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騰訊沒有做出原神這樣的遊戲產品？」
2023年3月，負責遊戲業務的騰訊IEG（互動娛樂事業群）部門召開員工大會，天美、光子、魔術方塊和北極光四大工作室群的負責人悉數出席。為何做不出自己的【原神】，成為騰訊上上下下共同的疑問。
騰訊遊戲提出了問題，卻沒找到正確答案。 進入2024年，騰訊轉換思路，開始嘗試繞開【原神】乃至整個二遊的阻礙。
今年1月底的騰訊年會上，馬化騰批評遊戲業務「好像是躺在成功的功勞簿上」，外界一時間議論紛紛。但騰訊遊戲業務掌門人、IEG總裁任宇昕的發言更值得玩味。他表示，競技對戰類遊戲還是皇冠上的明珠、騰訊的基本盤，要求「把基本盤守住，不能被當下一些熱門的MMO（大型多人線上遊戲）、二次元所動搖」。
如果說馬化騰的抨擊是抽了騰訊遊戲一鞭子，那麽任宇昕的論斷是在給整個業務板塊扭轉航向。從那時起，騰訊對於二次元遊戲的投入明顯減少，更多資源流向了自己擅長的遊戲型別。
過去半年間，騰訊先是集合全公司之力培育【元夢之星】，試圖在主打合家歡的派對手遊領域一決高下，但最終敗給了網易的【蛋仔派對】。直到5月底，備受玩家期待的【地下城與勇士：起源】（以下簡稱【DNF】手遊）上線，騰訊才找到了新的王牌。
得益於端遊積累的龐大玩家數量，【DNF】手遊一上線就空降各大手機市集榜首，增長勢頭迅猛。根據市場調研機構Sensor Tower的數據，今年6月， 【DNF】手遊超越【王者榮耀】和【和平精英】，成為騰訊旗下最賺錢的遊戲。
今年下半年，騰訊規劃多款重點遊戲，如【極品飛車：集結】【世界啟元】【三角洲行動】【星之破曉】【航海王：雄心壯誌】等，同樣不以二次元為賣點，而是回歸競速、動作、射擊、戰略模擬等傳統品類，且大都是基於現有大IP的手遊化作品。
在【原神】的刺激下，騰訊在二次元遊戲賽道追趕近四年，卻沒有取得與投入相匹配的成果。如今，騰訊選擇退回舒適區，至少在當下做到「一念放下、萬般自在」。而【DNF】手遊的爆紅，也再度證明了「中年宅男」作為騰訊基本盤的強大氪金能力。
不過， 騰訊或授權以繞開「【原神】沖擊」，卻躲不過遊戲IP老化的長期難題。 依靠現有IP的老樹發新芽，並不能讓騰訊邁入下一個時代；如何找到新的增長曲線，依然停留在騰訊遊戲的答卷上。
A
過去三年多，【原神】等二次元遊戲對於「鵝廠」的影響，可從騰訊財報管窺一斑。
在【原神】上線的2020年，騰訊遊戲處於巔峰。 盡管【LOL】【CF】【DNF】等端遊出現增長放緩的跡象，但【王者榮耀】【和平精英】【PUBG Mobile】等手遊正值壯年，成為整個板塊的中流砥柱。
這一年，騰訊網路遊戲收入達1561億元，同比增長36%，其中手遊占比逾9成。同一時期，國內遊戲市場實際銷售收入同比增長21%，騰訊增速大幅領先行業。
但在內外多重因素作用下， 第二年起，騰訊遊戲陷入失速螺旋。
2021年，騰訊遊戲收入達1743億元，相比上一年增長12%，增速大幅放緩；本土市場收入跌至6%。2022年，騰訊遊戲收入同比下滑2%，本土市場收入下滑4%，且連續四個季度均下滑。2023年，隨著全行業的回暖，騰訊遊戲收入同比增長5.4%，但本土市場收入僅增長2%，並在第四季度下滑3%。
橫向對比，騰訊仍然是第一大遊戲廠商，但領先優勢明顯縮水。2020年，騰訊遊戲收入相當於行業第二名網易的2.9倍；2023年，兩者差距收縮至2.2倍。
騰訊遊戲陷入長達三年的大減速，原因之一就是 【原神】等二次元遊戲分流了玩家和流水，而這一品類歷來是騰訊的短板。
圖源：原神官博
米哈遊2020年9月推出【原神】，前三個月的全球收入超越騰訊麾下的【PUBG Mobile】，僅次於【王者榮耀】，被視為騰訊遊戲帝國的最大挑戰者。隨後兩年多，【原神】依靠不斷更新內容和玩法保持熱度，使用者量和流水不斷增長，帶動米哈遊業績起飛。2022年，米哈遊主營業務收入達273億元，凈利潤161億元。
感受到【原神】的威脅後，騰訊2021年起大舉布局二次元，自研和代理大批二遊，囊括開放世界、卡牌、回合制、模擬經營、休閑、射擊等多種細分玩法。同時，騰訊揮舞支票簿，入股數十家二遊廠商，甚至一度考慮投資米哈遊。
2021~2023年間，騰訊陸續推出20多款二次元遊戲，較為知名的包括【玄中記】【諾亞之心】【白夜極光】【重返未來：1999】【勝利女神：妮姬】等。去年5月的SPARK 2023釋出會上，騰訊公布了6款二次元遊戲，占新遊戲的1/3。
然而，騰訊在二次元遊戲領域的大張旗鼓，並沒有帶來可觀報酬，距離【原神】相去甚遠，更沒有跑出足以接班【王者榮耀】等老牌旗艦的新作。不少遊戲上線僅一年多，就因為慘淡的口碑和流水而黯然停運。
一些上線較早、風格獨特的騰訊系二遊，如【妖精的尾巴:力量覺醒】【食物語】等，尚能堅持三四年時間；後來在【原神】沖擊中倉促上馬的新遊戲，如【玄中記】【諾亞之心】等，初期號稱「對標【原神】」，上線一年左右就因為品質低劣而草草收場。
B
騰訊過去和現在都做不好二次元遊戲，固然有市場、人才等方面的因素，但根本原因是， 騰訊擅長的遊戲研發與營運模式，與二次元遊戲「八字不合」。
騰訊淬煉多年的遊戲方法論是：端遊衍生、簡化操作、流量催熟、社交留存。騰訊主力手遊均以端遊為範本，比如【王者榮耀】之於【LOL】、【和平精英】之於【絕地求生】；不少產品更是端遊改手遊，比如【CF】手遊、【QQ飛車】手遊、【DNF】手遊等。這一做法不僅降低了玩家的認知和學習門檻，也大幅降低了開發成本，提高了賺錢效率。
與此同時，對於重點遊戲，騰訊不吝於發動全公司資源進行推廣，特別是微信和QQ。今年上半年，【元夢之星】和【DNF】手遊都曾得到騰訊全方位力挺，短時間內收獲大量下載和玩家。更關鍵的是，由微信和QQ匯入的玩家內建社交內容，活躍度和留存率更高。
圖註：【元夢之星】與【王者榮耀】的IP聯動
但對於二次元遊戲， 騰訊這套方法論難以找到用武之地。
以【原神】為代表的二遊，立身之本永遠是豐富多樣、不斷更新的內容，包括劇情、角色、玩法、大世界等。這意味著，「新瓶裝舊酒」並不適用於二遊，廠商不可能透過復制現有端遊取得成功，
另一方面，二次元遊戲普遍主打「弱社交」，玩家不需要組隊，單人即可體驗絕大多數遊戲內容。騰訊基於兩大社交流量池，對自家二遊大水漫灌，固然可以註入新使用者，但社交關系鏈並無用武之地。由此衍生的新難題是，人均I人的二遊玩家並不待見PVP玩法，傳統網遊的玩家間PK、公會戰、高難度團隊副本等難以運轉，而這是騰訊等傳統大廠最常用的「逼氪點」。
事實上，騰訊很快意識到了自己做二遊的障礙，並迅速做出改變。
2021年2月，IEG迎來七年來又一次戰略級架構調整，舉措之一是成立專攻二次元賽道的獨立部門。此外，騰訊還從米哈遊挖來了早期員工、技術總監賀甲，負責一款3A級別的二次元開放世界遊戲。
但從結果來看，改變組織架構、引進二遊人才，並沒有讓騰訊在二次元遊戲賽道取得關鍵勝利。盡管【重返未來：1999】【勝利女神：妮姬】等遊戲收入尚可，但騰訊遠未達成阻擊【原神】、卡位二遊賽道的戰略目標；而今年初馬化騰「吐槽」遊戲業務，也反映了騰訊高層對於過去一段時間的不滿和反思。
C
騰訊花費三年多時間，依然沒能在二次元遊戲賽道完成卡位，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敗仗。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原神】沖擊」正在減弱。
2023年起，國內二遊熱潮有了退燒的跡象。盡管整個二遊市場的規模增至317億元，相比前一年增長31%，但大多數二次元遊戲活得並不好，只有頭部遊戲憑借馬太效應賺到了錢。
據「遊戲陀螺」統計，2023年4月以來，至少22款面向二次元使用者的手遊上線，分布於角色扮演、卡牌、戰棋、射擊等多個細分領域。 但到了2024年1月，僅有4款二遊停留在蘋果iOS暢銷榜TOP200，大多數遊戲曇花一現。
在悄無聲息下滑的二遊中，不乏大廠傾力宣發的重點產品。比如，騰訊自研的【白夜極光】去年6月上線，一度沖到暢銷榜第26位，但半年後就跌出前200名。騰訊投資的散爆網路於2023年12月推出【少女前線2：追放】，一個月後就難覓蹤影。
活得還不錯的二遊中，除了【原神】【崩壞：星穹鐵道】等頭部遊戲，大都 在某些方面劍走偏鋒，而非僅僅靠二次元主題取勝。
例如，騰訊投資的深藍互動拿出了【重返未來1999】，采用平平無奇的卡牌+回合戰鬥玩法，但維多利亞時代的畫風精致如油畫，在眾內送流量備援容錯機制打「紙片人老婆」的二遊中獨樹一幟。
又比如，金山旗下的西山居去年7月推出美少女槍戰手遊【塵白禁區】，一度處於隕落邊緣，後來大幅修改遊戲內容，女角色個個穿著清涼，很快起死回生，今年5月一度殺入蘋果App Store免費榜前十。
事實上，就連【原神】也感受到了二次元遊戲市場減速的寒風。
七麥數據顯示，2023年4月以來，【原神】在iOS免費遊戲榜的排名從此前的TOP20,震蕩下滑至30名開外，近期更是跌破50名，新玩家數量明顯減少。
收入方面，根據Sensor Tower等平台的數據， 2020年【原神】收入高達15.6億美元，2023年僅為9.4億美元，下滑40%。 今年上半年，【原神】收入3.2億美元，已經低於去年上線的【崩壞：星穹鐵道】。
今年7月初上線的【絕區零】是米哈遊今年的重磅新遊，但初期市場反饋稱不上「逆天」。盡管在上百個國家的iOS免費榜登頂，但在更能反映玩家充值熱情的暢銷榜上，【絕區零】未能登頂，位列【DNF】手遊和【王者榮耀】之後排名第三。另據點點數據，【絕區零】上線前15天，國內iOS渠道總收入約為1.18億元，相當於【崩壞：星穹鐵道】同期收入的一半。
來源：DNF手遊官方微博
狂飆突進三年後，二次元遊戲似乎風停了。 這類遊戲依靠強內容內容取得空前成功，如今觸及玩家和收入規模天花板，同樣與其格外依賴內容有關。
作為ACG文化的分支，二次元遊戲並不適合所有人。不同的主題、世界觀、劇情、人設、畫風，疊加不同型別的玩法，讓不同二遊之間的差異巨大，並將本就不算多的玩家切分成一個個小圈子。喜歡【原神】的玩家，未必一定是【崩壞：星穹鐵道】或【絕區零】的粉絲。這意味著，二遊廠商不易將老玩家匯入新遊戲，很難構建一個可以不斷復用的玩家池。
另一方面，二次元遊戲普遍缺少社交性和對抗性，無法靠玩家之間的愛恨情仇維持活力，必須定期更新內容，而這裏面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即便強如【原神】，由於近幾個版本內容品質下滑，同樣遭遇了大量玩家「退坑」的難題。
與2020年底相比， 【原神】等二遊勢頭減弱，「鵝廠」的壓力小了許多。 今年初，騰訊一反過去幾年「言必稱原」的姿態，提出要穩住自己的基本盤，不要被二次元動搖，或許正是看到了二次元遊戲整體減速的趨勢。
盡管【元夢之星】未達到預期，但【DNF】手遊及時趕到，給今年乃至過去三年的騰訊遊戲帶來了新氣象。騰訊沒能正面擊敗【原神】，卻熬到了【原神】乃至二次元遊戲走下坡路的那一天。
D
在任宇昕要求IEG「守住基本盤」一年前， 騰訊其他業務部門已經調整了針對米哈遊旗下遊戲的策略。
2023年起，騰訊逐漸將流量池向【原神】等遊戲開放，微信走得最遠。當年3月，【原神】獲得微信「小紅點」推薦，並向微信遊戲圈使用者發放專屬福利。兩個月後，微信遊戲與【原神】開啟聯動。
騰訊其他業務也在試水。6月，騰訊音樂與【原神】達成戰略合作，後者的遊戲音樂專輯將上線QQ音樂等平台。此外，在【崩壞：星穹鐵道】等新遊戲上線後，QQ提供了開屏廣告區。
手握大把投放預算的米哈遊，被微信等騰訊非遊戲業務視為重要合作物件，並不難理解。與此同時， 騰訊遊戲也在按照任宇昕的要求變陣。
不久前的ChinaJoy大會上，騰訊旗下二十多款遊戲參展，包括兩款【DNF】IP遊戲、【英雄聯盟】及其手遊、【火影忍者】手遊、【黑色沙漠】端遊等，二次元「濃度」大幅下降。整個上半年，騰訊在二遊賽道的布局明顯變慢。
【原神】們不再兇猛，除了緩和競爭壓力、為雙方合作創造基礎外，也讓騰訊再度嘗試 圍繞現有產品，構建下一個時代的遊戲發展框架。
在今年3月的財報電話會議上，騰訊管理層再度提及「長青遊戲」的概念。這類遊戲的標準是日活躍使用者超500萬（端遊為200萬），年流水40億元以上。目前，騰訊擁有8款「長青遊戲」。
騰訊提出，要努力讓產品成為真正的長青遊戲，而非簡單地歸咎於生命周期；如果長青遊戲陷入停滯，通常不是遊戲本質問題，而是營運團隊除了問題，需要「改變團隊的思維或者是人」。
簡而言之，未來一段時間，騰訊遊戲仍將圍繞現有大IP做文章。【DNF】手遊大紅大紫，似乎也驗證了「長青遊戲」的可行性。
但一款遊戲究竟能否僅僅依靠調整團隊實作「長青」，以及「長青遊戲」能否托起騰訊遊戲的未來，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數。畢竟， 在【原神】攻勢兇猛的三年間，騰訊的「長青遊戲」並沒有力挽狂瀾。 「長青遊戲」或授權以幫助騰訊守住基業，但要想更進一步，騰訊遊戲仍然需要探路。
圖註：【黑神話：悟空】即將於8月20日發售
目前來看，騰訊最有機會取得突破的領域，一個是3A遊戲，另一個是小遊戲。
所謂3A遊戲，指的是開發成本高、周期長、消耗資源多的大型精品遊戲。此前，3A遊戲主要產自EA、暴雪、微軟、索尼等海外大公司；但隨著【黑神話：悟空】即將於8月20日發售，本土遊戲有望打響「3A第一槍」，而騰訊是【黑神話：悟空】的投資方之一。
目前，【黑神話：悟空】預售突破120萬份，預計收入近4億元，創下國產單機遊戲新紀錄。倘若一切順利，騰訊有望在3A賽道布下第一枚棋子。
不過，與名聲遠揚但收入規模有限的【黑神話：悟空】相比，騰訊當下更看重的新遊戲型別是小遊戲。
年初的員工大會上， 馬化騰特別提到，小遊戲是微信正在醞釀的新芽之一。 隨後，騰訊在財報中披露，2023年小遊戲流水年增長超50%；今年第一季度同比增長30%。7月底，微信宣布小遊戲使用者已達10億，月活躍使用者超5億，且使用時間持續增長。
小遊戲開發者除了要支付平台服務費，還需要在微信生態內投流，從而為平台及其他生態參與者帶來了豐沛的廣告收入。今年第一季度，騰訊小程式廣告收入同比增長逾40%，小遊戲開發者成為重要廣告主。
不過，小遊戲目前無法給騰訊遊戲帶來明顯拉動。微信小遊戲團隊披露，小遊戲使用者畫像與傳統遊戲差別較大；騰訊管理層也曾披露，只有一小部份小遊戲的付費使用者，同樣是APP遊戲的付費使用者。
這或許意味著， 小遊戲這棵「新芽」，暫時無法成為騰訊遊戲的第二增長曲線。 騰訊遊戲繞開了【原神】們，並在【DNF】手遊的帶動下重回正軌。但遊戲IP、玩法和產品老化，仍然是騰訊需要正視的長期挑戰，而所謂「長青遊戲」的升級，不應被視為騰訊面向下一時代給出的終極答案。
參考資料
大廠青年，【騰訊IEG員工大會：台上老板三句話不離「原神」】
雪豹財經社，【原神熱退燒，騰訊「放下」米哈遊】
奇偶派，【二次元遊戲退燒，「騰訊遊戲們」錯失的兩年要如何補回？】
遊戲陀螺，【2023二遊賽道：22款核心二遊上線，19款二遊停運，4款夭折】
21世紀經濟報道，【微信小遊戲月活超5億 女性使用者占比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