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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少年的茅花鄉愁

2024-09-06科學

作者:黎荔

昨晚寫了水邊的蘆葦,蘆葦是生長在河邊濕地處的植物,在全國各地的山坡上、溝壑邊,還有很多野生禾本科植物,同樣秋來白茫茫飄絮如雪,它們是芒、荻、蘆竹、斑茅之類,對一般人來說,它們和蘆葦很難區分。

但其實,芒、荻、蘆竹、斑茅、蘆葦都是不一樣的,它們有著自己的樣子,有著自己的氣質,可是要把它們分清楚,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如果要仔細分辨,蘆葦花序上面分枝多數,著生稠密下垂的小穗,蘆葦的葉子是比較短的,節很多;蘆竹稈粗大直立,圓錐花序極大型,分枝稠密,葉片扁平,蘆竹一般是最高大的;斑茅則是高大叢生草本,花穗帶一點紫紅色,葉子邊緣有厲害的鋸齒,不小心的話很容易割傷手;芒和荻,比較難區別,它們看過去都是白茫茫的,有時要憑氣質去判斷,如果荻和芒長在一起,好看的那個是荻,其次是芒。當然,如果芒、荻、蘆竹、斑茅實在分不清的話,那就統稱為茅草好了。

今晚我來寫寫茅草,因為其中有一段家族的往事。

1960年秋天,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時年15歲的父親,和祖父祖母流落在貴州省龍裏縣。他們落腳連一間茅草屋都沒有,只能一條扁擔,扁擔的一頭擔著自己的行李,另一頭擔著自己的床鋪,在荒山野嶺開荒生活,在亂世求一份生存。

祖父就職的學校在縣城外很遠的大山裏建有農場種糧,他有段時間留守在那裏。某日,祖母帶著父親到農場去,要走的是極少碰見人的羊腸山路。走著走著,前面是一片較平坦又開闊的山地,大概是幾年前發生過山火的緣故,幾乎沒有什麽樹木,但卻長滿大片大片的茅草,而且正是茅花開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了一大片茅花,白茫茫地連在了一起,與周圍的灌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茅草幹枯的軀體支撐下,茅花開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那一大片一大片連著的茅花,山風一吹,遍野的茅花風中搖曳起起伏伏,似乎無邊無際,令人心動神搖。

那時候,父親突然看到在不遠處的茅花叢中,突兀著一塊黑褐色的大石頭,奇怪的是在大石頂頭,坐著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人,正在靜靜地梳理著黑色的長發!父親疑惑地看向祖母,她顯然也看到了這樣的場景,也是一臉懵圈的神色。他們都沒有說話,繼續走路,但是走到大石頭跟前時,才發現石頭上根本沒有什麽人。父親繞著大石頭走了一圈,確實沒有任何人,甚至什麽痕跡也沒有!父親和祖母對望了一眼,祖母不置可否地說了句:「我們看花眼了!」這件事讓父親苦思苦想了很久,一直感到十分怪異而無法解釋。假如父親看花眼了,不可能祖母也看花眼了吧?

這是父親看了我寫的蘆花一文,來了興趣,告訴我的家族故事。那是遙遠年代的故事了,如今,距離路遇茅花叢中梳頭女子,已經過去了整整64年。當時在山道上行走如飛的少年,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白發老人了。但父親的記憶依然清晰如昨,那一大片白茫茫隨風起伏的茅花,以及茅花深處不可思議的畫面,他還能一點一滴地描述復現。

在父親的講述中,我好像穿越64年的時間長河,來到了1960年秋天的龍裏荒郊。山野、路旁、小溪邊,都開滿了茅花。到底是芒、荻、蘆竹還是斑茅?反正它們雜生在一起,就統稱為茅草好了。茅草不是一棵一棵單獨生長,要長,就是一片,一群。它們擠擠挨挨,摩肩接踵。風吹,漫山遍野的茅草,齊齊的,朝著一個方向致意。秋來,它們的穗上都長出了密集的像絨毛一樣的白色花絮,毛絨絨、沈垂垂的,潔白、輕盈、柔美。一稈挨著一稈的茅草,像極了滿頭華發的老人,在風中彎腰向大地,人世迢迢,歷盡滄桑,終歸平淡與平靜。

我看到少年的父親穿過長滿野茅的山嶺時,身上手上被茅葉割傷,那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口子鮮血直流,而傷口使雙手變得更加粗糙且疼,他去上學會不會連拿一支筆都覺得困難?當然,其實在那個時候,好學的父親因為身為黑五類子女,已經失去讀書上學的機會了。

我看到祖母的簡陋竈台堆積著種種求生的困難,而事母至孝的父親,把一大捆一大捆的茅草,用柴刀砍倒後扛回家當柴燒,茅草幹枯後很容易生火,但即使砍了扛回去當柴燒,如果在做飯燒火時稍微不註意,也還是很容易割到手指的,所以懂事的父親時常蹲在竈台前幫母親燒火。

我看到後來成為花匠的父親,在15歲左右年紀,就對身邊的植物了如指掌:他在同樣白茫茫開花的茅草中,找到草高不及一米、叢生無桿的黃茅,黃茅根莖在地下縱橫生長,挖出來曬幹即是止血涼血的中藥材茅根;他在芒花稈長到一定高度與成熟度時,把它劈回來,經烈日爆曬後,剝去稈上的苞葉,抖落花穗上的芒花子,然後將帶著花穗的芒花稈捆縛、編束,紮制成短柄手掃或長柄掃把,拿到市場上擺賣,以換回家中的油鹽錢。

我還看到有一個無人居住的老屋,孤單的臥在荒野上,它還保留著古老的門和窗,卻已沒有炊煙和燈光,茅草在它的身旁長啊長,蟋蟀在它的身旁唱啊唱。我看到南方丘陵山地上,緩慢而古老的時間,爬滿青苔的廟宇,荒草深處的墓碑。有一個無人祭奠的靈魂,獨自在荒山茅花間遊蕩,月光是她潔白的衣裳,卻沒人為她點一柱香。她的黑發在蕭瑟秋風中飄揚,與她的長發一起在風中飄揚的,還有那些散發著淡淡悲涼氣息的茅花芒絮,在山坡上、溪岸邊、荒野中,往往要飄揚一段時日,像是在作生命最後的張揚,然後才慢慢沈寂下去,最終留下一稈稈枯穗在風中淩亂。

過山風吹過,飛絮滿天,四下飛散。也許最後一絮茅花,要在整整64年之後,才輕輕飄降著地。等待著當年那個少年的女兒,用輕軟的茅花絲絮,絮出一篇如夢如幻的文字,以告慰年老的父親。茅花,它已與山野、茅屋、炊煙、祖母一起,共同構成了白發少年,漫漫鄉愁柔軟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