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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的「中國」地理:史地不分家,才是上乘的歷史敘事

2024-01-10科學

李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李零的「中國」地理

史地不分家,才是上乘的歷史敘事

文 | 唐曉峰

李零把多年寫作的歷史地理文章集結起來,分作四卷出版,合稱【我們的中國】。講地理,書名卻用了「中國」。沒錯,中國是一個富有地理內涵的歷史名詞,其在西周出現並形成特定意義。這裏面,「中」是一個關鍵的空間概念,這個空間概念隨著歷史發展,逐漸昇華為思想、哲理概念,成為中華文明的一個核心觀,影響諸多領域。

是書名,也就是宗旨,李零從四個大方面(四卷)闡述這項地理主題,即「芒芒禹跡」、「周行天下」、「大地文章」、「思想地圖」。歷史人文地理學的內涵具有明顯的文明特色,對於中國歷史上的地理學,我曾稱之為「王朝地理學」,就是試圖表達這種文明特色。李零書中的四項構成,同樣具有這類文明特色,他將這個特色稱為「中國」。

李零不是地理專門家,他在【茫茫禹跡】卷的序言中說:「我的專業是什麽,有點亂」。雖然不是地理專門家,雖然不采用專門家的敘事套路,但李零對周秦時代的「中國」地理有著自己獨到的體悟,這種體悟卻可能是一般地理專門家不曾觸及的。地理本不拒絕任何人,更不拒絕其他門類的專家。許多地理學史家都說過,地理學是靠從其他相鄰學科的輸血才不斷發展的,否則就只會數地名、擺現象。

在各類人文社會學科中,越是尊重基層事實、事件細節、社會真相,就越接近地理。歷史學正是這樣的學科,所以史地不分家。史地不分家,才是上乘的歷史敘事,就像司馬遷、赫洛多德那樣。沒有地理指證,沒有空間分辨的歷史敘事仍然是抽象的。

有一句常說的話,地理是舞台,歷史是在舞台上演出的戲劇。這個比喻不錯,但不夠。人類歷史活動的舞台是層累的。自然山川地貌是基本舞台,或者說是最底層的舞台,在其上面,還有多重舞台,而上面的舞台都是人文構建的。例如,黃河、長江流域是自然舞台,而在這兩河流域大地上構建的禹跡、九州、列國,則是第二重、第三重舞台,它們形成文明特有的人文基面,許多行為受其制約。當秦漢的郡縣制穩定之後,於是又形成一層基面,同樣制約人的行為。此外的交通系統、經濟分區、城鎮布局等等,它們本身是一類社會行為(及結果),而由於其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它們又是另一類行為的基面。這些所謂的基面,都是地理。如此說來,許多地理問題不是外在於歷史的舞台、環境和條件,而是歷史本身的一部份。因此,只研究人類行為與自然基面的關系,不是歷史地理的全部。研究各類基面的互動關系,問題才會深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同意「地理歷史」(geographical history)這個提法。一些初級的地理論證,不斷重復近水、背風、向陽的道理,這其實很過時,況且它們離動物做窩的選擇道理並不遠。

李零所講的「中國」地理,涉及一些自然基面,比如八陘、嶽山、鎮山、四瀆、九州分界等,但也有不少不在這個基面,如禹跡、西周族姓分布、孔子「傍大國」、先秦諸子思想地圖、四方與中軸概念等,這些是地理,卻又具有歷史的內容。歷史人文地理的誘人之處正在於此。這些不同的層面說明,「中國」是一個含有復合空間結構的概念,進入中國,即進入一種復合地理結構。所謂「茫茫禹跡」、「周行天下」、「大地文章」、「思想地圖」無不屬於這個龐大結構。

禹貢山川圖

【茫茫禹跡】這一卷,事關早期中國的形成,涉及的重大主題有:禹跡、大一統、四海一家,沒有這三大主題觀念的建立,「中國」這個大地理概念便不能成立。這一卷,可以視為全書的總綱,十分重要。

在本卷中,李零明確提出中國早期歷史中的兩次大一統,「西周封建和秦並天下是中國的兩次大一統。」大一統的確定,為西周人文地理的性質提供了論定。對西周的地理解讀便需要這一高度,而區域定位也隨之而來。九州的分割是大一統的地理形式,如同郡縣的分割是集權的形式一樣。關鍵在於機制。李零稱西周大一統的機制是「熱乎乎的血緣紐帶」,秦朝大一統的是「冷冰冰的法律制度和統一標準」。雖然「血緣紐帶」會逐步冷卻,但地理思想(禹跡觀念講內部,華夷觀念講外部)卻在不斷強化。郡縣系統,官員常新,所以具有永續性。

對這兩種機制的研究已經很多,這裏要特別提示的是它們的地理表征。李零在書中反復涉及的一些概念以及開列的一些標題,正可看作西周大一統的地理表征,諸如禹跡、九州、「中國是天下之中」、「中國是四國之中」、「中國是中心城市」(這是中國概念的原始起點)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李零自己的觀察,如「中國是文明旋渦」、「中國的兩半」、「中國的兩個半月形文化傳播帶」、「冀州代表中國」、「中國的六大塊或把大塊」「西周有個大十字」、「北方縱深三條線」等。

三條線與三大塊(鐘曉青 繪)

李零在這裏的地理敘事,沒有選擇現在地理專門家的角度。現在地理學專門家如果來做西周地理敘事,會依次講述西周疆域有多少平方千米,包括有哪些山系和流域、太行山東麓有幾大沖積扇、不同緯度氣候帶怎樣定性、大型城市多少、中小型城市多少、人口密度分布等等。這樣敘述,分類清晰、統計準確,但缺乏文明表征,所講的是西周這個地區的地理,而不是西周這個王朝的地理,關鍵是沒有文明整體感。地理學不應該放棄對於文化、文明的表述。

走向大一統的觀念與事實的社會基礎是族系關系,「把天下人,甭管什麽姓,團結成一家,即古人常說的‘四海一家’。」在【茫茫禹跡】卷中,李零用了較大篇幅討論兩周族姓的問題,並對各個族姓分布地域進行了考訂,這是一類很復雜、很有意義的地理問題。

李零引述王國維的研究,認為族姓是西周的發明,周人用幾十個姓把各種各樣的族串聯在一起,造就大一統。現在已發現的兩周銅器,數量龐大,出土地點遍及大部份地區,銘文所見族姓與【左傳】、【國語】、【世本】等文獻記載基本吻合,說明其大一統並非虛構。

兩周族姓的地域分布是很「亂」的,這種局面抵消了族姓割據的可能,如同後世郡縣體制的「犬牙交錯」。做遠距離的遷徙,這是當時族群已經出現的一大特點,例如贏姓,原在東土,後散處各地,西遷山西者為趙,西遷陜西者為梁,西遷甘肅者為駱贏(即秦贏祖先),南遷淮水流域者為淮夷。遷徙的效果是族姓在空間上的分解。西周分封諸侯,在方位上,並不對族姓作集中安置,加之通婚與吞並使族姓日漸混合,最終血緣被地緣取代,而這個地緣又是十分遼闊的。其間包括翻山越嶺,沖破自然障礙限制,達成社會結合。

族姓的融合是中國歷史的常態。「小族變大族,小國變大國,任何一族,任何一國,都不能憑一族之力,一定要聯合其他部族。」西周是如此,匈奴、鮮卑如此,蒙古、滿清都是如此。「所有覆蓋大地域的國族,其實都是由強族代表的符號,每個符號下面,成分都很復雜,沒有一個是純而又純的種族。漢族也不例外。」

少昊陵:嬴姓祖庭

在【茫茫禹跡】卷中,有一份對【禹貢】全文的講授提綱,多有新見。印象深者,可舉對於揚州與荊州分界的考訂,提出「九江屬荊州,彭蠡屬揚州,州界正在九江、彭蠡間。」這份講授提綱無疑是【禹貢】研究的一份新成果。如果將族姓分布的考證與【禹貢】九州分布的考證相互參照,可以獲得對周代地理的多層面的認識。族姓分布的混亂與九州分布的整齊,同為時代性的表現。

第二卷【周行天下】,核心主題是古人的行走與信仰,同樣展現的是大地域、大視野、大結構。這裏,地理中國裏的人物出場。孔子、秦皇漢武,他們是文明締造者的代表,他們都有周行天下的特點,他們一如大禹,足跡遍天下(孔子另說)。這不能僅僅理解為個人的足跡,而是體制的足跡、歷史的足跡。

洛陽東關:相傳孔子入周問禮處

孔子守定中央之國,他行走在不大的區域內,不出今河南、山東之地,這代表他在空間上的認同範圍(不只是能力範圍),即「中國」地理的核心區。用今天的話說,孔子是一位核心主義者,對於邊緣沒有興趣。這與老子的「出關」截然不同。從地理行為(包括傳說行為)上,我們看到兩位思想家各自的特點,一位是主張立中、入世,另一位則以自然、出世為尚。孔子說過出海入夷的話,但那只是怨言、氣話,人的氣話都是反話,不是真心。李零曾從兩個方面追蹤孔子之跡,或稱孔子地理。一個方面是實地踏查,另一方面是考訂宋【魯國之圖】。【魯國之圖】描繪的是曲阜地區,那是儒家的「中國」。李零曾系統研究【論語】,繼而按書索跡,沿途踏查。把孔子的事情進一步從地理上做實,是李零從史學角度研究孔子的又一表現。加入地理景觀(景觀一詞可以概括地理的全部內容),會使人或事更加接近歷史真實性。真實性是史學追求的價值。

【魯國之圖】

除了追蹤孔子之跡,李零還跑過許多地方,尤其是最近這幾年,無年不上路。在【大地文章】這一卷中收錄了幾篇李零的地理考察行記,但那只是他的部份行走紀要。「走路不光是埋頭走路,還得讀書,出發前要做功課,路上要記日記,回來還要整理核對。」

景觀閱讀(the reading of landscape),這是個很西方式的地理學用語。多年前,我與李零提到西方文化地理學者將地理景觀看作人獲取知識的第三種基本文本(text)的事,李零聽了,從容背出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的「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讓我立刻感到:西學不神秘,古典不腐朽。李零很善於在中國古典(甚至是老鄉俗語)中找出對現在事情的很貼切的表述。

做歷史地理實地考察,從學術目的來說,是尋找線索、證據,觀察形勢,對歷史問題做出進一步判斷。李零對西漢上郡、西河郡的考察屬於這一類。但還包含一些沒有什麽功利的考察,那是滿足閱讀的快感,如同讀一本好書。

中國的江山是一個很大的歷史地理話題。江山、河山、山水、江湖這些不同的組合構詞形成特定的人文含義,外國人學中文,在這裏要特別留意,而中國人不會用錯地方。其中「江山」、「河山」表現氣勢最大,在古代可說是充滿了帝王之氣。然而帝王與江河、高山的關聯並不是一句空洞的形容詞,而是有著實實在在的一番行為。這就是祠畤、嶽廟、瀆廟的建立與巡狩封禪大典的舉行。


秦皇巡狩封禪路線圖

李零對這件事情相當重視,不僅自己遍訪五嶽五鎮四瀆八主(包括諸廟),還指導研究生撰寫博士論文。對於帝王(秦皇漢武)巡狩封禪的意義,李零以其特有的文字風格做了直截了當的說明: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南西北,所有的山,所有的水,全都歸他所有。

這和動物可有一比。

……

動物世界的「自由」是以「領地」為前提。你別以為,它走來走去,找棵樹蹭蹭癢,擡起腿撒泡尿,只是釋放一下,舒服一下,它可是在宣示主權呀:這是我的領土,莊嚴神聖,不可侵犯。

同樣,帝王巡狩,也絕不是為了玩。他跋山涉水,到處立廟,到處刻碑,有重要的象征意義。他要大家知道,他是君臨天下,無遠弗屆,無時不在,永遠盯著你的主人。

「國破山河在」,這樣動人的口號,正是建立在對江山進行了充分政治象征構建和對山川大地註滿人文情感的基礎之上的。

嶽鎮海瀆圖(馬保春 繪)

「中國的名山。山不在高,也不在美,關鍵是它的地理位置,關鍵是它的歷史位置,關鍵是它和人的關系。帝王有帝王的眼光,百姓有百姓的眼光,和尚、道士也有他們的眼光。」對於高山的想象與利用,在新石器時代就開始了,當然,那是以新石器時代人的眼光。帝王有帝王的眼光,帝王的用意。康熙皇帝曾論證長白山與泰山的一脈關系,他有他的用意。科學時代到來,翁文灝曾撰文點名駁斥康熙的看法。然而,翁文灝駁掉的是科學標準下的荒誕,但其歷史的意義,翁氏卻未見得駁得掉。這就是李零提出來的「歷史位置」,或曰歷史地位、歷史意義的問題。「歷史位置」不能用超越歷史的科學位置加以否定。

現代科學地理學家理所當然地要排除「歷史位置」,而歷史地理學卻正是要考察這個歷史位置,對其進行復原、揭示、評述。關於中國古代名山的布局,李零是這樣敘述它們的歷史位置的:

「中國山水,嶽鎮是大座標。嵩山是洛陽所依,天下之中;吳山、華山在西,是秦的一頭一尾;泰山、沂山在東,是齊、魯的標誌,這五座山是橫軸。縱軸,霍山在正北,恒山在其東,都是晉國的山;會稽山在東南,東臨大海,代表吳、越;醫巫閭山在東北,孤懸塞外,代表最北;衡山在湖南(洞庭以南),代表最南。」

在中國山脈中,李零對太行山有較多的關註。他周行山間,遍走八陘,從南邊的上黨「天下脊」,到北部的滹沱河谷地,均有詳細考察,並提出山右為冀州,冀州為九州中心的看法。晉東南的武鄉縣是李零故鄉,故鄉雖小,考察不怠,並寫有學術報告登在【中國歷史文物】(2010年3期)上。

山西四面有山,貌似與世隔絕,其實它離安陽、邯鄲、鄴城、洛陽等山外的古代中心都市都不遠,猶如它們的後方。太行兩側的關系,比想象的要密切。這是八陘的作用。

太行八陘(馬保春 繪)

例如商朝與太行山西側(即晉東南)黎國的關系便相當重要。李零實地踏查,稱「山之表為商,山之裏為黎」。按黎國為商代重要古國,位於安陽之西的太行山後,【尚書·西伯戡黎】中有「祖伊恐」一語,恐,就是擔心周人從黎國這個方向侵入商畿。安陽與山西的交通,必走滏口陘,而黎國正當這條通道的要沖。周人東伐,曾在這裏滅掉古黎國,後又封黎侯,專門鎮守這條通道。或許是受到黎國與安陽關系的啟發,李零進一步註意到太行山兩側城邑的對應關系,「太原對井陘、鹿泉、正定、槁城,黎城對涉縣、武安、邯鄲、臨漳,長治對林州、安陽,陵川對輝縣,高平、晉城對沁陽。」這一觀察,可看作是對太行八陘之歷史地理意義的進一步闡釋。

山西南部,是古代文明的早發地區,先民反復在黃河、汾河、太行、中條、崤山間穿越,取下這些「河山」,才能完成建國大業。

而山西北部則另有一番歷史。在山西歷史地理中,滹沱河是一個誘人的題目,北方民族出沒,常與此河有關。李零考察了滹沱河,不僅是實地考場,還進行了語源學的考察,從而將「滹沱」(呼池、膚施)作為地名的範圍,擴大到北方更廣闊的範圍,很可能包括了陜甘地區。

在先秦時代,中原北方是一個人文復雜又多變的地帶,從南北分界的意義上看,其變動振幅也很大。司馬遷在【史記·貨值列傳】中明確指出一條作為農牧分界的「龍門——碣石」線,很受歷史地理學界的重視。但在漢代以前,農牧分界線,或說華夏戎狄分界線,曾多次南北移動。李零用緯度表示這些變化,指出三個緯度地帶最值得重視,即北緯34-35度之間、北緯38度、北緯41度。先秦時期的人文南北分界線,是考察多種歷史活動的重要參照。而一些反復表現出來的人文現象,又可以反過來作為生態環境的證據。

在【大地文章】卷中,收錄了李零太行八陘考察、晉東南考察、武鄉訪古、雍州考察後所整理的行記,頗有細節。日後有人研究這裏的地理,可以作一類原始材料。

太行山川形勢圖

對地理問題的表述,包含思想、意識形態。在地理學中,思想問題很重要,尤其是做跨時代的地理研究,若忽略了對時代思想特點的把握,會出現誤讀、錯解,失去歷史原義。【思想地圖】這一卷,討論的就是地理思想的東西。體悟時代思想,是李零治學所長。其實,在其它三卷中已經包含許多思想性的討論。思想是時代的概括,或先導。地理學的基本立場是反對「天地一籠統」,也就是反對均質世界。但沒有思想,世界則是破碎的,這也不是地理學要論證的。現代地理學強調從方誌學提升到地理學,就是這個原因。

李零在「中國古代地理的大視野」一文中專門討論了天地相應的概念、四方和極至的概念、九宮和空間的概念、山海的概念、九州的概念、中軸線的概念、地理思維中模式化的傾向。這顯然是一篇在地理學思想史方面的分量相當重的文章。這些概念,都是基本宇宙觀、世界觀的經典理念,在「中國」地理學,或「王朝地理學」中,處於思想的核心部位,具有信仰內容,是「中國」地理的大骨架。有必要提及的是,李零的這篇文章發表在我與他一起主編的【九州】第一輯中,那是20年前的事,而現在讀起來,仍覺得鮮活有力。

另值得註意的是,其中的一些內容,如式盤、九宮等,都帶有方術味道,因為這一點,而被不少現代地理學家擯棄。李零近30年來,首當其沖,推進對中國古代方術,即「另一種思想史」的研究,彌補了長久以來的缺陷。方術問題,多與古代地理思想有關,在這個方面,應當繼續做嚴肅的研究。例如對【山海經】,就可以從方術思想的角度,確認它的時代價值。

在【思想地圖】這一卷中,李零所討論的,包括地理的思想性與思想的地理性,前者以山川祭祀為代表,後者以先秦諸子的思想地圖為代表。思想是人類行為的一部份,與政治行為、軍事行為、經濟行為一樣,舉足輕重。在地理問題上,思想有諸多表現。地圖,完全是人的作品,研究地圖,需要追蹤到人的層面,這正是李零研究早期地圖方向問題的落實之點。在歷史情境中閱讀,從人的觀看地圖角度出發,而不是輕信制度,才能解釋早期地圖方向的多樣性。當然,人的思想活動會把直觀問題復混成,在古代五行思想與風水文化中,這類情況最多。例如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的【置室門圖】,所取方位是「上北下南」,但閱讀順序卻是從南(底部)開始,而圖面文字又是從四面向中看。

全書的收尾之篇是「革命筆記」,其實是以革命為題,暢談地理大勢,涉及古今中外,雖然散漫,但頗見情懷!大地之上,氣象萬千,行者也好,觀者也好,人們總會折腰。而歷史的數千年運作,無數的成敗興衰,又使大地成為我們追問的物件。各種結論就在這裏,只待我們發現。

八路軍東渡的廟前渡(韓城-萬榮),河灘對面的山上是司馬遷祠

20多年前,我們一起商議創辦【九州】的時候,李零就已經表現出對地理問題的興趣。現在,古代地理研究在他那裏,已經成了家常便飯,或者說,是所研究問題的理所當然的考慮點。到現場去,只要可以找到現場,李零一定出發。這是李零治學越來越明顯的特點。最近兩年,他對波斯歷史文化鉆研甚多,準備撰寫學術筆記,而計劃的第一部份竟是「波斯地理」。

李零應該是從考古學、歷史學的角度進入地理考察的。這與中國現代歷史地理學的產生很有相似之處。中國現代歷史地理學是由一群歷史學家推動的,這與英美的情況相反,他們的現代歷史地理學是由一些地理學家推動的。如果以禹貢學會的建立為起點,中國現代歷史地理學已經有了80來年的發展,現在已然成為水平很高的獨立學科,並在理論上確定了它的學科內容:地理學。然而,這並不妨礙「史地不分家」這個傳統的發揚。張光直說過,「三代無學科」。李零也認為,真正的研究,不必在意行業家法,都是以問題為中心,「碰到什麽解決什麽,不懂不會了,就去請教別人或開發自我,該補什麽就補什麽,而不是按學科的生產流程講話。」

李零和唐曉峰,攝於禹貢學會舊址門口

研究古史問題,材料支離破碎,需要從盡可能多的方面取證,相互參照,即常說的多重證據法。在這套書中,除考古材料、古文獻材料、古文字材料的運用外,又加上了地理考察這一項,各種歷史問題遂「立足」得更加穩妥。因為,地面本身是最確切的「文獻」。

反之,即使是正宗的地理研究,在我看來,也需要相鄰學科的大力介入,地理研究也才會深化。就像地質學與地貌學的關系,在那裏,也是「質」與「貌」不分家,如果只羅列地貌,而不探索由何種地質原因造成的地貌,那麽關於地貌的研究,也只是形態分類而已,缺乏原理上的深度。那麽在人文地理這邊,弄清了人文地理的「貌」,也要探索造成這些「貌」的社會本質是什麽、原理是什麽。這些社會原理都離不開相關學科。探索歷史人文地理的「貌」的形成,離不開歷史學。公平地看,地理與歷史,可以相互說明,即劍橋大學歷史地理學教授貝克(Alan R. H. Baker)所說的「交融」。我們應當「關註由那些探索跨越地理學與歷史學的學者所發表的豐富多樣的研究成果」,在地理學與歷史學之間,「已經是、現在是(也應該是)一個多學術匯聚的領域」,「我們應該期望在該領域找到學術淵源迥異並具有獨特構想的學者。」貝克教授提醒人們,「歷史地理學的資料與理論是未定的。」

無論是歷史學還是人文地理學,對於各種設定的理論,不能機械地依賴,人文地理景觀更是「我們所視的整體、我們各種感官的印象而不是科學的邏輯。」李零做學問,向情理中去,這是重要特點之一。他的體會是,「我一直相信,沒有中國感覺的人,不能研究中國歷史。寫得再厚,也是隔靴搔癢。」但是,感覺從哪裏來?沒有訣竅,必須靠真心實意。古書,不是身外之物,要「為己」而讀,境界乃「相忘乎道術」。李零選取主題,往往出人預料,把近的推遠,把遠的拉近。聽他講前一半,不知所雲,聽完後一半,恍然大悟。

【我們的中國】四卷內容很豐富,以上所談,只是就個人興趣,有感而言。文中尚有多點,均可促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