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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將我的眼睛換給兒子?」|醫學的溫度

2024-05-05三農

十年前,我初入病房,第一次見到韓先生。

灰黃外套、頭發蒼亂,黝黑打皺的臉龐,辛苦的勞作,日積月累,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銘印。

他把兒子從西北帶來江醫生和我這裏。在門診,他說著:「娃打了個噴嚏,雙眼就看不見了」,「視網膜脫了」,「做了手術,沒用,叫我到別處」……

在交流中,我們了解到,韓先生靠種地為生,並沒有什麽廣闊的見識。他遠道而來,兒子之前做了毫無用處的手術,走了彎路,還花了很多冤枉錢,然後又來了上海。

面對我們,他從未有過什麽抱怨,一切的苦都往肚子裏咽,他只知道不好治,要帶兒子到大城市看一看。

疾病經過拖延,又胡亂地一通處理,處置起來變得很棘手。

我們把真實的情況告訴韓先生,他似乎受到了絕大的打擊,哭紅眼睛,緩慢而遲疑地問:「可否將我的眼睛換給兒子?」

這種在絕望中退無可退的犧牲精神,我自以為見得多了,心忖韓先生想實作這道聽途說的想法未免太過輕浮,但是又真是可憐。

但當我看到他的紅眼圈,頓覺自己的可鄙,我耐心地安慰了他。

江醫生為他兒子手術完,我看著他們走出病房,暗暗欣慰:小孩還是能自己走路的。

兩年後,一個忙得團團轉的下午,江醫生叫住我,說韓先生又帶著孩子來看了。

於是我再次見到韓先生,他這次來是因為孩子眼壓高,需要做個臨時手術。我問他:「還記不記得我?」他笑著點頭說:「記得,上次在一樓。」

仿佛在艱難之時見到舊日戰友,勞動者特有的樸素又讓他對醫生有天然的信任。他從不談他的苦,西北到上海的舟車、照顧病人的不便,被命運虐待的抑郁,他從未提過。

他簽好字,握著我的手,緩慢地說:「見到你和江醫生,心裏都是感激的,可看著小孩子的這個樣子,心裏又確實難過。」

我又見到他的紅眼圈,這一剎那,我突然明白兩年前自己的混沌,不能懂得他的隱忍,不能懂得他背上的重。太陽將落未落之際,最後射出赤赭色的殘光,只勾勒出檢查室裏坐著的一名焦慮的父親,和一名束手無策的年輕醫生。

第二天江醫生幫孩子做這場手術,我從未見他這樣細心過。

揭開紗布,視力保住了,江醫生點點頭說:「還是值得的。」我說:「嗯,是值得的。」

他們倆走出病房,孩子還是能自己走路的,我心知不易,他長大了,比兩年前高了,同我差不多了,到了愛美的年紀,會有自傲的脾氣及敏感的心思,會因為眼疾不自信,他甚至不能知道自己所喜愛的人美還是不美。

韓先生來到這個地處梧桐區的醫院,洋場米貴,狹巷人多。四處都是高尚的清享,這些文明的洪福,哪裏能和韓先生發生聯系。

這裏的街道精致又雅趣,但我每想起韓先生舉著鈔票,夾雜在普通的上海市民中間,擠在人群裏掛號的樣子。我便不說話,腳下努力,希望讓自己不那麽無用。

為了韓先生這過於平凡的一家。

秦舒蒙

秦舒蒙博士,主治醫師,從事玻璃體視網膜疾病的臨床及科研工作,主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計畫一項,參與多項國家級科研課題的研究,首屆醫生科普大賽上海市前三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