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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藝術之名,與孩子們的「約定」

2024-03-20教育

◎劉成瑞(當代藝術家)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長途客車拉著我們進入青海海北地界的畫面,雨淅淅瀝瀝打在大巴車窗玻璃上,窗外的草原在雨霧中緩緩移動,看不到天地交界線,遠方朦朧一片。我們像是要穿越到另一個世界,那裏充滿未知,但無從想象。在那段旅途中,我很詫異自己能聯想到西伯利亞——那個流放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方。

我們二十出頭,剛從大學畢業,正當無名,無名,天地之始。我們的目的地是剛察縣,坐落在青海湖北側的縣城。我們來自五湖四海,但有個共同的身份:誌願者。

2005年大學畢業,我如願成為「西部計劃」誌願者。選擇剛察縣伊克烏蘭鄉,源自草原和地名對我的雙重吸引——我在昆侖東段的青沙山下長大,視野中絕大多數天空都被雄偉的大山阻擋,即使爬上山頂,放眼望去還是連綿不絕的山,這是我童年記憶。草原,對我而言是一種關於開闊的想象,盡管我不知道草原的開闊對我意味著什麽。

到達目的地是傍晚,雨已經停了,天空陰沈沈的,清冽的風吹打著我們,感到單薄。天闊地廣,房子矮小,陳舊但不破敗,與我們的出發地西寧有著巨大反差。我們從大巴搬下自己的行李和被褥前往指定的房間,大家中規中矩,只有我是「顯眼包」。一頭長發,穿著只有美術生中才流行的極窄版型的牛仔褲配大頭皮鞋。有一類人,總是習慣於用表面的不同將自己從人群中分離出來,我就是這樣的。這可能是一種病,但要完全治愈並不容易。即使現在,我的形象已經隱沒在人群中了,在某些細節上還是保持著所謂的個性。但又不得不說,正是這點不想融入人群的執念讓我漫遊在自己的世界,並試圖透過思考和創作,找到與世界連線的紐帶。

接風晚宴結束後,我們在酒醉中湧進草原,吶喊,歌唱,瞬間成為草原的子民。淩厲的風貼著草皮呼嘯而過,我們試圖用熱情擋住風的去路。我不記得當時怎麽回到宿舍的,只記得第二天依然陰沈的天空下,我們被各自的單位接走。

我並沒有被分配到誌願填報的伊克烏蘭鄉寄宿學校,而是和山東菏澤來的一位誌願者被安排到縣完全小學任教。學生們在三層教學樓後面的瓦房裏上課,教學樓正在施工,據說修了近三年。

自此,我成為一名小學老師,教一年級至四年級的美術課,也是這所學校歷史上第一個專職美術老師(之前都是數學老師兼職)。

當時的縣城更像一個小鎮,只有一條沿著公路的主街,畫出一個大十字,沒有高樓,店鋪門面也樸實無華,保留著上世紀90年代的風格。沿縣中心十字路口北上幾百米就是縣完小,再往上是一條粘在草原上的小河,小河後面就是真正的大草原了,天蒼蒼,野茫茫,但植被很短,不用風吹草低,哪怕一只土撥鼠都無處藏身,盡顯蒼茫。

學校往南直線十多公裏就是青海湖,站在正在裝修教學樓的三樓就能看到湛藍的湖面。學校操場與草原別無二致,像是被圈起來的草原,只有跑道上沒有長草。天氣特別好的時候,我會帶孩子去操場上美術課,用撿拾的小石頭、木棍和小草作為材料,以藍天白雲作為參照。

我的美術課主要是調動孩子們對美的興趣,激發他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方式自然是陪他們玩。給孩子們的繪畫作業從來不會打90分以下,最高的打10000分,這讓得到10000分的小朋友很不好意思,會害羞地舉起小手問我,「老師,這麽多零是多少分?」我說,「100個100分。」分數也不批在畫面上,而是在頁面後,並讓他們保護好自己的圖畫本,最好珍藏到長大成人,裝裱到精致的框子裏,掛在墻上。因為只有童年中的他們才能畫得這麽美妙、自由,「每一塊顏色,每一個線條,都是你們美好童年的見證。」也不知道這話他們懂不懂,但看起來挺高興的,也很喜歡上我的課。

一年級剛入學的小朋友,上課時我幾乎不直接讓他們畫,先講故事,用故事引導到圖畫。故事都是即興現場編的,人名用班裏小朋友的名字,地名當然是當地鄉鎮的名字。比如:很久很久以前,哈爾蓋(縣城附近一鄉名)一個翅膀巨大的仙女措加吉,對,跟我們班的措加吉同名,這一天天氣很好,但她心情不好,於是從天上飄下來,落到青海湖的湖面上,等一條心情好的魚,但是心情好的魚看到她就不敢心情好了,魚兒們以為她是一種奇異的大鳥……小朋友們都會很認真地聽,並盼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好結局。然後,我再告訴他們,青海湖的藍有幾個層次,仙女身上有多少色彩——但其實在你們的想象中,可以是任何顏色,可以有更多的層次,因為每個孩子心中的仙女和青海湖都是不一樣的。

與孩子們的相處非常美妙,盡管第二學期只剩下我獨自住在學校最後一排的宿舍裏。每到夜晚,整個校園會陷入極為特殊的寂靜中,如果關了燈,坐在門口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任何東西,甚至感覺自己也成了夜的一部份。支教這一年,我有意沒用手機。或許,我因此獲得了某種完整,至少是時間和空間的完整。

離開之前,我想給自己一個以後還可以回來的理由,回到孩子們身邊,回到這片草原。除了情感,也是為了這一年完整的時空和一個完整的作為支教老師的我。對我而言,孩子們是草原上唯一跟我建立過聯系的生靈,孩子們就是草原本身,而且我對他們長大後的模樣充滿好奇。

於是,離開之前,我以藝術之名與182名孩子發起了延續我一生的約定:十年。

我跟每個孩子先拉鉤約定十年後見面,然後合影,再保留一根他們的頭發,這是他們身體的一部份,具有象征意義。洗出照片後發給建立約定的孩子,照片背面有我的聯系方式,並讓他們自己寫上:我不會忘記。每十年如此續約,直至我生命最後。

建立約定不久,我的支教生涯也就結束了。我沒敢跟孩子們告別,悄悄離開了草原。這一年是2006年,同年我到北京從事藝術創作。

2016年我如約從北京開車回青海找孩子們見面。驅車進入剛察縣時,再沒有初到時的蕭瑟感,縣城也已經換了新的模樣,道路寬闊,建築新潮並有濃郁的藏城特色。這時的孩子們正上高二、高三。也因這次尋找,才發現有的孩子因搬家去外省,音訊全無,有的孩子在國外求學,有的孩子因車禍去世,有的孩子在軍隊服役,也有的孩子已經步入社會。所幸,我找到了大部份孩子,他們朝氣蓬勃,無所畏懼。北京榆園2024/3/1

供圖/劉成瑞(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