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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於頁遊

2024-03-16遊戲

編者按:在觸樂3月5日釋出的文章【12年前,發生在〈奧比島〉裏的一場騙局】的轉發中,我找到了受訪者「茹宗姿」。她在【奧比島】中一樣遇到了騙子,但那僅是她所度過的頁遊時代的一個意外。本文由她的口述整理而來,講述了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

我出生於河北農村,也生於從2009年到2012年的頁遊時代。

那時我讀小學,用電腦上網,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交流常發生在頁遊裏,所有頁遊都是某種形式的社群。

在頁遊裏,我跨越了從童年到青少年的敏感時期。我從來沒有目標,只是追求我渴望的東西,這些東西當然不可能從虛擬世界得到,但我相信,正是這段追求的經歷,點亮了我的人生。

所有這些都始於一個夏天,這便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一切的開頭。

「點菜」的秘密

2009年的夏天,我擁有了全村第一台電腦。或者,更準確地說,擁有它的是我的姐姐。我父母計劃用它來說服姐姐復讀高三。等姐姐回了學校,電腦就屬於我了。

那時我9歲,對電腦的掌握是循序漸進的。一開始,我只會點選桌面的圖示,桌面有【紅色警戒】,英文的,我胡亂地玩,進攻了無數次五角大廈,但並不在乎有沒有打破它,只沈浸在造拿著槍的大兵上。那是頭一次,我能想象自己是主角,我拿著槍,在進攻。

我把這段經歷透露給班上男生,贏得了他們的仰慕。出於和這種行為同樣的動機,我一學會撥號上網,就拋棄了單機遊戲,進入了頁遊的世界。

頁遊世界的入口是一句魔法般的廣告,叫「來到【奧比島】,快樂少不了」。我總是開啟網路瀏覽器,在主頁找這句能開啟遊戲的咒語。

在遊戲裏,我是一只小熊,名字是「23994149」,因為我把帳號和昵稱弄混了。

這個帳號我還留著

給我引路的是個叫「百事通」的角色,我覺得這個名字特別酷,非常有文化。它一直帶我做任務,那時候遊戲還很簡潔,任務並不復雜,只是告訴你在哪個地方打工能得到錢,錢可以買家具或服裝。

我對錢興趣一般,但加了許多好友。我最快樂的時刻,就是遊戲中由3個球組成的好友列表跳動時。那是好友給我發訊息,球跳一下、兩下、三下,我的心也連跳三下。

我的第一個好友是「小公主」。遇到她時,她穿著淑女裙,我們沒有太多交流,但從她的裙子、昵稱中,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受,一連幾天,我極度後悔自己叫一連串數位,我發誓,我的下一個名字要叫小公主。

後來,在另外一款頁遊中,我作為「小公主」和一個網友說起這件事,對方告訴我,那種奇怪的感受應該是:「希望讓人知道我是女孩。」

那段時期,我正上小學五年級,小學建在我們村,但隔壁村出了修學校的錢。兩個村的小孩都在一所學校上學,常分成兩撥打架。

隔壁村小孩的頭是我們班的班長,人會打扮,長得很漂亮,有點兒像我在【奧比島】裏遇到的那個小公主。在那時,我意識到她實際上有很多仰慕者,和我們村的小鳳一樣——小鳳是我們村的孩子頭。班長和小鳳常來問我,或者說,我所代表的那幾個平凡女孩,站在誰一邊。以往,我的答案總是隨風而倒,但在玩上【奧比島】後,我卻說——本來我也模模糊糊有過這個想法,可是從來沒能表達得這樣透徹——我站在自己這邊。

她們楞了一下,走掉了。幾天後,班長神秘地對我說,她從我們村的男孩那兒聽說我在玩【奧比島】,想加個好友。

那天我騎車去了班長家,和我家的電腦不一樣,班長家的電腦顯視器是個「大屁股」。班長給我看了她的帳號,她是超級經營玩家,在【奧比島】的ATM機裏存了好幾億。接著,她給我演示了如何掙錢,先去百花園賺五百,再去這兒打工掙五百,然後去那兒。

她玩得十分合理。我喜歡她收集的各種漂亮花兒、手稿,之後,我們線上上見面,就像【集合啦!動物森友會】一樣,我們去同一個島,島上有許多場景,有商場、有餐廳,我們就在餐廳玩點菜遊戲。

公主和白玫瑰

班長的昵稱是「白玫瑰1234」。於是,就有了下面這一幕:

白玫瑰1234穿著花裙子,23994149穿著廚師服為她服務。

23994149首先打字:「請點菜。」

白玫瑰1234回復:「我要拔絲蘋果。」

23994149沈默了,因為她不知道拔絲蘋果是什麽。

我從沒聽過拔絲蘋果,直到班長又要了魚香肉絲,我才上到二樓消失了會,假裝在做飯,然後回到原位上菜。其實什麽都沒有——遊戲壓根沒有這個設計,但我們很享受這樣的扮演。

在學校,我們仍然保持距離,但在電腦上,我們一起參加了【奧比島】裏的那些職業資格考試,有個考試要求收集水果,要我們從一大堆水果中挑出火龍果和龍眼。「什麽是龍眼?」我問班長。班長搖搖頭:「什麽龍眼,屁眼吧。」白玫瑰1234說完,又打出幾個「哈哈哈哈」。我能想象她的語氣,從一個更高的調子往下滑,最後變成嘲弄。她從沒在學校發出過這種聲音,只在【奧比島】和沒有別人在的地方,才這麽說。

這是我

和班長在【奧比島】餐廳中建立的友情,讓我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女性這一身份背後的秘密。

在學校,每個女孩都有要遵循的規則,這些規則極度反復。例如,你不能在裙子下露小腿,但穿牛仔褲露小腿似乎又是可以的;你要謙卑,要和男孩保持距離,卻又不能太過遙遠,遙遠會招來拳打腳踢,這種攻擊往往是老師默許的,被看作在「表達喜歡」;你和一個女孩走近了,就要擔心另一個女孩會怎麽想……這些細膩的變化,就是世界的規律。

我一度認為大部份女孩天生符合這套規則,只有我懵懵懂懂,但班長——在這個規則中占據上風的佼佼者——在【奧比島】和我度過的時光,讓我完全肯定,女孩們只是戴著現實中沒機會摘掉的面具生活。在那之後,我才真正進入了那個叫「學校」的世界。

騙子「肺結核」

六年級時,我逐漸成為村裏孩子的頭。這沒有帶來什麽好處,我在挨隔壁村小孩的拳打腳踢時,這些本村的孩子們依舊只在遠處徘徊。但當我放學回家,坐到電腦前時,周圍總飄著十來雙渴望的眼神,這讓我有一點得意。

這些孩子都是來看我玩遊戲的。

那時,小鳳的弟弟在玩【莫耳莊園】。盡管我認為莫耳太醜,但裏面的小遊戲十分吸引人。我喜歡做冰淇淋——這是每次登入必玩的計畫,那些我從沒接觸過的、橙紅藍白相交的美味冰淇淋球,被我制作、售賣給虛假物件時,我仍然感到自己品嘗了它們,並且擁有它們。

那天,我從冰淇淋攤出來,在大廳遇見了他。

他的遊戲形象一絲不掛,昵稱是「肺結核」,讓我覺得又美麗又恐怖。我不知道這個詞是一種病,只從字面上感到一股吸重力。後來,我加了他做好友。

當我現在又一次上線時,好友們的名字都已經被重新命名過了,包括肺結核

那時我六年級,肺結核卻已經十七歲了。在之後的一次視訊中,我看到了他,他留著寸頭,目光並不在我身上,只是面對旁邊的人影朝我指點。我們都沒說話,過了幾分鐘,視訊掛斷了。

肺結核說話不多,顯得很平胡,遠比圍繞我的那些男孩成熟,我喜歡和這種陌生男孩聊天。我覺得可以卸下面具,隨便說話,也不會破壞規則。但這種「卸下面具」又不是完全地讓自己處於社交不設防狀態,我做不到這點。我拼命展現自己的女性身份,借此來獲得一些優勢。

反過來,和肺結核交流時,我覺得自己說話也很好聽。我說什麽他都不會怪我,即使我和他吵過架,還一度把他刪了,但迅速地加回好友後,他仍然什麽都沒有說。

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日常學習和生活:學校發生了什麽事,我又對此有什麽看法,我今天留了雙馬尾,我覺得自己超可愛……如此種種。

更早的時候,我的傾訴物件是客服「W阿姨」,我常給她寫信,她背後的真人,也會溫柔地安慰我

每當我要和肺結核聊天時,我便向圍在我身邊的男孩問時間,等一個人回答我,然後驚訝地大聲喊:「糟糕,我媽要回來了!」隨後,那些同齡孩子就會一股腦地沖向後屋,從矮墻翻走——即便他們知道,我媽從來沒管過我玩電腦。

我十分看不起這些孩子,雖然和他們關系還算不錯,可那是戴著面具的我。只有和肺結核聊天時,我覺得才算平等。

另外,我註意到,肺結核的頭像是電影【致青春】裏的車模。一個身材很好、表情像是痛經似的坐在那裏的女人,瞪著眼睛看我。

那時,乃至之後的幾年裏,我都很想當那樣的大姐姐。我隱約覺得受到了冷落,我被看不起了,那也是頭一次,我感受到了不公平,我是小學生,所以他輕視我。我也想成為他仰慕的大姐姐,但「大姐姐」的身材、氣質、文化卻離我很遠。

我從來沒那麽渴望長大過。

有些事情,你一旦決定了,事態就會飛快變化。當我決定要變成熟,時間帶來的影響就加倍地在我和我周圍體現,最明顯的一個標誌是【奧比島】的變化。

【奧比島】逐漸變得復雜,島上新開了動物園,我可以養珍稀動物,但過程卻很繁瑣,我要經常去冒險,每次冒險都需要充值。遊戲的進度也催人投入,只要有兩周不上線,我就覺得在逐漸被島嶼上的人們拋棄。

為了挽回一切,過年時,我用把壓歲錢都換了點卡,點卡十塊錢一張,對孩子來說已經算是巨款。我一口氣換了三十塊錢點卡,又折成【奧比島】的紅寶石,開了一個月紅寶石會員,升級了珍惜動物,我把它展示給了肺結核。

紅寶石會員給了我美瞳和裝扮

當時我和肺結核已經有一個月沒聊天了,他顯得有點遲鈍,半天才回復我,內容卻很奇怪,說他也玩【奧比島】了。「我們換帳號玩吧,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他說。

我對此沒有懷疑,與他交換了帳號。在我登上他的帳號前,他已經登了我的帳號,給我發訊息:「你看好了,我賣了你的珍惜動物。」——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趕緊修改密碼,但被刪除的東西已經回不來了。之後我發訊息,罵他騙子,他一句也沒回。

我至今不知道肺結核的動機,也無意為他辯解,但嚴格點說,肺結核不算是騙子,他沒有偷走我帳號裏的東西,他只是在破壞一切。

後來,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我登入了肺結核給我的帳號密碼。他沒有騙我,他的帳號是一只黑色小熊,戴著一副墨鏡,只用初始皮膚,沒有穿上任何遊戲裏的衣服,名字也是空的,僅是一個句號。

我覺得這很酷。

有一段時間,我也會把服裝脫下來,戴著墨鏡,擺出一副高冷但無害的樣子,在【奧比島】上到處走。

雙線戀情

2012年,我上了私立初中,封閉式教學,暗無天日的三年。只在周末,我才有時間回家碰電腦。

太長時間不玩,我跟不上【奧比島】和【莫耳莊園】新出的玩法,逐漸對這兩款遊戲失去了興趣。我把註意力轉移到了其他遊戲裏,它們都是淘米旗下的,和【莫耳莊園】共享同一個帳號,方便我隨意切換、找人。

我的成績不錯,所以花錢上了私立初中

我玩了很長一段時間【小花仙】。它和【莫耳莊園】裏那種醜樣子不一樣,裏面所有角色都身材苗條,有小翅膀,很漂亮。遊戲玩法以買賣衣服、種花和飛來飛去閑逛為主,大部份玩家是女孩。

那段時間,我對女孩始終興趣寥寥,在網上放開自我之後,我只和男孩交心,只跟男孩吵架,我覺得男孩遲鈍,但又對我足夠接納。這種感覺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十四歲。我厭倦了「小公主」這個稱呼,改名為「愛情天使」,一個男網友卻對我說,我是愛情「舔屎」,破碎了我的一部份想象。

在【小花仙】裏,我只遇到過一個真正的男孩。他的年紀比我還小,讓我不屑於交往。我那時很渴望能有一個男孩坐在我【小花仙】的家裏,因為我孤獨,而且我認為【小花仙】裏的男性角色裝扮也十分好看。

一直以來,我關於那天的回憶都是以他人視角展開的:周末的一天,小花仙「小公主」的好友「白玫瑰」上線了,她驚奇地註意到,好友小公主的家裏居然坐著一個很紳士的男孩,那個男孩和小公主一人一句地閑聊,又客氣又成熟,於是白玫瑰既羨慕又妒忌,但又覺得「小公主」遇到了真愛。

小公主不用說,就是我,而那個紳士男孩,還是我。

現實是,我建了個男角色,並扮演著他,自己和自己對話。我希望會有別的小女孩看到我有個男角色陪著,白玫瑰或者別的什麽人都行。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模擬約會,在不斷地一問一答中,我意識到自己作為戀人的優點與缺點:女性身份的我溫柔、細膩、但不會表達,想要什麽只會流淚;男性身份的我卻一點也不介意,非常喜歡這點。

這種喜歡,是我孜孜不倦地在【小花仙】消磨時間的主要動機。

我同時玩著好幾款頁遊,我還有【洛克王國】當時推出的聯名寵物

與此同時,我在現實進行了一場隱秘的戀愛。我喜歡上了同村小鳳的弟弟,那個玩【莫耳莊園】的男孩。在有限的周末裏,他一邊和我玩【QQ飛車】,一邊在【莫耳莊園】暗地裏跟我聊天。我們聊得很曖昧,但一旦離開那個虛擬空間,一切又變得無趣起來。

有一天,我聽見他對別的男生說,我開車技術很差,總撞到路。

真正讓我們決裂的一次,是他在班上用打火機燒我鉛筆盒上的貼紙。我一直對每樣東西都很有感情,憤怒下,我把鉛筆盒被燙得通紅的那面拍到了他臉上,給他留下了至今沒褪掉的疤痕。之後,他始終不承認那道疤痕和我有關,這讓我內疚。

後來,我又多次在網上尋找比我大的男孩們交流,不帶任何感情地聊天,在現實,我也一直暗戀一個又一個男孩。十八歲,我考到了南方一所大學,談了戀愛,又在幾個月後分手,讀了研究生,寫的論文也和遊戲與人、與表達相關。但無論我走上哪條路,網上認識的那些男孩,卻始終和我保持著穩定的聯系,他們成了我生活的一部份,就像我此刻手邊的書,想到了,就拿起來翻一會。

結束

那個年代,所有遊戲都那麽喜歡做社交。

在我眼裏,頁遊的本質就是社群,是為了交友,我也一直在交友。除了肺結核外,我沒有遇到任何危險,我在那裏長大到足夠堅強,才踏入現實。

十四歲之前的我,始終沒離開過頁遊。我一直覺得那裏的我才是真實的我。因為我展現了現實生活沒有展現出的樣子。與之相對的是,我一度輕視同齡人,認為他們不配解我。

——真的是這樣嗎?

更可能的是,當時我對自己非常執著。我不願自己的虛弱部份被質疑,所以只跟別人交流無可置疑的部份,這種交流只會發生在互聯網上。

就這樣,當頁遊讓我熟知了自己後,我與頁遊漸行漸遠。但從沒停止過追求交友,剩余的青春期,我投入了微博的懷抱,同時,又以「愛情天使」的名號,在一個又一個QQ群中遊蕩,我認識了好多大我一些的男孩,在和他們的交流中消磨了許多時光。

成年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意識到這有什麽用:我的想象力尚未因渴望和隱秘的幻想而豐富。我也沒有網戀,在那個除了成績外對青少年別無所求的世界,我似乎做著一些沒有意義的事。

——真的是這樣嗎?

回憶沒有結尾,我上述的每段經歷都有同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可以用來收尾。那就是,我一直在保存那個被小心翼翼維護的自我,2009年到2012年的頁遊時代,就是我的生長史。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