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很多人來說，房子提供著一種兜底的安全感。以前的故事裏，買房是一筆極大的開銷。年輕一代從老家遷往一二線城市，順利的話，幾十年還清房貸，中年時能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產。
當下，很多年輕人不再這樣想。早在2019年，東北邊陲城市鶴崗因低房價走紅，一些人帶著存款來到此處，開始實踐一種「幾萬元買房躺平」的生活。近一年多裏，社交平台上又湧現出越來越多的「低價房城市」。
有媒體統計，截至今年6月底，全國至少有10個省份的24座城市進入了低價購房者視野，一半以上集中在東北三省。此外，北方還有山西大同、山東乳山等地，南方則有湖北潛江、安徽淮南、雲南個舊等。
這些城市有相似的歷史軌跡。它們曾因傳統工業或礦產資源聚集得到迅速發展，並形成了較為完善的周邊配套，後來，又因經濟結構調整，資源枯竭，陷入轉型困難、人口外流的艱難處境。
經濟下行周期裏，買房的執念顯得沈重。年輕人的目光，開始盯上這最後能抓住的確定性。
「全款1萬出頭，在遼寧淩海買下人生第一套住宅。」
刷到這篇貼文時，95後女孩豆豆已辭職回到河南老家。她立刻兩眼放光，仔細確認這1萬多塊錢就是房子總價。此前，她只聽說過以極低房價出圈的鶴崗，但覺得那裏冬天太冷，不適合居住。沒想到，還有別的選擇。
那是2023年8月，在那個節骨眼上，豆豆覺得，買房是最符合自己當下心境的決定。辭職前，她在深圳某大公司做行政，薪資可觀。更早前，她拼命從高考大省考入重點大學，畢業後則努力跳槽，一一實作每個人生階段的目標。
但目標清晰的生活到這裏就停滯了。以她的存款，對深圳房價是杯水車薪。父母催她回家結婚。工作則滿是零碎雜活，做表格、結算、報銷、安排主管行程，日復一日，「像在公司裏做家務，還吃力不討好。」到處一團糟，豆豆覺得自己受夠了，冒出辭職的念頭。一周後，她離開了深圳。
和父母同住的日子束手束腳，但矛盾也不至於嚴重到出去租房。豆豆猶豫著，直到低價買房帖的出現。
她有了新的方向，第一次知道除了鶴崗，在遼寧淩海和阜新、雲南個舊等地，都能找到總價幾萬塊錢的房子。而且它們不在「荒山野嶺」，基本的生活設施還算齊全，交通也方便。聯系上當地中介後，她開始「雲看房」。
晚上的淩海市金城街道/豆豆
就業市場的下墜，漂在大城市的重壓，有時候來得更為直接。2023年5月初，在北京工作的阿散突然接到全組被裁的訊息，而就在一周前，她和部門同事還在為手裏的計畫熬夜趕進度。
她沒想到，「計畫直接沒了」，「說是收益欠佳，公司戰略調整。」
拿著賠償款玩了一個多月，阿散開始找新工作。現實是，形勢比想象的嚴峻，幾十份簡歷扔出去，回音寥寥，大都要降薪將就。每月快3000元的房租照常交著，阿散越來越難回避那個終極問題，還有沒有必要繼續北漂？
回頭看，北漂兩年，錢沒攢下多少，生活幸福感可以說沒有，頸椎和胃還出了毛病。父母也著急，勸她回縣城老家，或者老兩口願意掏出存款，幫女兒在省會交個首付。
父母催促下，原本沒計劃買房的阿散忍不住去搜尋房價，社交平台也算準她偏好，源源不斷地推播買房經驗帖。其中，她關註到了低價買房的這一年輕群體，有網友還總結了能買到10萬甚至5萬內房子的城市名單。
在此之前，她一直抱持「傳統思維」，認為現在年輕人開始工作的時間更晚，結婚更晚，買房至少是30歲考慮的事，到時風險更小。「原來看開了的人這麽多」，幾萬塊錢就能全款買下一套大產權房，毫無斷供壓力。阿散有些心動。
網友總結的低價房城市名單
在淩海市金城街道花3.5萬買了一套80平小三居後，豆豆加入了當地外來購房者的抱團群。群內總共70多人，80%是女孩。那些還在觀望、來找她詢問的，也幾乎是女孩。和她們聊天時，免不了說起買房的緣由。豆豆覺得，性別比上的失衡，可能是因為女孩們在房子問題上更缺乏安全感，或長大後更容易「無家可歸」。
實際上，豆豆父母在老家有三套房，一套自住，兩套閑置，另還計劃給豆豆的弟弟再買套婚房。她曾問起這些房產將來是否「有她的份」，父母的意思是，滿足弟弟結婚需求之後若有剩余，也會給她準備。豆豆潛意識裏覺得，將來弟弟娶了媳婦，「他們才是一家人。」
看著房產證共有情況那一欄裏的「單獨所有」四個字，她心裏空的那部份被填滿了。
因為從小在家中沒有獨立的房間，湖北女孩小金一直有強烈的買房願望。去年6月，小金已關註到自己的老家潛江油田在網上走紅，吸引了一批外地人過來。她很糾結，是回到那個熟悉但發展停滯的小城，還是尋求家裏支持，高杠桿在工作地長沙買房。
潛江的老小區/小金
回家試探父母的口風後，小金堅定地選了前者。「如果男方知道你在外面還有個家，人家父母會覺得你不是一個過日子的女孩」，父親告訴她，「女孩應該從一個家直接嫁到另一個家。」
小金懶得與父親爭辯，謊稱自己要回長沙工作，接著從家中搬出，開始瞞著父母在當地看房。
在這些低價房城市，總價幾萬元的房源很多，但戶型、位置、樓房狀況等條件較好的房源正在越來越搶手，購房者們都有體會。
剛開始看房時，小金鐵了心要買一樓帶院的房子。潛江是重要石油產地江漢油田的本部所在，上世紀60年代進入發展期。當時，五湖四海的石油工人來此采油，其中就包括小金的爺爺。油田逐漸枯竭後，潛江在2009年被列為資源枯竭型城市。
江漢石油工程公司/小金
年輕人外遷，隨油田一同建設起來的職工家屬區也大量空置。這些老樓成了本地人不住、外地人嫌棄的存在。小金記得，去年潛江走紅之前，2-4萬可以買到一套木地板帶二手家具，直接拎包入住的房子。而今年5月她去看房時，這個價格只能買到毛坯或翻新才能居住的老破小了。
一樓帶院的房子，去年的區間普遍在4-6萬，小金於是把預算定在6萬，今年再看時，同配置的房子變成了8萬起步。
找了很久，終於等到一套6萬的一樓帶院房，小金想著等男友過來看一眼，再把房定下。前後耽誤了不到一個小時，中介告訴她，她走後馬上有人來看，當場就付定金了。小金很著急，找中介商量，表示願意多加1萬買這套房，對方沒同意。
一天看五六套房，看了一個月，小金逐漸放寬要求，通風采光好，再帶個陽台的房子就行。最後，她用2.8萬買下一套59平的4樓頂樓兩居室，是當年油田總醫院的家屬樓。過戶需要戶口本，費了番周折，說是自己入職新公司，繳納社保需要戶口本，讓媽媽寄到長沙。之後，又托人又從長沙轉寄回來。
這套房子，距小金母校500公尺遠，到父母家騎電瓶車七八分鐘。
有時候，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在自己成長過程中，關於油田的話題一直是逃離和遺忘。長大後，她竟然回到了這裏。小時候的朋友都離開了，換了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新的朋友。
油田附近的小城鎮，也是小金長大的地方/小金
遼寧的阜新和淩海，是今年來網上熱度頗高的兩個低價房城市。這或許和它們的地理位置有關——在東北南部，氣候相對溫暖，離北京也近，高鐵三小時左右直達。豆豆略一對比，覺得淩海緯度比阜新低一點點，還在渤海遼東灣畔，能看到海，就它了。
淩海的低價房並不像鶴崗那樣分散在全市，而是集中在中部的金城街道。這裏曾有座金城造紙廠，在最輝煌的八九十年代，造紙廠有1萬多名職工，附近圍繞著配套的子弟學校、醫院、公園、體育館、廣場。當然，還有大量的造紙廠家屬樓，共100棟左右。
一二樓多為當地老人居住，房價也高，10萬內的很少。閑置且便宜的大都是高層，最多的是頂樓。在中介的抖音號裏看了2天房源後，豆豆相中了這套3.5萬的80平頂樓三居。評論區不斷有新的人咨詢，豆豆怕被搶走，趕緊付了定金。
當時她還在老家準備考公，沒空線下看房，於是花錢找最初發帖的那個博主幫忙跑腿，現場檢查細節問題。確認滿意後，豆豆帶著身份證和尾款跑過去，很快辦妥過戶手續，稅、評估等雜費加起來，總共花了差不多1000元。
打掃後的客廳陽台/豆豆
那是套「無硬傷」的房子，本世紀初建成，屬於這百棟樓裏最新的一批。前房主住了不到一年，帶家人搬去了淩海市區。屋裏帶實木風老式裝修，家具家電也都留了下來，沙發、床、桌櫃、音響、電視、洗衣機、冰箱等等，一應俱全，還剛做了鋁合金窗和屋頂防漏。豆豆幾乎拎包入住。
同配置的老樓，在豆豆老家需要15-20萬。把買房過程分享到網上後，很多網友留言問她周圍還有沒有這樣的房子，豆豆回復說，已經很難找到了。
實際上，除了裝修，這套房子最初吸引豆豆的，是面積大，還有滿屋通透的采光。她想到自己在深圳上班時，為了方便通勤，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樓。樓距太近，窗戶跟對面半挨著，一整天裏，只有陽台偶爾能漏下來一點陽光。衛生間不在套內，要先經過一個公共露台。有時半夜醒來去上廁所，冷不丁看見一個陌生男性，心裏下意識地害怕。住單間時的衛生間倒在房內，但面積被壓縮到只有個下腳的地方，花灑的水總往馬桶上落，覺得憋屈。
現在這套房子的衛生間，面積跟那時住的單間一樣大。豆豆買了個浴缸擺在裏面。
到夜晚，她觀察了一下入住率，發現自己這棟和隔壁那棟，都在80%以上。新城市的生活，比想象中熱鬧。
房子所在的老樓/豆豆
來到這些城市買房的外地人們，大都會透過互聯網找到彼此，抱團形成一個小圈子。在大家還不熟時，「躺平」是聊天中高頻出現的詞。
但在豆豆和小金的觀察裏，周圍其實沒有人真正躺平。
自從去年9月搬進來，豆豆已在淩海居住快一年。她更願意把這個選擇稱為尋找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前提是，她已攢夠一筆能暫時覆蓋生活成本的存款，也已經摸索到一些上班之外能有少量收入的路子。
和其他低價房城市一樣，淩海原生的工作機會以服務員、收銀員、銷售這類基礎崗位為主，月薪3-5千，外來者們不會優先考慮線下工作。豆豆周圍的朋友，都在找各種各樣的賺錢方法。有人拍vlog，做家居博主，有人寫網文、搞攝影，還有不少人乘著這股買房的潮流，當起了半個中介，幫不方便來現場的人四處聯系找房。
豆豆之前常打遊戲，順勢做起了遊戲帳號估值，也在嘗試寫小說。今年，她還在樓下花2000元買了個倉庫，準備試試直播帶貨。
有了房，生活開銷低，即使一時失去收入，也無需焦慮。豆豆想，如果存款掉到自己的心理安全邊界，還能去北京碰碰運氣。找不到工作，再退回來也方便。
對豆豆來說，來到淩海居住之後，最大的變化是人的狀態，包括身體和心態。在深圳上班時，吃住都敷衍，體檢總是亞健康。今年過年回老家，她又去體檢，各項指標都綠了回來。更大的轉變是心態，她意識到，「比較」沒有意義，停止活在別人的期待裏，不管怎麽樣，生活總有辦法繼續。
所謂的「躺平」，只是厭倦了主流的生存路徑，決定對自己誠實。
小城物價/豆豆
小金從沒打算躺平。她計劃一邊裝修一邊做個爆改老破小的自媒體帳號。最初想買一樓帶院的房子，也是考慮到方便改造。
小金周圍的朋友也幾乎都有線上的工作和收入。其中躺得最平的一個女孩，剛買房那段時間的確放棄了工作。最近，女孩也躺不下去了。發現外地來看房的人越來越多，她把家裏次臥改造成一個上下鋪的青旅，對外出租。
今年6月初，秉持著「外面破，關我家裏什麽事」的想法，小金開始了爆改計劃。她打算大改屋內格局，最期待的是開放式廚房和次臥改成雙人電競房。設計好圖紙開始動工，麻煩也開始接連不斷地出現。
先是花了幾千元砸掉屋裏的墻，被鄰居舉報。之前毫無裝修經驗的她，這才知道，磚混結構的老破小，幾乎所有墻都是承重墻。物業、警察找上門，要求她停工，出具房屋安全鑒定報告。
小金找了幾天，發現整個市區沒有一家有資質的鑒定公司。好不容易找到，對方告訴她工程隊都在外地，大老遠調人回來做這點東西，不劃算。前幾天，她又發現甲級設計院出的加固方案有些差錯，買回來的材料尺寸對不上。
到現在，裝修還卡在第一步，沒有正式開始。小金猜到後面還會有無數「幺蛾子」，不僅躺不平，還得打起百分之兩百的精神。她只能天天安慰自己，祈禱先順利結束這場「承重墻保衛戰」。
裝修前的老破小/小金
不論未來如何，豆豆很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
早上睡到自然醒，騎電瓶車到處溜達。逛菜市場，都是周邊農民自種的新鮮蔬菜。不想做飯的話，在外面吃也方便。她常去一家面館，吃一碗12.9元、手工現做的青椒肉絲打鹵面。第一次吃完就喜歡上，辦了張充300送60的卡。住久了，口音也帶上些東北味，感到和這裏更加相融。
上周某天，她遇到一個老伯在菜攤邊賣狗，出生一個多月的京巴犬，15元。那天下著雨，籠子上罩著個塑膠袋，小京巴在裏面蜷成一團，望著她嚶嚶地叫。豆豆一下子冒出股使命感，「得讓它過上好日子」，於是付錢把小狗揣了回去。
現在，一人一狗，有房，有收入，偶爾和朋友出去聚餐、唱歌、逛公園，豆豆覺得生活就是這樣了。
只是爸媽仍會催她結婚，她不排斥，也不想將就。「既然總覺得女孩長大後需要一個歸宿」，她告訴爸媽，「現在買了房，你們就當我已經嫁了個男人吧。」
樓下的金城公園/豆豆
買房也會上癮。豆豆在淩海又買了一套房，總價2萬。價格便宜，戶型好，還在學區，「實在忍不住。」她沒想好房子的用途，先買下來，也許將來自住，或者轉賣給周圍的親戚、朋友。
社交平台上，源源不斷的人過來私信她關於房子的問題。急著要「網購」的，她會勸對方耐心些，隱形的坑很多。也有人抱著超級撿漏的想法，豆豆一定會勸退。「他不是真要投資賺錢，但就是有那種強烈的害怕損失的心態，覺得自己一定不能吃虧。期待太高、看得太重的人，即使真買到了，也會覺得這裏不好那裏不好。」
生活是動態調整的過程，沒人能停止尋找。豆豆想起一年前引路自己來到淩海的那篇貼文，不知何時，那個博主已悄悄退網，也結束了他們的微信群，不再往來。她記得，當時對方很活躍，一邊做博主，一邊還在兼職幫人看房，50元一次。
也許是發覺自己本想避開紛擾，卻又進入了另一種紛擾。也許已經離開了淩海。豆豆無從得知。
眼下，她也計劃不了太過長遠的事情。不如先想想，今天的晚餐吃什麽。
P.S.文中豆豆、小金、阿散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