王大珩想到了鄧小平的女婿張宏。從來不「走後門」的王大珩,走了他此生最大的一個「後門」,請張宏把信盡快送到鄧小平手裏。
3月5日,也就是收到「關於追蹤世界高技術發展的建議」的第二天,鄧小平在信上批示:「這個建議十分重要……此事宜速作決斷,不可拖延。」
根據鄧小平指示,1986年4月,全國數百位科學家齊聚北京。高科技意味著高投入,高投入到底有沒有報酬?誰也不敢打包票。
其間,國務院的張勁夫約見了四位倡議者,問他們該撥多少經費?4位元科學家誰都沒先作回答,沈默許久後,王淦昌才艱難地說了一句:「能省就省吧。我看,全國人民每人少吃兩個雞蛋,一年2個億就行。」盡管用2億元發展高科技是杯水車薪,但一想到當時國內的經濟條件,再多,他們也難於啟齒了。
為了把經費風險減少到最低限度,從1986年3月到8月,國務院先後召開7次會議,組織124位元專家分成12個小組,進行了反復的探討與論證。最後,透過了【國家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綱要】。
1986年11月18日,這一計劃正式公之於世。這意味著,中國科學家將集中精力在生物、航天、資訊、雷射、自動化、能源、材料7個領域的15個主題中發起沖鋒。
由於這項計劃醞釀於1986年3月,也被叫作863計劃。根據計劃,中國將在15年中投放約100億元人民幣,這在尚未取消布票的中國是一筆巨款。於是,有人質疑:糧食都不夠吃,還拿出這麽多錢搞什麽高科技?還有人說:美國一家大企業一年的科技投入就是30多億美金,相當於100多億元人民幣,中國拿這點錢投入15個主題,不是開玩笑嗎?科學家們無暇回應,在他們眼裏,863計劃是中國的國運之戰,堪稱新時代的「兩彈一星」。
「積極跟蹤國際先進水平」「發揮現有高技術骨幹的作用」「抓晚了就等於自甘落後,難以再起」……如今,當人們重讀四位老科學家起草的初稿,許多重要的判斷仍不過時。
306主題
863計劃的一大特色是實行專家負責制。7個領域15個主題都成立相應的專家委員會,科研經費透過主題專家組直撥課題組,評審、立項過程也都是由專家集體決策,極少行政幹預。
把科學家推到決策和管理的第一線,讓科研工作一改過去由行政部門主導,條塊分割,課題重復的弊病,也讓一直埋頭書桌的科學家們,不得不擡起頭來,面對計劃經濟時代不曾有的問題——不是具體怎麽做,而是選擇做什麽?
首任863計劃聯合辦公室主任馬俊如說:「領域的選擇是從戰略角度出發的,要突出前瞻性、先進性和帶動性,必須為21世紀著想。」當時,生物技術被列在863計劃首位,讓生物學家都連呼「沒想到」。因為直到1980年,中國現代生物技術的產值還是零。
資訊領域更是瞬息萬變,中國科學家朝什麽方向發力呢?在資訊領域的三個主題中,智慧電腦主題,代號「863-306」,排在第一名,算是爆了個「冷門」。
中國的人工智慧研究可謂先天不足,不僅開始晚,整整錯過了第一次浪潮,而且一開始就處於爭議的漩渦中。
「人工智慧」一詞,不僅長期以來被認為帶有濃烈的唯心主義色彩,還一度因此廣受批判,甚至和特異功能者纏結不清。很多人覺得「機器怎麽會有智慧呢」,因此需要在哲學意識形態上進行辯論。因此,中國人工智慧學會沒有掛靠在中國科學技術協會,而是掛靠在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AI界的最高獎項,使用了數學家吳文俊的名字,以紀念他在1979年開宗立派,翻開了中國人工智慧研究的第一頁。但吳文俊卻一直想「劃清界限」,強調自己研究的是「數學機械化」,而不是「人工智慧」。
中國最早從事AI研究的學者大多有數學或哲學背景,加上當時特定的社會環境影響,使一部份電腦領域的學者遠離了人工智慧領域。
直到1985年,費根鮑姆撰寫的【第五代——日本第五代電腦對世界的沖擊】一書在中國熱銷,這才在大眾中普及了人工智慧與電腦的關系。
書中寫了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故事,日本政府計劃在十年內投入4.5億美金,造出「第五代電腦」,掀起一場技術革命。淵一博教授作為主導者,優選了40名35歲以下的年輕人,組建日本ICOT(新一代電腦技術研究所),他們的目標是,研究出智慧電腦,也就是現在各大巨頭們正在競相嘗試的AIPC(人工智慧電腦)。
早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就已經開始了對人工智慧的探索,並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矚目的成績。福島邦彥在1980年實作了「神經認知機」模型,也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摺積神經網路」的雛形。
放在今天,我們都知道,神經網路理論,以及由此發展而來的機器「深度學習」是AI大模型的地基,日本在技術上算是「起了個大早」。可是,以當時的算力、演算法和數據積累,神經網路技術猶如癡人說夢。
因此,淵一博在技術路線上,拋棄了尚處於發展初期的神經網路,以舉國之力,押寶在「專家系統」上。
所謂「專家系統」,就是基於邏輯程式語言,來模擬人類專家解決某些領域問題的電腦程式系統。和「深度學習」不同,在「專家系統」中,機器的所有認知都要靠人來「投餵」。
日本「五代機」計劃,被稱為「科技界的珍珠港事件」。緊接著,美國與歐洲各國急起直追,在世界上掀起了第二波人工智慧的研究浪潮。
費根鮑姆寫道:「淵一博和他的同事們是一批‘科學武士’……他們意識到‘資訊’是一種新的國家財富,他們根據美國十五年前開始研究人工智慧的歷程,決定立即采取實際行動,而不是像西方知識分子那樣的無聊爭論。」
「每當讀到此處,我總是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中國該怎麽辦?」作為863計劃資訊領域專家委員會成員的汪成為說,「我曾不止一次深情地讀這本書。」
863計劃研討時,正值第二次人工智慧浪潮的高點,科技界充滿樂觀情緒,因此對標日本「五代機」的智慧電腦主題(代號「863-306」),成了整個計劃中被寄予厚望的主題之一。
在這樣的背景下,順勢而為地走「五代機」路線,看似順理成章、無可非議。但作為306計畫的專家組組長,作為一個軍人出身的戰略科學家,汪成為始終都在提醒自己,需要以「走一步看十步」的眼光來考慮問題。
1988年12月,日本召開「五代機」第二階段成果展示會。汪成為敏銳地感到,與大會的對外宣傳的材料相比,淵一博對「五代機」的定位和展望比7年前的預言低多了。
這次會議還邀請了圖靈獎和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雙獎得主西蒙,汪成為聽了他的報告,發現他似乎在回避一個敏感的問題——能否按預期設想實作日本「五代機」的最終目標。
在單獨請教時,西蒙說:「總的來講,對人工智慧技術的進展,以往我過於樂觀了。建議你們很好地接受美國、歐洲、日本的經驗教訓。有些事不必重復地再做一遍了。」
這次交流,讓專家組意識到,「不一定就是‘五代機’,而是尋找更多的可能性」。
果然,到1992年年底,投入8億美元,組織富士通、NEC、日立等8家企業聯合研發的「五代機」以失敗告終,ICOT也解散了。這成了人工智慧領域進入漫長寒冬的標誌性事件。
1993年,汪成為再次見到了淵一博教授,並誠懇地向他請教領導日本「五代機」的經驗。倆人漫談了一下午,「略帶一點悲壯的色彩,但這絕非淵一博教授一個人的責任」。
回看歷史,日本入局雖然早,但在豪賭階段,由於在科技路線上押錯了註,帶偏了整個AI界。「五代機」失敗後,日本AI領域人才流失,全面斷層,錯過了後來的AI革命。
中國的幸運則在於,早在1990年,「863-306」主題就成功避雷,選擇了另一條路。
「863-306」第三屆專家組合影,前排左起:李國傑(副組長)、汪成為(組長)、吳泉源、李衛華(因車禍去世)。後排左起:王鼎興、李未(副組長)、孫鐘秀(因病去世)、加文。
成功避雷
「863-306」是863計劃中,取得成果最多的主題之一,但它的開局卻慢騰騰。
專家組發現,相對於缺錢,還有個更嚴重的問題:我們對世界資訊領域的發展、動態和關鍵技術進展知之甚少。
「智慧電腦」的「智慧」含義,到底是什麽?中國與國際水平差距多大?在現有條件下,如何讓有限的科研經費發揮出最大作用?面對差距與新技術研發,我們是先「收復失地」,還是先「開拓疆土」?
帶著這些問題,汪成為去請教了老領導錢學森,並請錢學森到專家組和全體成員交流。
汪成為回憶:「錢老十分謙虛地說他不是電腦專家,是來向大家學習的。然後剖析了人工智慧的本質和關鍵之處,結合中國的國情,提出了應該從11個方面開展人工智慧技術的研究,即人工智慧、腦科學、認知心理學、哲學、與形象思維有關的文學詩詞語言、科學家關於科學方法方面的言論、社會思維學、模糊數學、並列運算、古老的數理邏輯、系統理論及系統學。」
和錢老一樣,汪成為也說,自己是在「863-306」主題組成立後,才開始接觸人工智慧的,屬於剛入門的小學生。做這項工作的領導,除了謙遜之外,他還堅信兩句話,第一句話是「不了解世界,就不可能了解發展的趨勢」,第二句話是「不了解中國,就不能最佳化戰略部署。」正是這種實事求是的原則,使得「863-306」主題一直處於反復的研討之中,沒有匆忙上馬。
到哪裏去找一位既懂人工智慧,又懂中國國情的帥才呢?這時候,在美國普度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在人工智慧領域內已小有名氣的李國傑,進入了專家組視野。
「我考上兩次大學,又兩次被踢出來。」「十年動亂」讓李國傑的求學生涯頗為坎坷。1987年初回國時,他已經43歲,「大器晚成」中包含著各種苦澀。
回國後,他被分配到中科院電腦所,兩三年間,整棟樓只有他家沒有煤氣罐,全樓的人都看著他一家人去拉蜂窩煤塊,他也沒有覺得有什麽好抱怨的,「我來得比人家晚,沒有煤氣罐也很正常」。
1989年3月,專家組決定建立國家智慧電腦研究開發中心(以下簡稱智慧中心),以便集中力量完成863計劃的任務,1990年1月李國傑成為7人專家組的新成員,負責籌辦智慧中心。
「我在美國三個月就能發表一篇論文,被稱為‘論文機器’,但是回國30多年來,我的主要的工作是‘選擇做什麽’。」
「技術創新的關鍵在選題。」李國傑院士對記者說,他這些年的體會是,相對於「知道怎麽做」,正確「選擇做什麽」更重要。
智慧中心成立後不久,李國傑就率隊存取了美國。
他們首先拜訪了世界級權威西蒙,並請教他,人工智慧領域未來十年在哪個方向能取得重大突破?西蒙的回答讓他們大吃一驚,「未來十年人工智慧不會有什麽重大突破,但可能有上千小突破」。
在卡內基梅隆大學,著名美籍華人教授孔祥重更是直言不諱地表示,他不贊同863計劃對標日本「五代機」,明確建議國內應像中國台灣一樣從滑鼠、顯視器、板卡做起,甚至當面質問李國傑:「你在美國讀的博士,怎麽也跟著瞎起哄?」
考察團一路走下來,發現Apple和IBM 生產的桌上型電腦效能不斷提升,美國研發的重點是個人電腦、高速工作站、超級電腦和互聯網,日本側重的「專家系統」,根本就是自說自話。
AI發展方向撲朔迷離,不同背景的科學家眾說紛紜,但國家的研發投入在當時又極其有限,難以支持很多前景不明的探索方向。到底該怎麽辦?1990年5月,一場決定「863-306」戰略的研討會在北京飯店召開。
除了上百名中國學者,會議還邀請了美國總統科學顧問許瓦爾茲教授、神經網路理論的奠基人之一霍普菲爾德教授、日本「五代機」的重要參與者田中英彥、美國南加州大學黃鎧教授、美國伊利諾大學的華雲生教授等。
1990年5月,宋健在人民大會堂接見智慧電腦戰略研討會中外專家。
這次會後,專家組決心從「為國解憂」出發,加強研發中國的電腦基礎設施。硬體上重點發展高效能電腦(也就是今天中國人引以為豪的超算),軟體上透過智慧介面的研究,實作人機智慧互動,同時在農業專家系統等智慧套用上下功夫。
基於此擬定的【863-306的發展計劃綱要】,是一個重大的戰略主題轉移,就像是一艘大航母在確定的路線上,突然90度轉向。
方向對了,就成功了一半。科技部原部長朱麗蘭對「863-306」專家組贊譽有加:「專家組對於計算與通訊(網路)、人工智慧、模式辨識、機器轉譯、大規模檢索這些關鍵問題的技術發展方向有很準確的預測和判斷。同時,有效的組織和高效的執行力,使306主題科技成果豐碩,大部份直接轉化成生產力和戰鬥力。」
曙光乍現
智慧中心,設在中科院電腦所裏,是一座只有幾百平方米的兩層小樓。簡陋的小白樓裏,幾十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誰都沒有電腦研發經驗,卻被賦予了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從無到有,研發高效能電腦。
中國科學院智慧中心裝置簡陋的小白樓
汪成為深知有限資金的管理原則,絕不能「撒把胡椒面,碗碗掛點味」,必須給智慧中心吃「偏飯」,因為高效能電腦既是電腦領域裏的「基建」又是「核彈」。
成立智慧中心前,專家組舉行了兩次軍民需求研討會,主要議題是:「什麽是中國最緊迫的需求」和「什麽是中國當前的發展瓶頸」。
最讓人意難平的,是「玻璃房子」的故事。
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電腦技術遠遠落後於美國。由已開發國家組成的「巴黎統籌委員會」對中國實施禁運,中國企業只能以極高的價格引進少數低端的產品,而且必須把電腦安裝在一個透明機房裏,機房鑰匙由美國監管人員牢牢控制。這意味著,我們要在他人的監控下,才能使用所謂的高效能電腦。
時任國家科委高新司司長冀復生回憶說,起初306主題並沒有把高效能電腦列入其中,然而專家組認為,高效能電腦是將來整個國家電腦方向的一個制高點,更是各項科研工作的基礎,必須迎難而上。
頂著「智慧電腦」的帽子研制高效能電腦,李國傑雖然經常被質問:「你們研制的電腦的‘智慧’體現在哪裏?」但他以滿足市場需要為科研目標的想法,從未動搖。
該計畫最終上馬,是在專家負責制下由科學家力推的結果。然而限於經費,國家也只給了200萬元的啟動資金支持。
吃了「偏飯」的智慧中心,成立兩年,卻沒能拿出什麽成果,「不少人在等著看笑話,我的壓力非常大」。
起初是缺人。由於高科技人才奇缺,智慧中心只能自己培養剛畢業的「小白」。這兩年,科研人員天天埋著頭,一行行地讀UNIX作業系統的原始碼,讀了幾百萬行。
團隊逐漸成熟,但研發的生態環境和產業鏈條件仍跟不上,有時只是因為缺一個很小的零件或者一個軟體,導致整體研發停頓半個月甚至幾個月。
李國傑想出一個奇招——把6名核心人員派到美國矽谷「洋插隊」。出發前的誓師大會上,黑板上貼著「人生能有幾回搏」幾個大字,這句話後來也成了曙光和中科院電腦所的座右銘。
「洋插隊」的條件比想象中艱苦多了,他們6人租住一棟民房,客廳就是工作間,擺滿了機器;臥室都沒有床,就在地上放一個床墊,每天爬起來就工作,至少工作十五六個小時……
紀念863計劃5周年時,研發尚處於黎明前的黑暗階段。科技部組織一些科研人員在人民大會堂看文藝演出,舞台背景上「新時代的曙光」幾個字觸動了李國傑,從此,計畫以「曙光」命名。
「曙光1號」問世了,運算速度達每秒6.4億次。更令人振奮的是,「曙光1號」問世後不久,西方國家即宣布解除10億次電腦對中國的禁運,「玻璃房子」的恥辱徹底成為歷史。
在1994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總理專門提及「曙光1號」。863計劃的提議人王大珩院士更是對此激動不已,他在一份給中央領導的報告中指出:「曙光1號」的誕生,其後續創造出的價值和當時歷史階段的作用,不亞於「兩彈一星」。
恰逢鄧小平對863計劃提出「發展高科技,實作產業化」的新要求,時任國家科委主任的宋健到智慧中心參觀時,號召智慧中心當敢死隊,像當年劉鄧大軍一樣殺出重圍。
又是200萬元啟動資金,「曙光」邁上商業化之路,成為863計劃中最早實作產業化的計畫之一。「當時的曙光公司猶如盧溝橋事變中的29路軍」,李國傑說,「‘曙光1號’剛推出時,只能給IBM 伺服器當B角。幸虧在哈爾濱以北,偏僻的三間房鐵路編組站,作為A角的IBM伺服器出了故障,曙光才有了替代A角的出頭之日。」
2010年6月,「曙光6000」系統排名世界第二,拉開了中國持續霸占超算排行榜前三名的序幕。隨著「曙光」不斷叠代,30年內效能提高近100億倍,不僅消除了與國際上的10年差距,也成了中國超算行業的頂梁柱。
有一段時間,IBM 伺服器在中國市場上的平均折扣大到不可思議的「94%off」,即標價100萬美元的伺服器只賣6萬美元,後來幹脆結束了中國市場。曙光伺服器參與市場競爭,迫使外國產品降價,僅這項經濟效益就遠超過國家對曙光研發的投入。
像是一次地殼運動的擴張新生,曙光伺服器的誕生,還引起了連綿不斷的山脈延伸。李國傑2000年後帶著弟子啟動了「龍芯」的研發,而「龍芯」研發者胡偉武的學生陳雲霽與弟弟陳天石一起攻關,釋出了寒武紀芯片,寒武紀公司成為全球第一個量產的商業AI芯片公司。
三代人血脈傳承,波瀾壯闊的畫卷隨之展開。「做市場化導向的研發,不做論文和獲獎導向的研發」,這是李國傑在深圳理工大學曙光書院給青年科技工作者的忠告。
1994年1月宋健和朱麗蘭視察智慧中心,中間是汪成為,最右邊是白碩(智慧中心理論組負責人,人工智慧專家)。
訊飛燎原
和「兩彈一星」計劃不同,863計劃專家組的專家不是封閉的,更不是固定的,他們來自不同的單位、部門,「腦袋在863,屁股在原單位」。
在那個通訊和交通並不發達的年代,許多北京以外的專家,往往接到通知,已經是開會在即,他們常常是買張月台票就登上火車,而且一站就是十幾個、幾十個小時。
1992年,36歲的加文剛拿下東京大學的博士,就被選入「863-306」專家組,成為整個863計劃15個專家組中年齡最小的成員。從哈工大到北京,一趟就是30多個小時,招待所沒有浴巾,洗完澡只能晾幹,研討會開完,常常連盒飯都沒有,無論多有名氣的專家,在組裏都是這個待遇。
為註入新觀念和保持創新能力,專家組成員每3年要換掉三分之一左右,最多只能幹三屆。1996年換屆時,加文接替汪成為院士擔任「863-306」專家組組長。
新老交替時,汪成為面授機宜:「在課題布局上,要穩住一頭,放開一片」。穩住一頭就是要穩住重點攻關課題的團隊,要給他們吃偏飯,讓他們心無旁騖,不要為五鬥米折腰,不要為課題經費不足犯愁。放開一片,就是一般性的研究鼓勵大家多參與,要「普惠」到盡可能廣泛的高校和研究所。
加文說,他擔任組長的幾年中,壓力最大的就是穩住一頭。「當時重點保證的課題,專家組幾乎是不砍經費的,申請預算要多少只要核實了、只要資源調整得過來就優先保證。為了執行這個政策,需要頂住來自上面(科技部)和下面(其他高校和研究所課題組)的壓力,其難度可想而知。」
不過,和現在動輒上億的重大課題經費比起來,幾百萬、一兩千萬雖不算什麽,但在當時作用巨大。加文記得,當時幾個重點保證的課題經費並不多,像中科院自動化所的手寫漢字辨識系統(現在漢王集團的主打產品前身),東北大學的工程圖紙辨識系統(現東軟集團的早期主打產品之一),中國科技大學的語音合成系統(現科大訊飛的主打產品),北京資訊工程學院的全文檢索系統(現拓爾思公司主打產品),課題規模都是每年幾十萬元。
每位專家組成員還有每年20萬元的「先斬後奏」經費,遇到好的課題和團隊時,可以先給其計畫資助,等其課題任務書送出後,再在專家組全體會議上報告並得到正式認可。
「對急需立項的計畫,有些不到一個月就可以把經費劃撥到課題組。」李國傑說,資訊科技變化很快,如果為了申報計畫等兩年,風口可能早已喪失了。雖然每年306專家組掌握的經費可能只有幾千萬元,但有單獨的帳號,便於靈活機動。
加文行使的第一個「先斬後奏」權,就是發現中國科技大學王仁華教授的研究思路非常好,想法很新,當即同意資助他20萬元從事研究。
當時,語音合成研究的主流做法是參數合成,雖然占用記憶體很小,但是合成效果不好,不自然,一聽就是機器合成語音。王仁華領導的語音評測實驗室是智慧中心在中科大的分中心,他提出,可以使用播音員錄音的基音片段,加以處理,形成較為自然的合成語音。
「先斬後奏」的20萬元到賬後,王仁華讓學生唐滌飛、劉慶峰研發了新的語音合成系統。王仁華稱這個系統為「KD-TALK」,KD為「科大」首字母。
KD-TALK於1995年參加了國家的863語音合成評測,其音節解析度、單詞可懂度、單句可懂度等指標均為全國第一。
1998年,劉慶峰帶隊參加在北京的863語音合成評測,在自然度評測中獲得了三分。五分是播音員水準,四分是普通人發音表現,而三分則是使用者可以接受的水平,這是當時語音合成系統在自然度上獲得的最高分,「也是唯一達到可實用階段的系統」。
微軟中國研究院對國內人工智慧人才的培養做出過重要貢獻。1998年,李開復牽頭創辦微軟研究院時,曾力邀25歲的劉慶峰加盟,但劉慶峰謝絕了微軟學者獎學金和加入微軟實習的邀請,一邊讀博士,一邊創立了人工智慧語音公司——科大訊飛,他的創業班底就來自王仁華的語音實驗室。
十幾年後,微軟亞洲研究院時任院長張亞勤在海南博鰲論壇期間很感慨地說,劉慶峰是這麽多年來唯一拒絕過微軟學者獎學金的人。
如今的AI大佬劉慶峰則在多個公開場合都提到,企業的發展,得益於早期863計劃的課題支持和技術評測。
讓他難忘的,還有「863-306」對人工智慧的願景。2014年,科大訊飛釋出「訊飛超腦」計劃。2015年全國「兩會」,劉慶峰牽頭提出【關於制定國家人工智慧戰略、加快人工智慧布局的建議】。2017年,國務院印發【新一代人工智慧發展規劃】,人工智慧再次上升至國家戰略高度,並連續3年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
回想創業之初,整個公司呈現出一種浪漫的「革命樂觀主義」。「燃燒最亮的火把,要麽率先燎原,要麽率先熄滅」,劉慶峰這句讓人熱血沸騰的話,既有緊迫感,又有蓬勃的鬥誌,是他們一路走來的信念。
2023年,科大訊飛的認知大模型得名「星火」,就是那時埋下的種子發了芽。
芯火相傳
經過三個五年,站在21世紀的起點上,863計劃在各個領域都交出了喜報。回顧「863-306」最大的收獲,李國傑說「這段歷史就是用大事來凝聚人才、造就人才的歷史」。
在863計劃的計畫中,年齡絕對是競爭的優勢,甚至有許多計畫是專門面向年輕人的。因此,一個奇特現象屢見不鮮:排名最前的往往是「無名小輩」,而一些知名專家,甚至院士都排到了後面。
李國傑記得,某知名大學曾要求以單位領導作為計畫負責人,被專家組拒絕後,還質問道:「你們還要不要黨的領導?」汪成為組長反問他們:「國家863計劃是鄧小平批示啟動的,專家管理機制是黨中央24號檔規定的,請問執行24號檔是不是黨的領導?」這場爭論,也反映出讓年輕人獨當一面的阻力。
863專家組還有一條硬性規定:成員年齡不能超過60歲。這在今天算不得什麽新聞,但在1986年,其震動無疑相當於一枚重磅炸彈。
有的老同誌想不通:「文革」耽誤了我們的科研生命,現在剛工作不久又被切下去了,公平嗎?雖然想不通,但他們都讓位了,因為如果這樣考慮問題,就會耽誤更多年輕人的科研生命,這樣一代一代耽誤下去,年輕人永遠都沒機會。
「863-306」主題,無疑是年輕人的天下,200多名科研人員的平均年齡還不到30歲。專家組一直將培養青年一代作為「863-306」的重大戰略決策之一,智慧中心的「小白樓」就是20世紀90年代電腦界的「人才特區」。
1992年進入智慧中心的白碩博士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進入智慧中心有三大開心事:第一是全新的機制,從來沒看見過哪個單位有如此輕裝的行政和後勤。第二是先進的裝備,我們用的是當時最好的工作站、通暢的區域網路、最齊全的資料。第三是學術制高點的位置,智慧中心是‘863-306’的根據地,在這裏我結識了各方面的專家學者。」
有人把智慧中心比喻為資訊領域的「黃埔軍校」,因為這裏經常舉辦各類培訓班,邀請中外前沿專家授課,並對周邊院校開放,聚攏了一批「蹭課」學員。
說起請世界級專家來中心,李國傑感慨,「現在都沒有當時那麽大的膽量」。邀請RISC之父帕特森教授時,帕特森回信詢問他飛機票是買頭等艙還是公務艙,李國傑這才知道大學者過來講學是不坐經濟艙的,但智慧中心無法報銷,只好請人家自己出錢。再比如,知識工程之父費根鮑姆要遊覽長江三峽,買了重慶到宜昌的頭等艙,智慧中心也無法報銷,能做到的,只是派白碩全程陪同遊覽。
人工智慧領域專家在小白樓和科技人員交流
從1990年到2004年,每年在智慧中心工作的員工只有幾十人。但一個小小的智慧中心,竟然出了3個院士。借調到智慧中心,合作攻關「曙光1000」的不足10人團隊,又出了3位院士。除此以外,智慧中心還出了10多位局級科技領導幹部,幾位國際知名的學者,10多位科技公司總裁,這些公司的市值最高時超過5000億元。
高影響力的人物為何如此密集地湧現?關鍵是「信心」和「信任」。
當年派去「洋插隊」的青年,沒有一個是「學什麽、幹什麽」的。這麽個看似「業余」的團隊去美國做高效能電腦,普林斯頓大學的李凱教授給李國傑一個建議:「你一定要相信他們能做出來,如果你表現出一丁點不放心,他們就一定做不成。」
「曙光1號」和「曙光1000」的兩大功臣:樊建平的博士論文是中文字型的自動生成,但在智慧中心啃了兩年UNIX原始碼後,他做成了中國第一個並列UNIX作業系統;曾嶸的碩士論文是電腦圍棋軟體,他做成國內第一款蛀洞路由芯片。
給年輕人提供舞台、壓重擔最成功的案例莫過於「龍芯」了。「2001年開始做龍芯CPU,當時我們的所長李國傑院士給了我100萬,我們拿100萬元人民幣做了一個原型系統,然後就拿那個成果找科學院匯報,要了500萬,加上計算所匹配500萬,總共1000萬,做了個‘龍芯1號’。」胡偉武在一次公開演講中,用看似輕松的口吻,描述了中國電腦產業「無芯」歷史的終結。其實,「龍芯」的小名叫「狗剩」,是在國家沒有立項的條件下,靠七八個主力做出的成果。
人工智慧的發展有波峰也有低谷,現在AI大模型炙手可熱,但對那些「863-306」的親歷者來說,冬天卻更漫長些。在世界人工智慧困難和蕭條的漫長冬日裏,「863-306」把人工智慧的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部份保留下來,透過對當中優質計畫的支持,使中國仍然保持著一支相對穩定的人工智慧隊伍,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
今年4月13日,曾任「863-306」主題專家組組長的加文院士榮獲「吳文俊人工智慧最高成就獎」。2023年,他在為【中國人工智慧簡史】一書撰寫的序中說:「今天國內人工智慧界的領軍人物,許多是‘863計劃’等主題的專家。可以說,‘863-306’是人工智慧人才的大熔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