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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星深度丨美國制造業「回流」收效甚微,到底卡在哪兒?

2024-06-02三農

截至今年4月,美國制造業就業已連續第七個月收縮。過去的18個月中,美國制造業采購經理人指數(PMI)顯示,就業量有17個月在收縮區間。這樣的數據,對於從10多年前就開始呼籲「美國制造」回歸,並在此間極力推動該行程的美國政府而言,並不是一個好訊息。

3月7日,在發表國情咨文演講中,美國總統拜登說:「哪裏寫著我們不能成為世界制造業中心?我們就是。我們將會是。」話音剛落,3月8日的數據顯示:2月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減少了4000個職位,且減勢一路滑到了3月、4月。

現實讓「美國制造」回歸顯得尤為冷酷。

▲資料圖片

消失的美國工廠和工人:

從制造燈泡到制造芯片間的鴻溝

美國俄亥俄州的一家老燈泡廠在2022年9月倒閉,209人失業。帕泰瑞夏·霍斯利語氣有些苦澀:「這是我們工廠的第八十年。」霍斯利失去了工作,也沒能找到新工作。她說,正在考慮要不要學美發。

同樣在2022年9月,亞利桑那州一片曾經種著玉米大豆的農田,變成了英特爾新廠的地基。拜登在奠基儀式上,宣布「工業回來了」。這是美國40年來首次從零開始建設的「晶圓廠」(半導體制造廠)。

▲拜登在英特爾半導體制造廠奠基儀式上講話

霍斯利的丈夫在一家註塑機制造公司的北美部門工作,而那家公司的總部,在中國廣東。

對於像霍斯利這樣的普通工人來說,從制造燈泡和註塑機轉型到制造芯片,並非易事,再培訓需要金錢和時間,而這並不是每個底層鏈條上的工人能輕易承擔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是生產之王。到1945年,僅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鋼鐵產量就超過了德國和日本兩國的總和。那時,工作機會豐富,薪資待遇優厚,工會還能有效制衡企業。然而,這種輝煌並未持續太久,大約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美國制造業的光芒便逐漸黯淡。

從2000年到2010年,美國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約600萬個)的制造業工作崗位。對廠房、裝置和資訊科技的固定資本投資在21世紀出現了下降——這是自1947年開始收集相關數據以來的首次。

制造業的產出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豐厚。從2000年到2007年,產出每年僅增長0.5%,而在2007-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機期間,更是大幅下降了10.3%。直到最近幾年,制造業的產出才逐漸恢復到經濟危機前的水平。

同樣,美國制造業的生產率增長也在那個十年中跌至谷底,目前仍處於歷史低位。

貿易數據證實了這些負面趨勢。2015年,美國制成品貿易逆差達8320億美元,而2017年,高科技產品貿易逆差總額達1100億美元——這一數位自2002年以來一直在增長,這種情況令人震驚。

見證流出和回流的行業專家:

提高對華商品關稅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美國回流研究所執行董事羅斯瑪麗·高亞迪斯,是一位擁有近40年全球供應鏈研究經驗,上榜矽谷「2024年100位最具影響力女性」的供應鏈問題資深專家。

▲美國回流研究所執行董事羅斯瑪麗·高亞迪斯

紅星新聞記者在尋求美國制造業回流為何如此艱難的過程中,對高亞迪斯進行了專訪。從這位從事供應鏈業務已有近40年的美國專家的敘述中,回憶起過去就像是在翻閱一本老相簿。

高亞迪斯說,在上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許多歐美公司都對‘去中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時候,在中國等新興市場建立生產基地成為了歐美企業的主流選擇。「他們會對我說‘你能帶我去中國嗎?你能幫我在東南亞建個工廠嗎?你能幫忙尋找印度當地的資源嗎?’」

從2000年前後開始,美國的生產線陸續遷移到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供應鏈的轉移。「整個供應鏈都跟著搬離了美國,所有的供應商等也都轉移到了這些新興市場。」高亞迪斯說,「隨之而來的,自然是產量大幅下降,工具制造、模具制造等技能水平也隨之下降,受過專業培訓的電工和焊工也減少了。」

高亞迪斯在2014年創立了美國回流研究所。她的初衷很簡單,就是希望助力企業重新打量、調整他們的全球供應鏈布局。那個時候,在美國,「回流」這個詞兒還沒現在這麽熱,但她已經敏銳地察覺到這個趨勢。回想起當初,她笑著說:「那時候,大家對這個概念都挺感興趣,但真正付諸行動的公司卻不多。」

其實,早在2012年起,制造業外移的話題在美國就被炒得沸沸揚揚。當時的兩位總統候選人——民主黨的歐巴馬和共和黨的米特·羅姆尼都喊著要保護本土就業。

2013年3月的一幕令人印象深刻:時任美國總統歐巴馬在邁阿密港口發表演講推廣「美國制造」,結果一飆風吹落了其身後起重機上的美國國旗,露出了「振華ZPMC」的標誌。這一尷尬場景至今是美國制造陷入窘境的縮影。

▲一陣大風吹落美國國旗,露出起重機上「振華ZPMC」的標誌

「那時,我其實已經幫助了許多公司將制造業外包到新興市場,這是我上個世紀末和這個世紀初做的事。我在聽到制造業又要回流的時候,心想,天哪,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是做什麽的。」羅斯瑪麗·高亞迪斯說,隨著「回流」熱,客戶開始問她相反的問題:「我們能不能把制造業再搬回美國?考慮到成本結構等因素,這是否可能?」

後來的幾屆政府,無論是歐巴馬、川普還是拜登,均采取不同措施推動制造業回歸,其中川普對包括鋼鐵和鋁在內的中國商品施加25%關稅,拜登政府則延續並升級了這些關稅政策,包括將對中國電動汽車征收100%的關稅。

說到這些關稅,高亞迪斯卻有自己的看法。她覺得,雖然這些關稅確實讓中國進口的東西變貴了,但並未從根本上解決美國制造業復興的問題,反而營造了一種誤導性的表象。「我不認為關稅是正確的做法,我們需要思考如何以合理的方式重新發展美國的經濟制造業,而不是依賴關稅手段,後者雖表面上擡高了進口商品價格,似乎為美國產品創造了競爭空間,但實際上是一種假象。所以,我不支持關稅,也不倡導它們。」

美國制造業回流的最大障礙:

有技能的勞動力隊伍極其短缺

「疫情之後,供應鏈管理中暴露出了許多風險,公司開始認真考慮回流或重新思考他們的全球供應鏈以減少風險。」高亞迪斯向紅星新聞記者解釋說,「幾乎所有的客戶都在討論如何重新思考他們的全球供應鏈——回流、近岸等。」高亞迪斯指出,美國制造商們在重新評估其全球戰略布局,不僅僅是簡單地遷回美國,而是琢磨怎麽在全球棋盤上落子。

▲拜登2022年宣布「美國制造」政策,提振美國國內制造業

「這種趨勢在全球範圍內都是如此。現在的決策過程更加復雜,不再僅僅是關於成本,還有許多其他變量(例如軍事沖突)需要考慮。」她說,「我通常鼓勵客戶,在亞洲保留部份產能,並探索世界其他地區的可能性,以此分散長供應鏈潛在的風險。」

美國制造業回歸之路並不平坦,高亞迪斯列舉了多重障礙。

首先,嚴格的環境政策提高了美國本土新建制造業的門檻;其次,立法過程因兩黨間經濟觀念的差異而變得緩慢且艱難;而全球問題,如俄烏沖突、巴以沖突,對供應鏈造成了很大幹擾。

勞動力短缺是回流行程中一個顯著痛點。高亞迪斯指出,從初級崗位到高層管理,美國制造業及供應鏈各層級均面臨熟練工人的匱乏,「各行各業都有需求和機會。」

高亞迪斯指出,美國政策制定者應該認識到,當前任務不僅是創造就業崗位,更是培養「一個有技能的勞動力隊伍來支持回流到美國的制造業」,將資源和重心投向教育與培訓。

因熟練建築工人不足,台積電已推遲了其在亞利桑那州的第一家工廠的生產時間表,麥肯錫高級顧問韋德·托勒警告稱,「如果我們不組織起來應對這一問題,就會面臨非常現實的風險。」

5月公布的麥肯錫報告顯示,2023年,美國過半數半導體和電子行業員工考慮在3-6個月內離職,主要原因是職業發展受限和工作靈活度低,這類情況較2021年加劇。行業老員工滿意度下滑,加之約三分之一從業者年齡超55歲,顯示出人才流失危機。報告稱,美國企業、大學和地方政府雖已啟動新培訓計畫,但預計的培訓成果遠不足以填補預計的7萬個職位空缺。缺口覆蓋建造、裝置安裝及營運維護等多個技術工種類別。

高亞迪斯認為,勞動力短缺「問題在於熟練工人短缺」,根本原因在於教育與培訓體系未能充分滿足現代制造業對高技能勞動力的需求。「在制造業中,我們看到一個趨勢:向更高教育和技能工人的轉變。傳統的成本結構已不再適應當前形勢,取而代之的是對具備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STEM)技能的工人的需求增加。我們需要強調STEM技能來解決問題,還需要為這些技能提供資金。我們試圖設立計畫、資助教育、發展社群學院並使培訓免費,但這需要很長的立法過程,有時需要很多年才能完成。」

紅星新聞記者 鄧紓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