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的中國芯片產業深度觀察
第歐根尼錯了。
柏拉圖沒有死在婚宴上，而是死於臥榻，旁邊一位色雷斯女奴正演奏長笛。即使生命垂危，80歲的柏拉圖也能敏銳地指出演奏者的錯誤。
哲學家的內在世界深不可測，死亡竟然也這麽富於詩意。
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灰燼吞沒義大利龐貝、赫庫藍尼姆和斯塔比亞。1900多年後，上百卷碳化的紙莎草卷軸正逐一經受人工智慧破譯。柏拉圖之死真相是4月30日最新揭開的謎底。
雷射掃描赫庫藍尼姆紙莎草卷軸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站在科技的懸崖前，凝視時間深處，「維蘇威挑戰」凝結起電腦科學家、古文字學家、哲學家和投資人的智慧，向世人展示古代世界不為人知的燦爛文化。
人工智慧不是人類生存和職業的威脅，只是解放人類的工具：它所能挖掘的歷史，呈現的不僅僅是人類文明的未來。
紫色
2023年8月下旬，一個普通的星期六晚上，21歲的盧克·法裏托離開了朋友聚會，開車回宿舍。他是內布拉斯加大學林肯分校電腦科學專業的本科生。
上車前，一條訊息從手機上彈了出來，差點讓他摔個大跟頭。半年來，法裏托一直研究用X射線掃描古代紙莎草卷軸，一周超過40個小時。聚會時，他也沒忘了遠端登陸電腦，用人工智慧模型檢測一截新片段。
手機屏上有三個希臘字母——π、ο、ρ。近兩千年來，法裏托是第一個閱讀它們的人。
盧克·法裏托在回家的路上，用手機看到的圖片 /圖源：本人供圖
此刻，他距離「維蘇威挑戰」賽首獎只有一步之遙。首獎規定，以待研究的紙莎草卷軸為藍本，第一個在4平方厘米的區域內找到10個清晰字母的人，贏4萬美元。
改進搜尋模型後，法裏托很快擊中了一個古希臘詞：「πορφύραc」，意思為「紫色」。沒多久，柏林自由大學生物機器人專業研究生優素福·納德，也找到了這個詞。作為第二名，他拿到1萬美元獎金。
盧克·法裏托的獲獎作品截圖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古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介紹，紫色染料只能從貝類中提取。
這個秘密是希臘神話中「泰坦」海克力斯發現的。海邊閑逛時，他的狗咬碎了一枚骨螺，濺出一灘紫色。海克力斯從此身著紫袍，還將此法秘傳給了腓尼基的提洛斯人。靠10000個骨螺才能制出1克的珍貴「泰萊恩紫」染料，腓尼基人建立了龐大的商業帝國。
【馬可福音】提到，耶穌遭羅馬士兵鞭打，被迫身著羅馬皇帝才能穿的紫色長袍。士兵們朝他吐口水，嘲笑他，「向你致意了，猶太王！」然後將他釘在十字架上。
塵封兩千年的古卷軸的篇章，就從一個不可思議的「紫色」開始了。
卷軸
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義大利西南部的小鎮赫庫藍尼姆，很快淹沒在20公尺厚的熱泥之下。和龐貝不同，面向拿坡里灣的赫庫藍尼姆被埋得更深，建築、家具和食品保存得更好。
赫庫藍尼姆比龐貝富裕，很多房屋都帶彩色大理石外墻。郊外坐落著羅馬時代最豪華的別墅，據信由凱撒大帝的嶽父盧修斯·卡爾普尼烏斯·皮索·凱索尼努斯擁有。
凱撒嶽父的豪華別墅還原圖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差不多1700年後，當地農民挖井時意外發現了別墅的殘垣斷壁。尋找寶藏的同時，農民還刨出一大堆看起來像煤塊的東西。
這些黑乎乎的「煤塊」就是卷軸——也稱紙莎草卷軸。紙莎草廣泛分布在尼羅河三角洲地帶，古埃及人用它造紙。凱索尼努斯的別墅裏有一座圖書館，內藏1000多卷紙莎草卷軸。
火山噴發時產生的高溫、低氧令卷軸碳化。事也湊巧——別墅距離火山的位置「不遠不近」，溫度也「不冷不熱」，導致所有的東西都被「碳化」，而不是被點燃。碳化之後，土石流奔湧而來，將整個別墅與細菌、空氣隔絕開來。
這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完整幸存下來的古代圖書館，其中包含很多早已散佚的經典。像伊比鳩魯的【論自然】，菲洛德穆的【論善惡】，以及斯多葛派哲學家克律西波斯700部作品裏的三分之一，都還在。
多年來，人們一直想開啟這些卷軸，很多努力都白費了。因為它們就像炸得太焦的春卷，一碰就碎。
1756年，梵蒂岡手稿策展人安東尼奧·比亞喬發明了一種機器，一次可以拆開幾公釐。他花了四年時間才展開第一個卷軸，還令人痛心地弄破了不少。
20世紀初展開卷軸的機器，比起18世紀已經先進了一些 /圖源：維基百科
1802年，拿坡里國王斐迪南四世向拿破侖·波拿巴贈送了六幅卷軸，後來由巴黎法蘭西學院保管。有傳言說，斐迪南四世還給了當時英國攝政王、後來的國王喬治四世18個卷軸，換來18只袋鼠。這些來自澳洲的稀罕物就養在拿坡里某別墅的花園裏。
在任何時代，卷軸都是無上至寶。如果能閱讀它們，就更好了。
學者們保守估計，未開封的卷軸中，至少有30多種人們從來沒見過的歷史著作，涵蓋從希臘到羅馬、從西方到東方的作者及學派。
拆封
2002年，肯塔基大學電腦科學教授布倫特·西爾斯正存取倫敦大英圖書館。當時他和一位同事要制作公元8世紀敘事長詩【貝奧武甫】手稿的數位版本。
圖書館保管員拿出一份手稿給他看，彼此都十分惋惜。手稿損壞得太嚴重了，根本無法開啟。
布倫特·西爾斯和團隊在牛津「鉆石光源」使用粒子加速器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西爾斯發明了「虛擬拆封」三步法，在不開啟卷軸的情況下閱讀內容。
首先，使用X射線進行3D掃描，該技術與CT掃描的技術相同。其次，分析掃描結果，找到彎曲的單層，同時將單層壓平。第三，在已經2D化的平面層中，尋找書寫留下的墨跡。
2006年，西爾斯旗開得勝——「開啟」了一本希伯來語傳道書。
2015年，他和團隊成功閱讀了碳化的「隱基底卷軸」。隱基底位於死海西岸，大衛曾逃到此處躲避掃羅的追殺。隱基底卷軸距今1700至1800年左右，其中包含利未記的文本。利未記是猶太律法書，舊約的一部份。
隱基底卷軸的墨水含鉛。但赫庫藍尼姆紙莎草卷軸上的墨水是煙灰做的，也就是說墨跡和紙張都是碳基的，極難分辨。
物理展開的卷軸，想象一下分辨字跡有多難 /圖源： 維蘇威挑戰官網
為了大振幅提高分辨率，西爾斯和團隊求助於牛津的粒子加速器——精度高達4—8微米（1微米是1公尺的一百萬分之一）。
2023年初，西爾斯的學生史帝芬·帕森斯證實，機器學習模型可以進一步辨別紙莎草上的細微痕跡。
比賽
2020年初，科技投資人、GitHub的CEO納特·弗瑞德曼，因Covid-19大流行而禁足在家，熬夜讀完了【古羅馬的24小時】。
這本書是八年級讀物，但弗瑞德曼完全「陷進去了」，把維基百科的羅馬詞條倒背如流。他甚至開始「Cosplay」古羅馬人的生活：網購了2000年前就有的傳統小麥，烤出了龐貝古麵包。
瘋狂檢索時，弗瑞德曼偶然「跳進」赫庫藍尼姆紙莎草的維基百科頁面，發現了西爾斯的艱苦努力。
2022年，弗瑞德曼邀請西爾斯到訪。在加利福尼亞州索諾馬縣，每年都有75人參加他的豪華露營活動。弗瑞德曼說服西爾斯當眾演講，為考古計畫拉點贊助。
沒人感興趣，弗瑞德曼決心自己幹——靠開源社群的辦法，舉辦「維蘇威挑戰」賽。啟動資金來自弗瑞德曼和朋友格羅斯，每人捐贈12.5萬美元。接著，弗瑞德曼辦了一場「推特馬拉松」，籌到140萬美元。
GitHub上卷軸的墨跡測試頁面 /圖源：作者截圖
大獎發給第一個閱讀出卷軸中至少4段連續且合理文本的人，每段至少140個字元。獎金70萬美元。
2023年3月15日，「維蘇威挑戰」賽正式啟動。
西爾斯告訴弗瑞德曼，「我已經為此工作了很長時間。最終我會解開它的，但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可能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吧。」弗瑞德曼安慰他，樂趣常在，畢竟「咱們就想讀卷軸」——這成了他們的口頭禪。
一個星期後，在SpaceX當實習生的盧克·法裏托，正待在德克薩斯州南部的博卡奇卡發射場，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播客。聽到弗瑞德曼解釋「維蘇威挑戰」時，他想，「天哪，我必須試一試」。
2023年6月，法裏托找到了尋覓墨跡的門徑，訓練出一個機器學習模型。8月，他讀出了三個希臘字母。10月，他辨識出10個清晰字元，贏得「維蘇威挑戰」第一項大獎「單詞挑戰」。
冠軍
2024年2月5日，「維蘇威挑戰」官方網站頒布2023大獎。
2023大獎的目標，就是弗瑞德曼和西爾斯最初設定的目標：辨識4個段落，每個段落140個字元，至少有85%的字元可以確證。最終，70萬美元獎金頒發給三人團隊，以表彰他們的出色探索，三位冠軍是：優素福·納德，盧克·法裏托，朱利安·席利格。
左起， 優素福·納德，盧克·法裏托，朱利安·席利格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法裏托和納德就是「單詞挑戰」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席利格是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機器人專業的學生，擅長分割圖形圖層。三人組隊，一舉辨識出2000多個字元。
冠軍隊送出的內容，包含了三個不同模型架構分析的結果，同時，每個模型架構都支持其他模型的成果。效果最好的，來自TimeSformer模型。他們設計了好幾種措施，防止過度擬合和辨識幻覺。其程式碼已經在GitHub上公布。
席利格的自動分割方法，是比賽啟動以來最強大的影像分辨技術，不僅能驗證此前的墨跡，還能展示卷軸最外層的墨跡。
1900多年之後，卷軸目前可以閱讀到的文本如上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總結冠軍隊的「經驗」，大概有三點。
首先，拆封凱索尼努斯的紙莎草卷軸，難點不在於「破譯文字」，在於將層層碳化、難以剝落的紙張展開、可見，這全賴技術的突破。
利用粒子加速器，研究者進行高分辨率的X光三維斷層掃描，取得卷軸內部高畫質數據。卷軸就像是一塊長10厘米多一點的春卷，要被「切」成1萬多張薄片，再把這些薄片拼成3D數據。這一步就已經昂貴且艱難，據計畫方估算，如果將800個卷軸全部掃描完，約花費3千萬美元。
其次，拿到數據後，難點是解讀數據。研究者要把黏在一起的三維粒子訊號重新分層，還原成展開的平面。就像切掉春卷的一片，選中面皮部份，辨識它在Z軸的走向，把該曲面一層層剝離出來，再把剝離完展開的平面，串成連續的平面。
「春卷」的面皮在高溫中高度粘連，極難區分。目前網站上展示的15個平展段落，由專人程式、手動標註完成，只占卷軸的5%。
最後，辨識墨跡。上文提到，這些紙莎草卷軸上的墨水由煙灰制成，在X光下，紙張和墨跡的訊號對比度幾近於無。人工智慧大展身手，這正是其最擅長的地方——人眼看不到細微差別，透過神經網路來訓練AI辨識。
AI辨識不是光學辨識，而是小視窗、一個像素點一個像素點來判斷墨跡有無，最終產出一個二元影像，再人工讀取有墨水的部份所組成的「圖案」，從根本上避免AI生編硬造。
復雜的卷軸展開過程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反過來說，這些AI辨識出來的文本，也狠狠打了「希臘偽史論」者的臉。程式碼是開源的，技術是公開的，參賽者彼此競爭，彼此交叉驗證，這裏沒有任何陰謀論的空間。
快樂
拆封的第一卷，5%內容已經展現。傑出的古文字學家、紙莎草專家和哲學家告訴我們，文本的主題是「快樂」。
如何正確理解快樂，是伊壁鳩魯哲學中最高的善。在這兩段連續的文本中，作者關註的是食物等商品的供應是否能提供快樂，以及如何影響人們的感受。
文本對照，文中強調快樂的定義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數量少的東西會比數量多的東西帶來更多的樂趣嗎？」
作者認為：「就像食物一樣，我們不會立即相信，稀缺的東西一定比豐富的食物更令人快樂。然而，沒有豐沛報酬的事情，我們會自然而然去做嗎？」
有人猜測，這是菲洛德穆寫的。他是凱索尼努斯的別墅的常駐哲學家，希臘化時代晚期的伊壁鳩魯主義者，曾在這所圖書館工作。像其他伊壁鳩魯主義者一樣，他把快樂看得高於一切。
當然，快樂不代表放縱。雖然他們的批評者都這麽看。
給黑乎乎的「煤塊」稱重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公元前300多年，伊壁鳩魯延續了阿瑞斯提普斯（蘇格拉底的學生之一）的論點，認為最大的善是驅逐恐懼、追求快樂，達到一種寧靜且自由的狀態，並透過知識免除生理的痛苦，降低欲望。他的弟子都有同樣的基本認識——哲學必須貢獻給寧靜與和平。
與其說這是一篇哲學論文，毋寧說是一段「部落格隨筆」，穿過2000年的煙塵，我們似乎和作者一起思考，如何享受生活，如何感受快樂。即使作者很有可能在後續的文章裏十分「學術」——大戰斯多噶學派，因為後者「對快樂無話可說」。
在「快樂」問題上針鋒相對的伊壁鳩魯學派和斯多噶學派，討論的問題在今天依然具有重要意義：生活的樂趣是什麽，什麽樣的生活才值得過？
想到這一倫理問題是蟬聯全球新聞頭條好幾年的人工智慧「搶救」出來的，更有一種奇妙的「快樂」。
2023年，瓜分85萬美元大獎的團隊及其作品 /圖源：維蘇威挑戰官網
是熱愛和樂趣，把電腦科學家、古文字學家、哲學家和投資人凝聚在一起，共享一點一滴的發現和技術進步，為後來者掃清障礙。哪怕資金不太夠，時間也很緊張。
是熱愛和樂趣，讓今天的人們對古文明充滿了期待，新的亞里斯多德的對話、李維的羅馬史、荷馬的史詩，莎孚的只言片語，都有可能從這堆灰燼中閃耀現身，重新整理經典的規模和深度。
「維蘇威挑戰」是21世紀20年代最大的烏托邦——對，不是ChatGpt，不是神經網路，也不是可控核融合這些技術本身。
在一個共同的目標上，人類的智慧凝結在一起，利用最先進的科學技術，與遙遠的文明產生靈魂的連線。這是單純的技術進步無法帶來的意義。
作者 | 榮智慧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編輯 | 向由
排版 | 起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