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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搞錢聖地」義烏,沒人比外賣騎手更懂暴富密碼

2024-05-11財經

在勸義烏搞錢要清醒的網路評論裏,點贊最多的有一條,「一定要記得,留2000塊錢買電動車,送外賣得用」。

作者 | 東雲

十點人物誌原創

「不管哪裏舉辦奧運會,爆單的都是義烏」。

隨著巴黎奧運會臨近,義烏訂單的火爆再次印證了這裏的淘金傳奇。在義烏,只有一件正經事,那就是進貨搞錢。

義烏的故事裏,不乏一夜暴富的天選之子。但在晝與夜、崛起與衰敗的中間地帶,才是生活的大多數。網路評論裏點贊最多的有一條,「一定要記得,留2000塊錢買電動車,送外賣得用」。

每天行駛在商貿城、夜市、尾貨街、直播園,外賣騎手們途經了大大小小、光怪陸離的暴富故事。關於創業這件事,義烏騎手可能比裸辭而來的互聯網大廠人更清醒。

義烏國際商貿城內,進貨的人群摩肩接踵

藍色外衣下,藏著「商機獵手」

「來義烏就能感受到掙錢的氛圍,大家都是奔著錢去的」,餓了麽騎手孫雙超說。

去年4月,他開始在義烏跑單送外賣。在此之前,他在義烏跟朋友一起做帶貨直播,賣些頭箍、發卡之類的小飾品。幹了一段時間,他想自己做。但團隊搭建、選品找貨都不能一蹴而就。

在這個「空窗期」,他選擇送外賣。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可以無數次來到義烏。

這不是孫雙超第一次來到義烏。

2016年,孫雙超帶著朋友們口中「能掙到錢」的憧憬,從河南老家來到義烏。他專門去逛了「國際商貿城」——這是全球規模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也是義烏財富傳說濃度最高的地方之一。

「根本逛不過來,我們在裏面逛了一整天,感覺連十分之一的店鋪都沒逛完」,孫雙超回憶。線下市場龐大繁盛,而現實情況是,朋友們的線上店鋪「一天也發不了幾單」。

不過,來都來了,他還是決定留下看看。

經家裏人介紹,他在義烏當地的酒店拜師學廚,「光是練切菜就練了半年」。兩年學成,他回到老家開了個飯店。

義烏的潮水不會因為幾個年輕人的挫敗而退去。遠在河南,翻湧著金子的浪花拍岸,聲響傳到孫雙超的耳畔。

2019年下半年,直播帶貨在義烏興起;到了2020年,培育壯大電商主體就被寫入了當年義烏市重點工作。義烏小商品市場轉型直播帶貨時代。比起國際商貿城的Old Money,「網紅直播第一村」北下朱村有New Money的故事新說。

還在義烏打拼的朋友向孫雙超聊起,有人靠直播賣9塊9的頭繩,在兩天內賺了100多萬。那時候孫雙超還在負重經營小飯店,1000多公裏的距離絲毫沒有減弱財富的吸重力,「眼睛都綠了,就想重新殺回義烏。」

終於,他又回到這裏。在直播電商淺嘗輒止,卻食髓知味。他一邊跑餓了麽,一邊等時機。畢竟「在義烏跑外賣的,無非兩種人,要麽是做生意虧了,想跑外賣回血;要麽是想做生意,但還沒找到好計畫的。」

琢磨快一年,孫雙超已經給自己的電商創業找好了下一個方向,跟朋友做情趣內衣生意。

想更快啟動,就得多創收。他撿起了老本行。

前兩個月開始,每天晚高峰結束後,孫雙超就會在小區樓下的夜市擺攤賣炒飯炒面。他和一位河南老鄉均攤1500的攤位費。在義烏最負盛名的賓王夜市,位置好的攤位租金一年要58萬。跟賓王夜市比起來,這裏的價效比不言而喻。每晚賣出30多份快炒面飯,對孫雙超來說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孫雙超兼職擺攤的夜市

「白天的義烏,大家都是急匆匆掙錢的樣子,只有到了晚上,這裏的人才能坐下來閑聊吃喝」,孫雙超說。

今年27歲的蘇歸倫就每天穿梭在義烏的晝夜AB面。

白天是電商營運,晚上是餓了麽騎手。每天早上8點多,蘇歸倫會騎上電動車,車頭朝向國際商貿城。而他的車尾則裝著藍色外賣保溫箱,那是夜晚的奔頭。

念初中時,蘇歸倫跟隨做生意的父母從老家潮汕到了義烏。

畢業後,沒有和哥哥一起打理家裏生意,他到了一家電商代營運公司打工。

在義烏,只要你有做生意的點子,全世界都會為你鋪路。

義烏很多樓宇以「財富」命名

手裏有貨的生意人,可以將店鋪委托給這些代營運公司,由他們來負責店鋪上貨、數據維護和客戶溝通。這種服務在跨境電商中最為常見,為的是整合資源,效率和利益最大化。

除了義烏,蘇歸倫所在的公司在溫州、永康等地都有分公司。這些都是浙江貿易最為發達的城市。義烏的辦公地就在國際商貿城,「可以說義烏就是靠著這裏,從一個小村莊發展起來的。因為建起了商貿城,全世界的人都來這裏做生意。」

國際商貿城會把不同品類商品聚集到幾大區,線上上的世界,龐雜的貿易網路也被梳理得細分垂直。

「每個部門都會對接不同品類」,蘇歸倫介紹道,「我就專門對接喝水的水壺,客戶集中在永康,那裏主營的就是水壺五金。」在他的部門,像他一樣的代營運有五六十人,每個人手底下有四五百個客戶,對應的則是四五百個店鋪。

遍布全球的線,收,收,再收,最後擰成一股,在義烏這個小商品中心被打成一個個細密的結,織成一張網。

晚上6點,蘇歸倫才可以離開這張網。

驅車5分鐘,回家一趟,換上藍色馬甲,裝備上眼鏡、充電寶和藍芽耳機,他開著電動車駛過義烏城區,在一單又一單夜宵訂單裏,慢慢爬織這座城市的大網。

他見過入了夜的義烏:有些松弛,又不敢全然放松。

商貿城的十萬家店鋪像闔起來的眼皮,周邊的居民區裏每個視窗亮起了燈,是睜開的眼睛。這些小區住戶很大一部份都是商貿城的商戶。晚上終於有工夫享受一頓夜宵,但大多也是更快捷的麻辣燙。也有做電商的住在裏頭,蘇超倫看到過住家門口堆滿成箱貨物。

有幾回他還跑過北下朱村的單子。

接近午夜的時間,這裏吵鬧的直播間也大多偃旗息鼓。只有地下倉庫的直播間還活躍著。他只悄悄往裏面瞅了一眼,沒有打擾,把外賣放在門口便走了。

金錢永不眠。在這裏,做生意搞錢是一種慣性,把每一秒時間兌現才是硬道理。哪怕是在時間當酒喝的夜店,人們也要點上一份省時的漢堡速食迅速填滿空虛的肚腸。

下班後跑外賣,是為了打發時間,攢娶老婆本兒,也是為了給自己創業蓄力。

他不喜歡做生意,卻有著模糊又確切的打算,「總不可能一直上班,總要有一點那種想法。」

義烏到底給生活在這裏的年輕人潛移默化打上了怎樣的烙印?

孫雙超給出回答,「義烏的氛圍會讓每個人意識到,不可能一輩子打工的。打工掙不到錢,要做自己的老板。」弄潮兒立在浪尖,水汽能把每個人沾濕。

已經在義烏跑了五六年外賣的施躍飛說,當地年輕人「做小生意的很多。白天上班,晚上賣點小東西。」跑單時,尤其是冬天,他會碰到很多年輕人到商貿城拿帽子圍巾的貨,然後到外面去賣。

商貿城內隨處可見拎著塑膠袋批貨的人

晚上12點,蘇歸倫回到住處。鬧鐘會在第二天7點50分準時響起。他的工作是單休,但即便只有一天休息,他也會從下午就開始跑單。至於跟女友約會,「有節日再約會咯」,他答道,「平時太累了」。

有的人累了,會選擇原地休息。不過,在義烏,想要感覺不那麽累,那就繼續跑下去。當眼裏只剩下目標,身體也無暇疲憊。就像蘇歸倫說的那樣,「那是一種充滿希望的‘累’,累並充實著。」

創業這件事,騎手比大廠人更清醒

在淘金之城義烏,沒人會否認運氣的重要性。

「一個人的時運真的很重要」,蘇歸倫說,「尤其是在義烏這個地方。」它會把人吞沒,然後又迅速趕出來。

因為父母做生意,他從小就聽說過很多這樣的故事。曾經有位老鄉一窮二白到義烏打拼,買了賓利和豪宅,成為圈子裏公認的「黑馬」。

失敗和崩盤,從來都是靜悄悄的。

蘇歸倫說,「有些人就是生意做著做著,整個人就直接消失了。」

在義烏,「運氣」的另一個名字是「爆款」。

孫雙超說,平時在取餐送餐路上,會聽到人們口中聊的基本都是「最近哪個產品比較好」「昨天XX家又出了個爆款」。夜市擺攤時,他也會碰到外地來拿貨的人口中談論著「爆款」「哪家貨便宜」。

義烏夜市一角

施躍飛有一次去商貿城跑單時,就遇上一個店主做出了一個爆款,僅靠一款產品就賺了200多萬。

爆款長什麽樣子?大多數人只有見到了才知道。在那之前,沒人能描述它的樣子。

施躍飛每天要往商貿城送七八十單——這個全部跑一圈要差不多一年的地方,他能記住每個相熟的店鋪在幾區幾號哪個方位,卻依舊理解不了打造爆款的邏輯,「有些爆款真的稀奇古怪,沒有人能斷言一個東西能不能賣火。」

運氣是某種巧合,具有極強的迷惑性。它讓人覺得,總會輪到自己頭上。

去年,孫雙超所在的餓了麽站點來了個騎手,白天跑外賣,晚上做電商。那個朋友在義烏經營化妝品電商,但出單量很少,收支難以平衡,跑單外快至少可以貼補生活家用。

孫雙超曾問過他,為什麽不把電商關掉?

對方篤信,這個產品沒火,可能下個產品就火了,「只要火一個,就能翻身」。孫雙超至今記得他臉上極其認真的神態,「他永遠在等一個爆款」。

爆款不會每天都有,就算有了,你也不一定認得它的樣子。曾有媒體采訪在義烏創業的年輕人,身在其中的人說,整體算下來,失敗率大概在80%。

「年輕人剛來義烏就一頭紮進電商,覺得很好做」,孫雙超說,其實租房、進貨、渠道,每一環都不容易打通。即便有大廠背景、互聯網思維,也沒什麽大用處。他們中很多人的結局就是血本無歸。

這些故事不會被口口相傳,卻被每一個騎手記住了。也正因為如此,孫雙超不願狹隘定義這些創業者的「成敗」,「他沒有一夜暴富並不意味著他失敗了,只是沒有‘冒出頭來’而已。」

在這過程中,想在義烏等待下一個風口、扶搖直上的外賣騎手們也在不停鍛煉野心的彈性:高報酬意味著高風險。耀眼的主角光環只在少數人頭上,更多人還在切膚感受在義烏生存的艱辛:高昂的房租房價,並不算低的生活成本,與家人異地分離……

關於創業這件事,他們比慕名而來的裸辭大廠人、失業找時機的年輕人更清醒。

國際商貿城很多都是從這裏開張就紮根的店主。他們大多不顯山露水。紮根商貿城一帶的施躍飛就說,「很少在這裏看到豪車。雖然他們家底都很厚,但每天都是開個普通車過來,為了隨時拉貨用。」

商貿城外紮推停放的並非「豪車」

這種務實也讓行走其中的騎手耳濡目染。

選好創業計畫後,孫雙超不打算立即動手,「至少要存夠保障家庭生活所需的錢,有余錢才會拿去做生意。」現在他每個月跑單加上擺攤,能賺一萬四五千,刨去生活費用,每月能存下一萬來塊。他的目標是至少20萬。

就連跑單,他也要走風險系數最低的路線。盡量集中接某一個地區的單子、如果跑商貿城的單子,一次最多不會掛超過15單。他要最大程度降低路線不熟帶來的超時風險和可能為了沖單而超速發生危險的機率。

在一群準備在義烏「搏一搏」的人裏面,施躍飛某種程度可以算是「異類」。

他是浙江金華人,原本經營自己的汽修廠。因為房租上漲,他關掉汽修廠,決定到外面闖一闖。到義烏送外賣,就是圖個新鮮好玩。

施躍飛只跑商貿城的單子,淡旺季跟著外貿的熱度走。3月,貿易還處在過年的淡季末尾,他的外賣單也不算多。等旺季到來,他就會忙起來,「那時候會忙得連話都講不清,喘不上來氣,晚上做夢都在跑單。」

他似乎有意識關掉了接受商業訊息的雷達:不太關心大家都在聊什麽生意,也沒有要在義烏創業的想法,「做得好的那幾個,會永遠被拿來做參考案例。沒必要眼紅別人賺錢,運氣不一定到我頭上。」

一旦接受這種設定,他就不折騰了。

不忙的時候,他每天下午3點收工,接下來的時間就拿去逛公園、給自己做飯。

生活中的大多數人,往往成不了當紅爆款。可正如不過分期待爆款的商貿城店主,他們做的是長線生意,而普通人的小日子,求的是細水流長。

即使暫時當個騎手,也要有目標感

曾有去義烏創業的年輕人說,在義烏,體面不值錢,「他們看的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對錯,而是年紀、資歷、性別,甚至開的是什麽樣的車。」

但對餓了麽騎手們來說,他們看到的搞錢勝地,人與人之間的善意依舊是硬通貨,有銅臭味,也有人情味。

再沒有誰能比外賣騎手更了解一個城市的內在肌理。跟其他貿易發達的地區一樣,在義烏「金錢至上」的邏輯之上,還有更穩定而持久的人情羈絆。

蘇歸倫記得,當時父母來義烏做生意,就是同鄉扶持。一起在這裏做生意的老鄉,誰生意出了問題,總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中東客人會聚在五愛小區,河南的都會在孔村,佛堂主要就是江西來的」,孫雙超說,「甚至還有一條回民街。」從外地、他國到義烏謀生活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幫襯取暖。

有時候,這種善意甚至不需要地緣上的親近。

對做生意的人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可他們並不會以此苛求騎手。施躍飛說,「送單如果快超時或者有些灑出來,只要好好跟他們解釋,絕大部份人都能理解接受。」

「雖然網上很多人都說義烏人很精、很摳,但我覺得他們很好相處」,施躍飛說,尤其是義烏當地的生意人。

生意人也可以是慷慨的。

有一年夏天,施躍飛往商貿城附近的小區送了個西瓜。店主分了他半個瓜,還給了200塊小費。孫雙超也記得,有一次給個姑娘送奶茶,對方給了他25塊錢小費,「比她的奶茶還貴」。每個月他都能有幾百塊的小費收入。那些常接單的餐館,遇上外賣員去吃飯,有些老板也會主動給騎手打折。

當問到施躍飛為什麽只接商貿城單子時,他回答,「雖然這裏出口很多,但人在裏面不會迷路」。

施躍飛在商貿城內送單

精確的出口指向,是為了讓生意暢行四海。

而在孫雙超的講述中,這個「不會迷路」的地方帶著一種隱喻。這裏做生意門檻不高、創業氛圍濃、同鄉互相扶持。他說:「身邊跟我一樣的騎手,在義烏跑上一段時間,就不會再迷茫。大家都會有明確的目標,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

他們中並非每個人都會去做電商賣貨,也有人開了餐廳,有人去做了銷售,還有人承包電動車換電櫃。

就算暫時只當個騎手,也要有目標感。

「比如今天我就給自己定500塊跑單收入的目標,沒有達到之前,我就會不想休息,只想使勁跑、不停跑、繼續跑」,孫雙超說。蘇歸倫也是如此。因為只在晚上跑單,他給自己每天的目標是要達到100塊收入。

就像【請回答1994】中說的那樣,「想成就目標就不要等待什麽天分和運氣,而要不停地努力、用心,承受痛苦,比賽在真正結束前都不算結束。」

還能夠上場比賽,這對大多人來說就已經是珍貴的機遇。

來到義烏後,孫雙超把自己的微信名改為「搞錢」。

孫雙超的微信昵稱

他覺得,搞錢就是義烏的內核,「這是普通人最有希望的地方。在北上廣,如果不是高精尖人群,連搏一把的機會可能都不會有。但在義烏,機會向每個人,尤其是中低層敞開,只要你能抓住它。」

在這裏,小人物會有自己的奇跡。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十點人物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