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 記者 鄔敏
9月6日,雲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芒市國際機場,飛往廣州的航班即將起飛。52歲的「雲和師傅」葉先宏送別了一批家鄉的朋友——來自浙江雲和的縣委領導幹部們。
「老葉,再見,等你回家!」望著家鄉人離去的身影,這位中年農民眼睛紅了,他搖下車窗,滿心滿眼地不舍,接連揮了揮手。
從浙江孤身一人到西南邊陲種菌菇,老葉在他鄉熬過6年歲月,離家太久,這心裏頭,總歸會泛起若有若無的離愁別緒。
老葉人老實,不太愛說話,曬得黝黑的臉上,多是皺紋,渾身透著一股呆呆的耿直氣。
譚主決定,寫寫老葉吧!老葉擺擺手,神情扭捏了起來,「別寫了,我有啥好寫的。」
老葉,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猛宛
廣袤的滇西高原,紅色的土壤隨處可見。
雨過天晴,陽光燦爛時,土地變得血一樣紅。路邊的燈籠花,怒放燦爛,一場秋雨過後,地上落紅點點。
隴川,中國西南邊陲的邊境縣,與緬甸山水相連,從地圖上看,仿佛是嵌入進緬甸北部的一塊楔子。
從高處俯瞰,高黎貢山余脈縱貫延綿,南宛河穿城而過,由北向南匯入麗江、大盈江,滋養著沿岸18萬多人口。
雲南隴川風光。圖源網路。
在杭嘉湖地區做了多年食用菌生意的「雲和師傅」葉先宏從沒有想過,自己這一身的食用菌種植本領,竟有一天會傾註在這樣一座邊境小城。
葉先宏是浙西南山區土生土長的農民,在他的印象裏,可沒聽說過隴川。
「隴川」這個名字,他最早還是從德宏正信實業公司董事長鄭山洪口中得知。
2018年6月,鄭山洪飛越2800公裏,來浙江雲和邀請老葉去雲南隴川,負責正信公司的食用菌種植。
對於隴川,他這樣描述:雲南西南部的隴川,邊疆多民族農業縣,可是個好地方!
隴川好嗎? 好,這裏人好景美,還能實作「水果自由」。但當你走進會發現,山多樹多,樹螞蟥、黑螞蟻、花蚊子也多。
這個邊境小城不同於江浙水鄉,更顯肆意和粗獷。德宏州有4個邊境縣,全州三面與緬甸接壤,國境線長達503.8公裏。鮮紅的國旗飄揚在村民家的房頂上,紅彤彤的草果生長在高山密林中。
與緬甸接壤的隴川,邊界線長50.899公裏,境內生活著景頗族、傣族、阿昌族、僳僳族、德昂族、回 族等少數民族。
這讓小縣城的城市色彩,多了幾分「神秘」。
隴川,傣族人心中的「猛宛」(意為太陽照耀的地方)。
這個太陽照耀的地方,水稻甘蔗等農作物、鮮花、果實,交替醞釀著一季又一季的收獲。
邊境線上沿途可見鐵絲網,隔開中緬兩國。記者 鄔敏 攝
除了一隴隴金黃的水稻田、一片片漫無邊際的甘蔗地、一樹樹鮮妍飄香的花樹和漫山遍野的果樹,就是鐵絲網搭建而成的邊境線,建有哨所,立著界碑。
剛踏入這片土地的時候,老葉總能瞥見村裏的一些村民們抄起柴刀、紮緊褲腿,騎著摩托車進山。
幹啥?巡邊。
「這裏很多村民主動當了民兵去守邊,不論風雨,沒日沒夜地去邊防線巡查。」老葉看到村民們開著摩托車、全身泥濘的模樣,心裏覺得心酸、更覺著敬佩。
「這片紅土地的人們,守著幾畝甘蔗地和桑田,更守著邊境地區的和平與安全,不容易!」老葉說,之所以留下,是想為這些守邊的老百姓做點什麽。
沸點
「能不能在這片紅土地上,種出‘白花花’的好菇?」說實話,這個問題,老葉心裏也沒底。
當地人種菌菇。隴川有種菌菇的底子,當地也種木耳,老百姓去山上砍自然生長的樹用來生產制作菌棒,采取露天種植的方式,種在田間地頭。但種出的木耳,產量和品質都不太理想,只能自產自銷。
福建人也種菌菇。奔著隴川獨特的海拔和氣候,福建人爭相恐後地來隴川種菇,可最終多是悻悻離開。
有的人,種不出菇;有的人,種不好菇;有的人,種壞了菇。
種好菇一事,在隴川,仿佛陷入了「魔咒」。
可老葉不信這個理,他橫了心,一門心思想找到破解這個問題的答案。
2018年6月,一腳邁入隴川大地的老葉,幹了一件事:看天氣預報。
他看了足足半個月的天氣,閉門研究當地的氣候特點。
後來,他終於坐不住了,開著車子往各個鄉鎮跑。
他開車跑遍了隴川縣的所有鄉鎮,章鳳鎮、隴把鎮、景罕鎮、城子鎮、戶撒阿昌族鄉、護國鄉、清平鄉、王子樹鄉、猛約鄉,哪個鄉鎮哪條道路近、哪條鄉間小路坑窪少,他心裏「有譜」。
隴川村寨風光。記者 鄔敏 攝
每到一個地方,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掏出手機,去測量海拔,了解氣溫高低。
隴川縣「三山兩壩一河谷」,東北高峻,西南低平,最高海拔2618.8公尺,最低海拔780公尺。
南副熱帶季風氣候,帶來充沛的雨量,充足的日照裹挾著豐富的熱量,為這座縣城帶來了獨特的區域」小氣候「。
這種小氣候,呼應了「雲南十八怪」中的「這邊下雨那邊曬」。
毫不誇張地說,同一座山的兩面,一面艷陽天,一面雨傾盆。
老葉發現,海拔2000多米的王子樹鄉,太陽沒曬到的地方就很涼快,這個「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地兒,適合反季節種菇,比如種夏菇;
護國鄉海拔跟王子樹鄉海拔相差無幾,能種秋菇;海拔僅900多米地隴把鎮的戶島村、邦外村,適合種冬菇……
老葉還發現:海拔高的地方,生長期慢,菇質會厚,品質會好;海拔低的地方,生長期快,菇質會薄,品質不佳。
除了測溫度,老葉還幹了另一件事:跑到鄉鎮村民家裏頭借燒水壺。
借燒水壺幹啥?測沸點。
老葉買了一大把溫度計,不同型號的溫度計,有10多支。
水一滾燙,咕咚冒泡,老葉就把溫度計扔進壺裏頭。
「96.8攝氏度!「每個鄉鎮,測來測去都基本是在97攝氏度上下波動,老葉以為溫度計壞了。
他不死心,反復測量,沒想到還是同一個結果。
為啥水的沸點就是達不到100攝氏度?
實踐,驗證了書本上學的物理知識:「地勢越高,空氣含量越少,氣壓也越低,液體的沸點也會隨氣壓減小而降低。」
雲南大部份處於雲貴高原,海拔高,沸點自然也低。
可令老葉頭疼的是,水的沸點一旦達不到100攝氏度,就無法達到殺菌要求,菌菇產量就會受影響。
「一樣的時間,沸點低的話,就達不到滅菌的效果,微生物沒消滅徹底,幾天之後,雜菌就會大面積繁殖。菌絲和雜菌都是相互對抗的,菌絲需要無菌環境裏生長。就像人體一樣,病毒入侵後,如果沒有藥物治療,存活率就會受到影響。接種的那些菌種,很容易‘胎死腹中’。」老葉說道。
老葉又開始架起鍋爐,高溫蒸煮菌棒「做試驗」。
他發現,不同沸點,殺菌時長有明顯差異:
沸點97攝氏度,一個鍋要連續燒兩天兩夜,才能徹底滅菌,要耗費柴火7噸,加上人工費,成本要花費2000元;
沸點98至99攝氏度,一個鍋要連續燒兩天兩夜,才能徹底滅菌,要耗費柴火5噸,加上人工費,成本1500元左右;
沸點105攝氏度,一個微壓鍋要連續燒一天左右,成本減少到三分之一。
96.8攝氏度到100攝氏度,這3.2攝氏度的溫度差,怎麽控制?
老葉想到了最笨的效果:往滅菌鍋上蓋上一層保溫棉,讓沸點能保持在98至99攝氏度之間,並適當延長滅菌時間;
為了節能、縮短鍋爐時間、提高效率,老葉後面咬咬牙,征得公司支持,花了大價錢,買了三個微壓鍋爐,一個鍋20多萬元,總共花了七八十萬元,這才讓沸點提升到了105攝氏度。
沸點準了,思路也清了,老葉終於摸索出了一套適應隴川氣候特色的桑枝食用菌栽培技術。
村寨
雲南的村寨依山而建,樹木茂密,傳統的矮腳幹欄式民居掩映在綠蔭叢中,長脊短檐,鳥啼蟬鳴,充滿了濃郁的原始鄉土氣息。
這裏的傳統菌菇種植技術,也原始,產量低、品質也低。
可村民們沒辦法,為了生計,咬咬牙還得幹。
剛踏入隴川縣隴把鎮邦外村時,老葉經常往村裏跑,去村民家,卻時常跑空。
勤勞的人沒得閑。村民們白天養蠶采桑,忙著管理桑園,給桑樹修枝剪葉、施肥抓蟲,忙得團團轉。
早上和傍晚,村民們在香菇棚裏打理菌棒。連片菌菇棚的鐵架上,整齊碼放著圓柱形菌包,萌出了細細長長的白色菌絲。
這裏的菌包腐料,是用廢棄的桑枝條粉碎配比制作的。
桑樹每年春蠶、秋蠶過後將進行伐枝,產生大量桑枝,常被丟棄或當柴燒。
桑枝變身「特質菌包」後,培育出的桑枝木耳不但產量高、品質優,色澤美、口感好。
這些菌棒,都是老葉的廠子生產提供給村民的。
2019年,老葉所在的德宏正信公司,流轉租用了隴把鎮邦外村26.1畝土地,建立了桑枝木耳廠,配套了無菌接種室、菌包加工區自動袋裝流水線,微壓蒸汽消毒櫃、室內大棚多層栽培等,具備年供應菌包100萬個的生產能力。
菌包是公司粉碎桑紙條制作成的,低價發放給村民,再由技術人員統一進行技術指導,村民種出的桑枝木耳、香菇,公司按照市場價回收。
每年,僅木耳、香菇這兩項,能為農戶增收100多萬元。
「雲和師傅」葉先宏在菇棚裏檢視香菇長勢。記者 邱建平 攝
老葉是廠裏的經理和總技術員,還是雲南省科技特派員、「隴川工匠」。
可村民們覺著,老葉不像「老板」,不像「專家」,更像頭戴草帽、腿上沾泥的「老師」。
老葉可不敢自詡「老師」,他說,「食用菌技術如果是一座冰山的話,我懂的就只是冰山一角。」
除了愛往香菇棚裏「傳經送寶」,老葉也愛看書,刷「度娘」,學各種新技術。
村民們說,老葉這個「老師」好,肯教。
他熬夜做PPT,幾頁投影片,就講怎麽種菇,照片加文字說明,通俗易懂。
趁著村民們工作間隙,他「見縫插針」跑去菇棚講技術。
他講課,不說空話,就講人話,盡量把每一個步驟講到點子上,讓老百姓容易看得懂、聽得懂。
他和村民們「打成一片」,去菇棚裏手把手教村民,一天就要跑好幾趟。
他耐得煩,村民聽不懂,講一遍講兩遍講三遍,講到最後,嘴巴也說幹了。
他說,「真正的專家,還數農民,他們都是從實踐中過來的。」
村民們還說,老葉像「醫生」,懂行。
他到處幫菌棒「看病」,發現問題,提出治療意見。
一開始,村民們的菌包發綠,接連報廢,村民們看著壞菌包,急了眼。
老葉一看,發現菌包發綠,是菌棒打孔後,放在棚裏放密了,溫度高了,缺氧了,造成菌絲退化,活像人得了「癌癥」。
後來,村民們往菌棒註水,有的註水多了,有的註水輕了。
「註水輕了,長菇少。註水多了,菌絲養得慢,容易‘溺死’。」老葉連續數月,忙活在蠶棚、菇棚裏,手把手指導老百姓,就教一件事,怎麽註水。
「每一個菇棚種植點,他一個個轉過來;每一個農戶的家,他一個個敲開。」一來一往間,老葉同村民們的距離近了,心也近了。
「葉經理來了,葉經理來了……」一見著老葉,老百姓就熱情地招呼著,黝黑的臉上漾起笑容,別提多開心了。
「老葉把村民們當兄弟姐妹,村民們自然把老葉看得重。」邦外村黨總支書記金麻相說,老葉一身好本事,人還善,老百姓認可。老葉卻擺擺手,「這都是科技特派員該做的事情!」
工廠
老葉愛種樹,工廠周圍裏種著芭蕉、吊竹梅、鐵海棠、樟樹、荔枝樹,柚子樹、水蜜桃樹、李子樹、柿子樹等等,走廊上養著荷花和多肉。
老葉說,「但凡是廠裏能種的空地,我把樹苗一種,灑一把有機肥,扔幾根廢菌包,就開始長高冒葉!」
他最鐘意的是院裏的兩棵樹,一棵荔枝樹,一棵芭蕉樹。
院子裏頭的那棵荔枝樹,長得一層樓高,6月盛夏分時,荔枝掛滿枝頭。
「今年妃子笑足足收了七八十多斤,全分給廠裏的員工了。」老葉打趣不夠送,「看他們吃,甜滋滋的,很開心。」
老葉種的荔枝樹長得比一層樓還高。記者 鄔敏 攝
旁邊的芭蕉樹,這幾天結果了。一串串芭蕉逐漸由青轉黃,一茬一茬使勁從枝頭往外冒。老葉吃不完,就送給遠道而來的客人品嘗。大夥兒剝開芭蕉皮一嘗,果肉軟糯,還香甜!
他又從門口的檸檬樹,摘下幾個青綠的檸檬,搗出汁水,加入蜂蜜。那杯甜甜的檸檬水,包裹著清爽的檸檬果香,洋溢著清新、濃烈、流動的滋味,是譚主在別處沒喝過的,至今仍想念。
老葉說,每天打理下院子裏的花草,煩惱都少了。
早晚有事可幹,年年四季有水果吃、有花可賞,老葉的日子過得舒坦。在譚主看來,他把這孤寂的異鄉時光過成了四季流轉的詩。
三歲的多多,是老葉養的一只「看門狗」。
三歲的多多,是老葉養的一只「看門狗」。記者 鄔敏 攝
「有多多,就有個伴。」多多,很聽老葉的話。它黑白毛發,性情溫和,不怕生,白天愛同人玩鬧,晚上就格外警惕。
一入夜,機器聲褪去。寂靜,籠罩著偌大的工廠。
工廠黑漆漆一片,一瞧見人影,一聽見聲響,多多的耳朵就豎起來,狂吠幾聲。
身處邊陲的村莊,老葉晚上睡覺不安穩,外邊一有動靜,就忙起身看看。
他說,「有了多多,晚上睡覺都安心多了。」
獨在異鄉,老葉孤獨嗎?午夜夢回的時候,老葉也想家,想家裏的妻子女兒,想老家閑適的生活。
白天忙,可來不及想。一到夜裏,老葉會開啟微信視訊,同妻子女兒聊聊天。他說,「一家人在一起,日子都是甜的!」
望著頭頂的天花板,老葉問自己:「何必那麽累呢?」
他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幹幾年就回家!」
他也采取過這樣的行動:他交過兩次辭職信,但公司不批,村民們不放,他也舍不得。
地處隴川縣隴把鎮邦外村的桑枝木耳廠。記者 邱建平 攝
在後院的扶桑花樹叢,老葉養了兩只火雞,嘴尖冠紅、胸前一束毛球,「兩小只」經常抖動羽翈作聲,縮頭闊步行走,發出「咯咯咯」的叫聲。
「老葉,你為啥養火雞?」譚主問,「村民們總是把家裏的好東西拿出來招待我,我也得表示表示。」老葉,念著寨頭寨尾的村民們。
老葉想著,等逢年過節的時候,把自家養的火雞燉了,張羅著大夥來廠裏吃飯,好好過個節。
他是真把這兒當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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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撰文譚主 | 鄔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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