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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父親是個熊(紀實)

2024-06-27三農

引子

人生圓,半徑長短代表了生命的張力

父親先後幹過多種工作。從電纜廠辭職,回到老家,當了大隊部的一名農場護林員;又辭職不幹,做了生產隊的打農藥員;最後,徹徹底底義無反顧當起了農民。

常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而父親,恰好相反,人生的圓半徑越活越短了。熊樣,這是村子裏好些個男人背後議論父親的原話。

從將軍到士兵,將軍的余威尚在,而從工人到農民,對於出身農村的父親來說,毫無違和感。

母親生下我時,父親剛好三十歲。我上頭有兩個哥兩個姐。家裏吃飯的嘴巴多,而從生產隊能分到的口糧僅那麽點。

責任田承包到戶後,我家緊巴的生活並未明顯好轉,入不敷出的日子一直持續了數十年。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充其量算是一個二流的莊稼漢。

耕牛

我家餵養的牛沒有別人家的牛壯,也沒有別人家的看上去幹凈。牛的瘦屁股上或扁肚皮上經常有成塊的牛屎,作為放牛娃,我自信不了。

田裏的糧食和地裏的紅薯高梁棉花,甚至棗樹的棗子產量,都一一用數據證明了父親並不是種莊稼的好手。

我讀高中時,長到1公尺66,體重105斤。這個體型一直保持到現在。父親比我矮了,只是骨格比我的粗大一點。

每到周末或寒暑假,我幫家裏幹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

雙搶場面

比如擡打谷機,父親擡前面,我扛後面。比如挑幾十斤重的牛糞,才走了百余步,就放下擔子換肩膀,或者佯裝鞋子進了沙石。

父親以矮小的身軀硬撐起一片天。手上,腳上,肩膀上,結了一層又一層的繭。田間耕作,地裏挖紅薯割麥子,上山砍柴伐樹,入地挖地窖。

累了,抽曬煙提精神;困了,喝米酒解乏。站著瞇一會兒眼,不經田間超負荷勞作的人,難懂其中之義。

父親讀過三年私塾,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外公有一間染布坊,後來父親接了過來,補貼家用。

父親與母親慪氣吵架,多半是因為吃飯的問題。一年忙到頭,難得有幾餐飽飯吃。吵架時,父親發揚忍讓風格。實在受不了,就躲起來,躲進牛欄放稻草的隔樓,害得大夥一通好找。從此落下怕老婆之名,你說父親熊不熊?

窮則思變。一畝三分地,任憑再勤再勞,終究改變不了受窮的命。

母親持家的本領顯露出來了。打豆腐,烤米酒,熬米糖,留下的豆腐渣和酒糟用來餵豬崽。父親挑起籮筐,過河串巷,賣豆腐米酒和米糖,換回米糧。

還試著餵養了幾只兔子,可惜都被老鼠夜裏咬死,從此作罷。

豬崽

家裏最大的經濟來源應該是餵豬崽。母豬產崽,一產八九只,餵上幾個月,豬崽出欄,賣錢。可以說,我的學費全部源自於豬崽,我生肖屬豬,這是多大的緣分啊。

但一次發豬瘟疫,三個月大的豬崽一夜之間幾乎死光,剩下一只尚未斷氣的,父親把它宰了,母親把它作成米粉肉,全家吃了好幾餐。病死了的豬崽全部埋進土裏,但父母的哀傷掛在臉上。

烤煙葉子

92年夏,家家戶戶種烤煙,賣煙葉子。父親也不甘落後,帶領母親和姐姐,幾個月的勞作,換來為數不多的錢,還不夠我交學費的。

92年七月份,我第三次高考,終於金榜題名,考了個大專。至此,我三兄弟都是大學生了。村裏有人不屑地說,有什麽了不起的。是啊,我們五人都長大了,兩個姐姐都嫁人了,父母還得繼續在田間地裏重復過去的勞作。

鄉裏下派的質檢員到村裏,幫忙指導烤煙葉。大家都去討好他,好酒好菜供著,送上紅棗,為的在賣煙葉時賣個好等級。父親也不例外,嘴角掛著刻意的笑。

92年夏天,煙葉沒有賣上好價錢,就如同我復讀兩年,最終也沒能考個好大學。父親和我心裏都苦啊。

桔子園

我讀了大學直到參加工作,幹農活只是客串了。為了高昂的學費,父母把家門口的農田改造成了桔子園,還種上了桂花樹。若幹年後,我評價父親,只是踩了一腳種植經濟作物的尾巴,辛勞幾年,報酬的卻是三塊五毛。當然,比起種莊稼還是劃算一點。

父親夥同一幫親戚,在後山淘金礦,淘了兩年,以虧損幾千收尾。村裏的淘金隊有好幾支,淘金人都沒賺到錢,倒是有幾個賣苦力的挑腳工掙了錢,建起了漂亮的預制板瓦房。這場淘金熱最大的一個壞結果,就是村裏那口遠近聞名的水井徹底報廢了。

以家為圓點,我透過讀書考學最終擺脫了農活,跳出了農門。

以家庭為歸宿,父親由工人作回了農民,又以振興家庭為己任,逐漸增長圓的半徑。

串巷趕街自不必說了,父親還和村裏人去異地他鄉采石耳子。石耳子長在深山絕壁上,采耳人用竹繩索系在腰上,雙腳蹭著石壁下滑,發現有石耳,單手取下,放進腰間的麻袋。不管收獲多少,還是徒勞,采耳人還得蹬著石壁向上攀援到山頂。

石耳子

采耳人不光有手勁,手腳靈活,有膽子,還要預防隨時可能出現的不測。父親曾說,山上滾下一塊石頭,呼嘯著從他耳邊飛過,當時手腳都嚇軟了,歇息了好一陣,才定下心神。

後來,村裏外出采石耳子的男人中,有一對兄弟,可能由於繩索斷裂,哥哥摔死在了他鄉深山老林裏。哥哥屍身運回來,父親前去,送上五塊錢,表達了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沈重哀悼,畢竟父親曾是采耳人,個中兇險不言自明。

舞獅人的高光時刻

父親年輕時是家族耍獅舞龍隊的武生。聽父親親口講,兩張飯桌子疊放在一起,他只需後退幾步,縱身一躍,手掌輕點桌面,就能跳過去。龍燈的寶,朝空中一拋,父親在平地翻幾個筋鬥後,還能輕松接住下墜的寶燈。

92年夏,賣完煙葉以後,五十一歲的父親出了一趟遠門。歸來時,在火車站坐錯了火車。經人提醒,父親跳下窗戶,背著包袱,穿過一輛徐徐開動的火車車底,爬上另一輛已開動的火車。父親心有余悸地告訴我,那一次差點報銷在車輪之下了。

79年夏天,大哥成了村裏第一個大學生,而這年九月份,大學生大哥送我報名讀小學一年級。

我的求學生涯,長達16年。記憶中,父親未曾動手打過我,至於責罵,肯定是有的。

離開老家,去十裏之外的中學念書,我仿佛變了一個人,寡言膽小怕事,成績還算湊合。

鋼筆,罐墨水的

初二上課時我檢視鋼筆膽囊裏的墨水,被語文老師沒收,是父親來學校幫忙要回來的,盡管鋼筆不是原來的,能寫字我也就認了;還有一次上課途中,父親站在教室窗外,給了我兩塊錢,這是買豬飼料的錢,父親嫌貴,不買了,事後招來母親一陣數落。

92年9月份,父親和二哥一道,送我去大學報到。迎新的是一個大塊頭男生,也就是後來的班長。父親對我說,膽子要大一點。八年了,我已習慣了膽子小,膽大談何容易。

上述片段,上述文字,是我對父親在田間地頭以及外面世界裏的絮絮叨叨,讀起來可能不顯得高大上,父親的形象也不高大上。

直到我作了父親,我重新審視父親,剖析我的內心,我才發現安在父親身上的「熊」其實是熊貓的熊,通假英雄的雄。

父親,簡單的兩個字,簡單的一個詞匯,但飽含了萬般深義。

如果父親不回家當農民,他至少是個小官吧,因為父親當年的同事都有了一官半職,拿到高昂的退休金。

如果父親不當農民,他就不會抽勁頭大的曬煙,不致於落下肺氣腫病。

農民父親,口才好,懂點周易,二胡拉得動聽,晚年寫的毛筆字,竟強於我。

農民父親和母親,有經濟頭腦,可嘆命運不濟,一直為吃飯問題而勞碌了大半生。

農民父親生前最大的榮耀是三個兒子都成了大學生,有鎮政府的「優秀家長」獎狀為證。獎狀貼在堂屋飯桌的墻上,一邊喝酒,一邊聊著家常,父親應該是舒心極了。

父親生前戒掉了煙,這讓我佩服不已。養兒防老,農民父親和母親真的實作了。村裏人稱父親為老太爺,稱母親為老太婆。

父親,安息吧

04年12月1日下午,父親出了ICU病房,救護車開到村裏,醫生拔掉父親身上的氧氣管和導尿管,不到一分鐘,父親合上了眼。父親面色紅潤,神態安祥,去了另一個世界,享年七十四歲。

父親下葬當天,下了點小雨,不久轉晴了。在棺槨落地的墳頭旁,鞭炮差點兒引燃了一場大火,這算是父親在人世間給我們開的最後一個玩笑吧。

父親去世快十個年頭了。母親年事已高,由我們兄弟姐妹們照看著,若父親泉下有知,應該倍感欣慰的。

關於父親,我先前已寫過數千紀念類文章,此處不再重復了。

謹以此文敬獻給那些看似渺小實則偉大的父親。

2024年6月20日~25日 於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