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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還是「類人」:機器人形象塑造如何深入人心

2024-10-26科技
【面面觀·科幻文藝中的人工智慧想象】
作者:許苗苗(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北京文聯簽約評論家)
機器人一直是科幻文學的重要題材。機器人一方面屬於「超人」,它擺脫了人類身體諸多束縛,滿足了人們探索自我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又具有「類人」特性,它不只是冷冰冰的零件組合,還具有與人類相似的外形、思維和情感,這兩方面的張力支撐起大多數科幻作品的故事架構和矛盾沖突。在穿戴式機甲、植入式芯片日益普遍,機器人越來越像人的今天,科幻創作如何塑造機器人形象?機器和人的邊界在哪裏?人的主體性又如何體現?這是未來機器人題材創作亟須探討的重要課題。
電影【流浪地球2】塑造了超級人工智慧MOSS形象。資料圖片
凸顯人性而非物性,是經典機器人題材科幻作品的著力點
成功的科幻作品往往側重寫機器人的人性而非物性,凸顯的是「他」而不是「它」。在早期科幻小說【弗蘭肯史坦】中,科學家造出的怪物自認為是人,於是它在抽搐中學會走路,在挨打後學會躲閃,在引發恐慌後學會逃避……這樣,讀者很容易同情地把「它」看作人群中受排斥的「他」。不止於此,小說還描寫了怪物的情感等「人際」需求。這時,「他」和「它」的邊界被凸顯出來,軀體肖似不足以讓怪物成人,道德、信仰和人性才是關鍵。小說誕生在電力機械還未普及的年代,其中的怪物並非嚴格的機器人,但這個類人物件引發的思考,為後續機器人小說開啟了更具深度的話題。
電影【人工智慧】改編自20世紀60年代小說【玩轉整個夏天的超級玩具】,主角大衛是個專為滿足母愛而設計的兒童機器人。他完全沒有超能力,僅有對「媽媽」全心全意的愛。當購買他的「父母」不再需要這一情感慰藉並將它遺棄時,設定為10歲智力的大衛無法理解,「情感」上更不能接受。作品對機器人「人性」的書寫,引發觀眾深深共情。最終,連編劇都無法解決這錯位的機器對人之愛,只能以童話夢境收場。
香港作家衛斯理小說【筆友】裏,少女對通訊的筆友產生了好奇:「他」似乎身份高貴、安保人員眾多,又好像身患重疾從不運動。在友情驅使下,少女突破阻礙前往軍事禁地探訪,卻發現原來「他」只是一台電腦,且因為程式跑偏而遭拆除。這個令人心碎的故事裏,筆友根本沒有人形,「他」的一切完全來自想象。小說【我,機器人】【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等,同樣在對「機器」軀體的驚奇美學式展現之上加強情感渲染,將不可見不可知的「人性」加諸肉眼可見、觸手可及的機器軀體。
從這些作品中不難看出,機器人具有「人」與「物」的二重性。作為小說主角,有人性才能喚起人的共情。對於與人的外貌和「性情」難以區分的機器人,讀者天然具有一種移情作用,對其發生同情和憐憫。人與機器人的邊界愈難分清,故事便愈令人欲罷不能。
多數網文中機器人形象尚未觸及智慧體的倫理問題
作為即時反映當下發展潮流的網路文學,也以豐富的型別和篇幅塑造了多種型別的機器人形象。考察網路文學中機器人形象,有助於我們更加清晰認識當下創作中對機器人塑造的趨勢和特點。與傳統科幻作品相比,網文中的機器人有欲有情有情緒,但我們深入閱讀,又難免覺得這「人」的稱號被授予得過於隨意,其並未觸及真正復雜的人性。
網路小說【永生世界】探討了「人如何與自身創造的機器人共享世界」的問題。故事裏的世界雖然充滿著看似高度科幻的AI角色,但人們的生活和社會組織方式都與當前很貼近。這些故事的科技感僅停留在裝備和場景層面,角色行為、語言符合慣常認知的人類身份,連姓名都符合「中年教師」「鄰家小妹」的定位。當「命名」這一儀式套用於機器人時,異類同樣變成了人類。類似情況在網路小說中十分常見,【群星為誰閃耀】開篇主角趙盤吐槽老板壓榨員工,後來才發現老板原來是個再生人;【敦煌密檔】女主茶茶活潑軟萌,可戀愛談到一半才發現自己是機器人……這些角色愛恨分明還愛鬧情緒,它們身上既沒有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定律」的限制,也看不出人工智慧升級的痕跡。
越來越像人的機器角色之所以在網文中常見,是由於網路讀者更偏愛黑白分明的情節模式。因此,即便「壞人」變成機器人,幹的一樣是「滅門奪寶」之類的傳統惡行。可以說,網路寫作者尚未準備好觸及仿真智慧體的倫理問題。因此,故事裏說不上有真正的機器人,只有為「爽」與熱血增添未來感的機器「好人」和「壞人」。這種直接以機器充當人,以便讀者更好代入的做法,源於網路寫作特有的透過情緒激發共情的創作手段。
機器人形象應「為人所難為」而非「奪人所願為」
如今,機器組織日漸呈現出從亞型別前進演化為主宰地位的趨勢,機器人題材寫作也越來越具有先鋒意味,人與機器人的界限變得模糊。近年來流行的後人類主義思想甚至推崇萬物平等,倡導多元共生,其觀點在科幻作品中的回應,就是「人」與「非人」邊界的弱化,「被看見的物」剝奪了「不被看見的人」的權利。比如,小說【公雞王子】則將現實生活中曾經發生過的「狼孩」「猴孩」等獸孩故事,推演到人與機器的交往中,試圖透過將機器人撫養長大的人類孩子保羅表現出的機器人人格,暗示人與機器原生狀態下的無差別性。在這樣的對照中,作品凸顯了人工智慧的極度強大和人類個體的極度弱小。但科幻作品如果一味地宣揚技術至上,就只會加重人對未來的焦慮。
美國批評家凱瑟琳·海勒指出,科學文本常常揭示文學文本所不能揭示的基本假設,為某種特定研究方式提供理論視野與實用功效;文學文本常常揭示科學作品所不能揭示的復雜的文化、社會議題,緊密地呼應著觀念轉變和技術創新。科幻終歸是文學創作的一種型別,無論想象如何奇崛恣意,都離不開「文學是人學」的基本範疇。縱觀以往機器人題材中「人」與「物」二重性的消長,從根本上反映出人類在不同時代對自我的認識。比如,弗蘭肯史坦沖擊神造人的信仰,機器娃娃大衛是在功利主義盛行背景下呼喚無私母愛。科幻猶如一面照見人類技術焦慮的鏡子,發現的是面對人造機器時我們恐懼什麽、焦慮什麽,而最為關鍵的是折射出時下人類需要珍惜什麽。
近來,筆者讀到青年作家吳清緣的科幻作品【衛煌】,感到對機器人題材寫作有頗多啟示。故事裏的未來地球環境惡化,但人類已移民外星,廢棄的文明、帶不走的傳統則等待著被湮滅的命運。癡迷於敦煌的老人唐北川堅持留在地球上守衛人類藝術瑰寶;他的妻子生子後則斷然離開這顆失去價值的星球;兒子唐臨繼承了對敦煌的熱愛,但反復猶豫後同樣選擇奔赴星海。他們在故事裏扮演守望者、攫取者、追隨者和抉擇者的角色,但這些功能明確的人類都不是主角。主角衛煌是個低端機器護工:完全不能共情,只會機械做任務。主人去世後,這種機器人會自動清除數據、中止執行。雖然看似「自殺」,但不會令人難過,因為它就是個機器,沒有情感、沒有性別、沒有面貌。
然而,地球最後一個人類唐北川彌留之際給衛煌下了命令保護莫高窟,機器的底層設定迫使它必須全力執行。當這個矽基生命花費千萬年完成覺醒之後,它的疑問竟然與人類如出一轍:什麽是創造?什麽是美?人類對世界的本初認識在機器人身上復現。於是,能源重新開機、自我復制、學習升級,衛煌盤腿而坐、雙手置膝,他從執行程式的機器變成了守護信仰的神靈。作者在現實與幻象、史跡無縫對接的敘述嘗試中,把歷史現實化、把未來現在化,科幻畫面被深度鋪展為寬闊的文學圖景,最終實作的是人類精神和文化的自我觀照。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說,「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那些人類習以為常的能力——審美、創造、愛與哭泣,竟然是宇宙和人類演化了上千萬年,以無數時間的代價所換來的無價之寶」。
總之,無論技術如何發展,機器人形象怎樣變遷,作品的價值標準都應始終圍繞人,人才是引導未來科幻想象的根本驅動力。機器人題材科幻創作應該回歸人文主義,重新思索機器人定位,把握「人」與「物」二重性,使機器人「為人所難為」而非「奪人所願為」。
【光明日報】(2024年10月26日 09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