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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麥稭垛

2024-01-11三農

麥 稭 垛

(散文)

關占彬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村莊周圍都是麥稭垛,它長在打麥場上,像一簇簇大蘑菇。麥稭垛是中國北方鄉村最後一幅集體農事風俗畫。無論是畫家還是作家,要想準確描繪和敘述那段歷史,離不開打麥場和麥稭垛,它是農村和農民的飯碗,是集體主義道路和集體主義生活的生動體現和直接表達。

我對故鄉的打麥場和麥稭垛印象深刻,它簡直是我生命的一部份,它養育著我,操勞著我,熱愛著我,也憂郁著我……打一個真實的比仿,那時的打麥場猶如現在年輕人須臾不可離的超市和網咖,打麥場上最活躍的人,就是現在的」網紅」。

全村 最大的打麥場建在村東頭,有三四畝大,幾乎是半個村莊農事表演的舞台。從春到冬,打麥場很少有清靜的時候。

春天,打麥場上殘留著去年的麥稭垛,一個一個圓垛被風雪壓塌了,豬狗在裏面作窩。陰雨天,母親做飯找不到引火柴,讓我作「偷兒」,挎上背簍,去麥稭垛掏幾縷幹麥稭,回家塞進竈膛,這一頓飯就有了指望。社員們很自律,不到十分緊要地步沒人去偷麥稭,因為那是集體的東西,偷回去屬於」損公肥私」,發現了遭群眾批判。

緊挨打麥場挖一個大糞圈,麥稭以及麥場上的其它雜物都是用來漚糞的材料,當時流傳一句話: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起糞常常是一件令人驚乎不已的事,在」學雷峰」活動熱潮中,社員爭當「無名英雄」,一個晚上一圈糞被撩出來,其「功勞」竟無人認領。村革委會宣傳組在宣傳欄裏一再表揚。不知其人,但頌其德,畫了三個大大的「!」。

臨近麥收,要清場。打麥場有半個多月的安靜。

天氣炎熱,晚上,和夥伴們在小沙河裏洗完澡,帶著一身泥汙味到打麥場上聽潘寨大叔講故事。潘寨大叔是隊裏會計,全村唯一的中學畢業生。他已經把鞋子脫了墊在屁股下。講孟江女哭長城、孔雀東南飛,偶爾仰頭望一眼北鬥星,誦一句唐詩:纖雲弄巧,飛星傳恨,……虧了牛朗織女呀!我們小孩子全然不懂那女人有多大怨屈能把長城哭倒,孔雀為什麽往東南飛,那是一種很美麗的鳥兒,它會落到梧桐樹上嗎?我們瞎問。麥場周邊長滿綠草,嫩嫩的莎草發出淡淡的清芬。這時的潘寨大叔變成麥場上最大的」網紅」,人們搬著凳子紛紛湊過來聽他講古。

有一段時間,家裏一只母雞丟蛋,母親吩咐我去找,說最有可能在麥場上的麥稭垛裏。大中午,我去了,沒有找到我家母雞,倒是撿了兩枚鮮白的雞蛋,拿回家喜不自勝。從此,天天中午到麥場溜一圈,把麥稭垛翻看個遍。

過了幾年,村裏分隊了,由四個生產大隊變成八個小隊。我們隊失去了村口大場,在村南崗上硌了一個小場。說小場也不小,有二畝大。硌場那天全隊社員出動,先是用犁鏵把場地劃破,然後撒上細麥稭,再淋上水,等太陽把土壤曬到勁道時,眾人揮動鐵笆子摟平,套上牛拉動碌碡在上面反復碾壓一一一塊新鮮平整的打麥場誕生了。

我的青春便與這塊打麥場建立了契約。

最後一次在打麥場上作業,是改革開放前一年,和父親到場上脫水坯。水坯是用來盤炕的,在我們這一帶農村流傳了上百年。初春和秋後若誰家炕壞了,要換水坯,都來打麥場上脫。因為麥場邊有上好的泥土和柔細的麥稭,這是脫水坯的上等原料。脫出的水坯方正光亮,質地柔韌,抗拉力強。麥場上早有幾家脫出一大片。或許大家預感到生產隊要解散,提前做些必備的家務事兒。

一九八一年,生產隊正始解散。打麥場閑了下來,後來分田到戶了。打麥場那片楞是不長莊稼。生長的麥子矮矮的瘦瘦的,原因是土壤太板結,過了三四年才好起來。

我曾在一篇短文裏詩意地贊美打麥場和麥稭垛,稱它們是母性的,是一個時代中國農民生活的產床。麥稭垛像母腹閃耀著盛壯的細柔的紋理和光芒。它們培育了不止一代人的集體意識和集體精神。至今回憶起來仍感到溫暖。

打麥場消失後。做為親歷者,耽於回味那段歲月。一兩代農村老百姓把一半人生交給了打麥場,半生甘苦憂樂由打麥場記錄在案。它更像一部寫滿農村春秋的書,時而抖落封塵讓我拜讀。

如今大明和魏蘭也老了,他們分別住在不同的村莊。經歷那樣一場火熱的帶著邪惡意識的考驗,他們有著怎樣一個人生總結呢?他們對打麥場和麥稭垛會有更深刻的記憶和熱情的眷戀吧!

2022年8月31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