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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養雞

2024-10-16三農

潘雲強

三年困難時期,人們連肚子都難以填飽,更別說見到肉蛋。看著她五個面黃肌瘦,正處於長身體時期的外孫女兒,姥姥動了養雞的念頭。說幹就幹,院子狹小,為了騰地方,姥姥把靠近墻根的正處於盛果期的無花果樹砍了,可以看出為了五個寶貝外孫女,姥姥下的決心有多大。她領著我們姊妹幾個女童子軍,擡土,搬石頭,合沙子水泥,真刀真槍地幹。那時,懂得些泥瓦活的姥爺尚在,在雞圈裏搭了個漂亮的雞舍。這一仗下來,累得老太太腰酸腿痛了好長時間。

姥姥幼時纏足,是所謂的「三寸金蓮「,但這並不妨礙她幹活。她踮踮地跑去西南河小市買來些毛茸茸的小雞苗兒。姊妹們搶著捧起戰巍巍的小雞,爭相為它們命名,不一會兒,這些雞就名花有主了。其實,養雞也不是簡單的事,為了怕雞屎的味道影響到鄰居,幹凈好強的姥姥堅持一天兩遍清掃雞圈,雞糞弄出來以後,送到她在小璜山開墾的玉米地裏。餵雞是個沒完沒了的碎活兒,為了省錢,我們一般是晚上菜店快打烊時,才去西南河菜店淘些便宜萊,或是撿拾菜店丟棄的爛菜幫菜葉。給雞餵食,要先把菜剁細,和上苞米面。我們下學沒進門,老遠就聽到姥姥有規律的剁菜聲。我們願看姥姥餵雞,她一邊餵,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一些養雞的諺語:什麽「春雞臘鴨「,「人勤雞不懶「,「雞肥不下蛋",「三月蛋,好當飯",「春天防瘟,一年無憂"等,瑯瑯上口。

姥姥雖然是小腳,但手上利索。為了讓雞少得病,她上山采來艾葉,鋪在雞舍裏,以保持其幹燥。我上小學六年級時,流行雞瘟,我們家的雞也未能幸免,它們不吃食,蔫兒巴唧的,拉綠色的稀屎,有的還彎著脖子,在原地直打轉,喉嚨擠出嘶啞難聽的"根兒嘍"的聲音。姥姥把雞提起來,給它灌綠豆水,把蒜姜和到雞食裏,往雞嘴裏塞,有時還用鋼針紮雞的翅膀底下放血。別說,這些土方還真管用,大部份雞都救活了,只死了一只。姥姥對那只雞有很深的感情,因為它是下蛋冠軍,姥姥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誇獎它。這只雞似乎通人性,下的雞蛋更多了。它的死,對姥姥打擊很大,一連幾天茶飯不思。後來,姥姥把這只功勛母雞埋在了小璜山上。

在冬天那些不下蛋的日子裏,姥姥常常抱著最小的妹妹蘭蘭,站在雞籠旁邊,嘴裏哼哼著自編的小調:小母雞,下蛋蛋;下了蛋蛋,給蘭蘭"。在另一次雞瘟時,死了不少雞,剩下的雞們,似乎化悲痛為飯量,吃的食更多了。有時吃過晚飯後,姥姥還要領我們再去撿一遍菜葉。我們嫌累,姥姥卻高興地刮著我們鼻頭說:"它們快下蛋了,我的小寶貝又要有雞蛋吃了"。

我們最愛撿雞蛋,母雞下蛋後發出"咯咯噠"的聲音時,我們姊妹幾個總是爭先恐後的沖過去,把雞蛋拿到手裏。這時雞蛋還熱乎乎的,這也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看到我們津津有味地吃她親手做的雞蛋糕和雞蛋餅時,姥姥會張開沒牙的嘴,露出開心的笑容。

不管是雨後濕潤的清晨,還是寧靜安謐的午後,姥姥餵完她的雞們,總要坐在那兒靜靜的看一會兒,姥姥養了一只大公雞,它高高的個子,火紅色的雞冠,五顏六色的羽毛油光閃閃,走路一副趾高氣昂,旁若無人的感覺,活象一個威武的大將軍。不過,它對母雞們很好,每當餵食時,它總在外邊躡手躡腳地轉圈,仿佛怕打憂那些低頭啄食的母雞們,又像在保護它們。院子裏還有一棵石榴樹,石榴開花時,會招蜂引蝶,蜂蝶在小院裏相互追逐,空氣中充滿愛情的味道。姥姥總說,如果這只大公雞托生為人,準是個對老婆好,依從老婆的好男人。

我記得以前有一只瘸腿的小母雞,長得十分醜陋,弱弱的,不會跟別的雞爭食,但小母雞下蛋勤,為此,姥姥會單獨把它放出來,給它餵食。姥姥心地善待,鄰居有什麽難處,或遇到乞討之人,過路口渴的民工,都會熱心幫助人家。

姥姥一輩子最大的驕傲,是讓她的五個外孫女健康平安地長大,而她養的功臣雞們,在那個特殊年代,為孩子們的成長提供了必要的營養。姥姥幼年喪父,過早承擔了生活的壓力,但姥姥的可貴之處,是跌倒後依然有躍身而起的驚人勇氣和力量。姥姥也是個樂觀豁達的人,雖然不識字,但她有故事,詼諧幽默,嘴邊的俗句俚語出口成章,象"細水長流,吃喝不愁","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才受窮","不怕家窮,就怕懶蟲","勤是搖錢樹,儉是聚寶盆","男人是摟錢的扒子,女人是攢錢的匣子","男人身上帶著老婆的手」,「爹懶懶一個,媽懶懶一窩"等,張口就來。這些源自於她年復一年的粗礪生活,發軔於泥濘田野和斑駁脫落的墻皮,從繁重勞作和薰黑竈台上流出的帶有泥土甚至灰垢的諺語,早己植根於我們幼小的心靈,對我們建立婚姻家庭後的關系處理乃至事業價值的取向,都產生了深刻影響,並使我們受益終生。

姥姥去世第二天。妹妹走到院子,端起雞食,習慣地問了句:「姥姥,餵雞吧?"。大家都聽到了,但沒有一個人回答。眼淚從我們眼裏奪眶而出。

刋登於2020年11月6日煙台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