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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認為真正的量子宇宙觀可以對抗現代科學無情的異化力量

2024-03-30科學

【編者按】

霍金在生前發表的最後一篇論文中提出了自上而下的新宇宙學,顛覆了他在【時間簡史】中提出的關於時間起源的觀點,【時間起源】的作者湯瑪斯·赫托格正是這篇論文的合著者。在這篇刊登在【高能物理學雜誌】上的文章中,他們認為多元宇宙並沒有那麽多,宇宙的演化在整體上是平滑而有限的。

霍金在他非凡的一生中試圖回答,宇宙是如何創造出如此完美且適宜生命生存的環境的。為了解開這個謎團,霍金研究了宇宙的大霹靂起源,但他的早期工作遇到了危機,因為他的數學預測結果顯示,在可能產生的所有宇宙中,占最大比例的宇宙種類是無法孕育出生命的。

霍金和湯瑪斯·赫托格對這個問題研究了20年,終於在霍金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們發展出了一種新的可以解釋生命起源的宇宙理論。他們凝視著宇宙全像圖,探尋其中的量子力學秘密,驚訝地發現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前進演化,在這個前進演化中,物理定律變得更簡單,粒子、力甚至時間本身都消失了。這一發現使他們產生了一個革命性的想法:物理定律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它們所統治的宇宙的形成而誕生和共同前進演化的。【時間起源】對宇宙的誕生提供了一個驚人的新視角。本文摘自該書第8章【在宇宙中安家】,澎湃新聞經中信出版集團授權釋出。

1963年,漢娜·阿倫特參加了【今日偉大思想】編輯部組織的「太空研討會」征文比賽。這是在人類首次太空探險之後不久,也是在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計劃發射阿波羅11號月球任務期間。有人問阿倫特:「人類征服了太空,這讓人類的地位提高了還是降低了?」答案看起來顯而易見,當然是讓他們的地位提高了啊。然而,阿倫特並不認同這種觀點。

在她的文章【對太空的征服以及人的地位】中,她反思了科學和技術如何改變人之為人的意義。她的人文主義概念的核心是自由。她認為,是行動和有意義的自由使我們成為人。她又繼續思考,當我們獲得越來越多關於重新設計和控制這個世界(包括我們的物理環境、生活世界和智慧的本質等)的知識時,人類的自由是否會受到威脅。

漢娜·阿倫特1906年出生於漢諾威的一個德國猶太家庭,曾在馬爾堡大學師從馬丁·海德格爾,但與愛因史坦一樣,她於1933年被迫逃離德國。這是人類自由和尊嚴受到限制的切身教訓。在接下來的8年裏,她住在巴黎,然後於1941年移民美國,在那裏成為紐約一個活躍的知識分子圈中的一員。後來,她在為【紐約客】雜誌報道阿道夫·艾希曼因戰爭罪在耶路撒冷受審時評述道,普通人之所以會成為極權主義制度中洋洋自得的參與者,是因為他們不再自由思考(甚至根本不再思考),脫離了世界。她的這段論述非常有名(也許在有些人看來則是臭名昭著)。她將社會政治領域的這種恣意妄為描繪成對社會的一種侵蝕,而這種侵蝕來自她所說的「世界異化」,來自對世界歸屬感的喪失。受其影響的人認識不到,我們的利益都是捆綁在一起的,也感受不到這種紐帶帶來的人類和公民契約的一體化。

阿倫特強烈感覺到,現代科學技術是人類與世界隔閡的根源。事實上,她指出,罪魁禍首就是引發現代科學革命的核心觀點——世界是客觀的。從一開始,現代科學就在尋求一個由理性和普遍的規律所支配著的更高的真理。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科學家們屈從於阿倫特所說的「地球異化」(不要與前面提到的世界異化混淆)觀點,即尋找一個阿基米德支點,希望能夠以此「撬動」這種客觀的領悟。

她的中心論點是,這種立場與人文主義是對立的。當然,科學方法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取得了驚人的成功,它對人類的益處也是不可否認的。但是,現代科學的特征是要飛離我們的地球這個根兒,這也導致了我們人類的目標與所謂自然界的客觀運作之間產生了鴻溝。阿倫特認為,在近5個世紀的時間裏,這一鴻溝不斷擴大,不斷挑戰人性,這改變了社會結構,且緩慢而穩步地將地球異化(許多科學學科中固有的「天外之眼」視角)變成了世界異化(與世界的普遍脫節)。

阿倫特在她的文章中指出了現代科學的核心難題,並認為這一範式最終將會自掘墳墓。有趣的是,為了支持自己的論點,她參照了量子先驅維爾納·海森堡的話:「人類在尋找客觀現實的過程中會突然發現,他處處遭逢的是他本人。」 在這裏,海森堡指的是觀測者在量子理論中所起到的關鍵作用,也就是人們所問的問題會影響現實的表現形式。他和波耳提出的對量子理論的工具主義解釋體現了早期量子時代的典型觀點,它產生了一個深刻的認識論難題。物理學家們被告知要「閉上嘴,只管算」,不要擔心量子理論的本體論問題。但阿倫特反其道而行之,並尖銳地指出,隨著量子理論的出現,科學似乎做了人文學科一直知道但永遠無法證明的事情,即人文主義者應該去關心人類在新科學世界中的地位。

對阿倫特來說,蘇聯首次發射人造衛星的「重要性不亞於任何一件事」,它象征著向完全人工的世界,一個受人類掌控的「技術托普」的演變。她在文章中寫道:「這位太空人被發射到外太空,並被關閉在裝滿儀器的太空艙裏,在那裏,他與他周圍環境的任何真正物理接觸都會立刻導致他喪生。他也授權以作為海森堡的‘人’的象征性化身——他越是熱切地想從他和周圍非人世界的交往中消除一切人類中心主義的考慮,他就越可能陷入他自己和人造物當中。」

對阿倫特來說,這種脫離了所有人格化元素和人文關懷的科學技術追求是有根本缺陷的。無論是為了對另一個星球開展地質工程而征服太空,還是尋找生物技術中的點金石,甚至是尋求理論物理學的最終理論,對她來說,都是對我們作為地球上居民的人類狀況的反叛:

人必然會失去他的優勢。所有他能找到的就是那個為了撬動地球而存在的阿基米德點,但是一旦他抵達了這個點,並獲得了對他的地球居所的絕對權力之後,他將需要一個新的阿基米德點,如此以至無窮。人類只可能迷失在無限宇宙當中,因為那個唯一真正的阿基米德點將是宇宙背後的絕對虛空。

阿倫特認為,如果我們俯視這個世界和我們的活動,仿佛我們置身於世界之外,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試圖用杠桿撬動自己,那麽我們的行為最終將失去更深層次的意義。這是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將地球視為一個普通的物體,而不再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一切活動,從網上購物到科學實踐,都將被簡化為數據點,可以用我們在實驗室研究粒子碰撞或老鼠行為時使用的相同方法進行分析。我們對自己所能做的事情的自豪感將融入人類的某種異化,我們將從地球上的主體變成純粹的客體。阿倫特在她的文章中總結道,如果真的到了這一步,「人的地位不只是簡單地按照我們所知的任何標準降低,而是會被摧毀」。也就是說,我們將失去自由。我們將不再是人類。

這就是悖論所在。在試圖找到終極真理以及對我們作為地球上人類的存在取得絕對控制權的過程中,我們有可能最終變得更弱小,而不是更強大。

阿倫特的核心論點認為,只有我們把宇宙當成家園,科學和技術才能真正提高人類的地位。「地球是人類生存條件的關鍵。」她認為。我們發現的關於世界的一切,或對世界所做的一切,都是人類的發現和努力。無論我們的思想多麽抽象和富有想象力,無論它們的影響多麽深遠,我們的理論和行動都與我們人類的世俗境況縱橫交織,密不可分。這就是為什麽阿倫特呼籲以我們的人性為基礎來進行科學實踐和技術上的展望:

現代科學中可能產生的新世界觀很可能又是一個地球中心的和擬人的世界觀。這並不是古老意義上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人類作為宇宙的最高級存在。新的世界觀以地球為中心是因為人類的中心和家園是地球,而不是宇宙之外的一點。它的人格化是指人類把他必有一死的事實視為科學探索得以可能的基本條件。

這就是漢娜和史蒂芬的切合點。這裏指的是後期的、自上而下的史蒂芬。霍金的終極理論將宇宙學從柏拉圖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將物理定律帶回了家。該理論以從內到外的角度看待宇宙,其根源在於阿倫特所說的世俗境況。這不僅僅是一個深奧的學術問題,因為若是物理宇宙學認識到我們對宇宙的蟲眼視角固有的有限性,它終將重新制定出非常科學的議程。事實上,如果過去可以作為指導,我們可能希望霍金最終的理論能夠成為一種新的科學和人類世界觀的核心,在那裏,人類的知識和創造力將再次圍繞著它們共同的中心。

在宇宙學這樣一種科學領域中,漢娜·阿倫特的擔憂無疑是有道理的。我們當然生活在宇宙中!然而,自牛頓以來,宇宙學家一直努力從宇宙之外的角度進行推理,而到了20世紀末,多元宇宙猜想已經將地球異化變成了宇宙異化。宇宙學家被所謂客觀定律對生命友好的本性所迷惑,迷失在了多元宇宙中,最終變得不是更強大,而是更弱小,正如阿倫特所預見的那樣。

我相信,阿倫特沒有預料到的是,海森堡的新量子理論,包括「人處處遭逢的是他本人」這一觀點在內,也為宇宙學的重塑埋下了種子。我在本書中已論證,真正的量子宇宙觀可以對抗現代科學無情的異化力量,讓人們從內部視角重新構建宇宙學,這就是霍金最終理論的精髓。

【時間起源】,[比利時]湯瑪斯·赫托格著,邱濤濤譯,如麗螺|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