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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雲杉:教育的復雜需要教育者的謹慎

2024-10-08教育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二年級開始系統學奧數,三年級學習初中英語,五年級學習初中數學,六年級學習初二的物理。小升初的暑假背完了中考必背的古詩詞。」

一個從小嘗遍「搶跑」甜頭的孩子,到高中發現自己之前並沒有真正地學會學習。而實驗班裏多數同學都按下了超前學習的快進鍵。與此相關的事實是:近年來「雙減」政策強力執行,學業負擔有所減輕,但「超前學習」仍未減速剎車,而是以更為隱匿或轉型升級的形式重新返場。「領先」和「超前」盛行除了帶給個體迷茫,又蘊藏著怎樣的時代迷思?

在2024年6月的一席演講中,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教授劉雲杉講述了「楊搶跑」等大學生的成長個例,從他們「選而不擇」、「高效掌控」的現象背後,揭示其中的制度邏輯。演講引發了大量跟帖,共鳴和討論熱烈。

不過,對內卷、「成功學」、優績主義的審視只是劉雲杉教育研究和實踐的諸多關註向度之一。「張力」「限度」「反噬」等詞匯在她的論文和演講裏高頻出現,因為她深切感受到中國教育的難度和復雜性,不可簡單地從某一個側面來審視和總結:比如教和學、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刻板苦學(精約)和自由個性(博放),在當下的語境裏極易被片面強調和二元對立。當人們在某種模式的「絞殺」裏感到焦慮痛苦,便急切地透過其他模式尋找出路,卻難免走向扭曲的另一極。

劉雲杉的體認也經歷了一次次的沈澱和反思。27年前,她在Y城中學做了近一年的田野研究。在中小學裏聽課、看作業、家訪、組織專題討論後,她看到學生的壓抑,在博士論文中提煉出「受教育者」和「制度化的學校」等概念,並由衷地期盼「一個學習者中心的時代來臨」。

之後的二十余年,她走訪了許多學校,也包括以「素質教育」著稱的教改學校的研究現場。然而,去的學校越多,她越不敢做簡單的判斷。再返Y中她發現,學校變成集團化辦學,規模擴大了,「教育卻被稀釋」:政府的公平理念、資本的利益驅動、教育的減負實踐,擰成復雜的樣態,而這一切,宗旨卻是「以學生的成長為中心」,辦「家長滿意的學校」。

在頻繁的教育改革之下,幾代中國學生的心智和行為發生了什麽變化?有哪些看似光鮮和進步的理念漸漸走偏?教育管理的「操刀者」跟理念不一的學校、家庭、社會之間又是如何纏結、賽局、彼此作用的?

在反復解讀杜威等教育學家的經典之外,劉雲杉的研究始終有厚實的田野調查作為基底。從2016年開始的每個畢業季,她帶領團隊訪談30至50個北大本科畢業生。這些擁有「錢博雅、孫學商、李人文、周競賽、鄭古典、吳不為、丁修遠、楊搶跑、趙狀元」等化名的學生和訪談的結果,分別代表了不同的成長路徑和境遇,也包含了劉雲杉對教育復雜性的理解。

有讀者表示,劉雲杉的演講針砭時弊,很精彩。但接下來呢,不願盲目「搶跑」的人怎麽辦?被動地加入「搶跑」,或就此躺平,都不甘願。「解藥」與出路何在?

從2024年7到9月,【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與劉雲杉有過多次訪談與交流。她強調,教育沒有唯一解,讀懂教育需要格外謙卑和謹慎。「教育不是簡單的移植。了解教育模式的內涵和它們生發的背景,落地為可行的、適合中國國情的教育,這不僅是學者們的困惑,也是教育改革者試圖厘清但還遠未達成的。平衡不同訴求和力量之間的張力,恰需教育者的智慧。」

2008年12月5日,一百多名數學老師來到安徽淮北一所小學聽課,一位老師利用多媒體互動展示系統進行教學(視覺中國/圖)

課程改革:「以學生為中心」的限度

南方人物周刊: 你提出「以學生為中心」的教育理念在實踐中被誤用。能否具體談談?

劉雲杉: 培養「自主學習者」是近20年中國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中「以學生為中心」的改革的核心目標,但在實踐中這一培養目標卻異化為了「自我監控的學習者」。

英國學者格特·比斯塔指出,晚近30年來全球出現了「教育的學習化」(learnification):在被奉為主體的學習者眼中,學校只是「學習環境」或「學習場所」,教師被視為「學習的輔助者」,教學被簡化為學習輔助技術。

這一現象在中國基礎教育課程改革中幾近全盤復演。有的課堂老師只講10分鐘,其余時間留給學生。似乎只要信任、鼓勵學習者,成功的學習就自然而成。實際上,自主的學習者一定是教育的結果,不是學習的前提,更不是天生的。

南方人物周刊: 老師教得少,學生就學得多嗎?不會的時候怎麽辦?

劉雲杉: 校內不斷減負的結果就是,學生在校內學不明白,只能去校外培訓。學業被外包出去了。我前幾年在某所學校調研,家長們說,有的老師借口學生自主學習,上課不講知識真正的要害,考試的秘籍在輔導班上掏錢買。老師們在課外辦輔導班,一個學期有的可以掙20萬。

南方人物周刊: 你在一席演講裏提到,「楊搶跑」們為什麽普遍地超前學習,因為他們的中小學正在經歷中國基礎教育的課程改革。第八次課改的宗旨不就是要扭轉應試教育的局面,把學習的主動權重新還給學生?

劉雲杉: 中國基礎教育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開始有多次「教育減負」。恢復高考後抓「雙基」(基礎知識和基本技能訓練),學生壓力很大。到上世紀90年代開始向素質教育轉軌。21世紀初的第八次課改,出發點的確是要改變課程實施中過於強調接受學習、死記硬背、機械訓練的狀況。

課改倡導者引入「元學習」「元認知」等概念,強調「認知」和「能力」,「用過去的知識教今天的孩子面對未來」。你聽這樣的話是不是挺有誘惑力的?但知識的本來目的是拓展學生的心靈世界,讓他們在學習中建立對世界的信任。知識與能力不能簡單割裂。「元認知的學習」對學生來說更重要的是要學會選擇、保持靈活性,讓人擁有更多的技能,但知識卻常是空的。

南方人物周刊: 這次課改實施中,從「教學大綱」轉到「課程標準」,意味著什麽?

劉雲杉: 過去教學大綱主要規定教師的教學,重點在教師與學科知識,主要考查教學知識點,而改革後設定課程標準,更多是從學生的學習行為來考查,要設定清晰的標準,這種標準是可測估的、具體的、可評價的行為標準。從過去的對知識點的掌握、規定教師教學到今天強調學生學習結果,這個標準變化非常大。

進而,在淡化考試的同時,強化了評價,從學業評鑒到指標記錄、發展診斷,今天的評價不斷叠代最佳化。取代書本和豐富的教育生活的,是學案、題庫和試卷開發系統。在這個系統中,老師們不再是教授語文或者數學知識的專家,而是更多研究出題、琢磨高考和中考的指揮棒在考什麽的技術人員,教學技術取代了教學知識。每次考試結束,再根據學生答題情況,結合資料庫,快速判斷學生的「失分」原因,去題柯瑞調一些題型做針對性訓練。

評價作為一種工具卻異化為學習的目標,已經構成一代人成長的制度基因。

南方人物周刊: 從你的觀察,評價主導的學習會導致怎樣的結果,造就出什麽樣的學生?

劉雲杉: 效率主導,日程表排滿,學生就像擰緊的螺絲,沒有松弛感。課堂和課外培訓機構如同超市,學生也如同被投資的產品。

在大學裏,有學生選課就要知道我跟誰一起選這個課,如果這些人都很強,我要不要選這個班?還要看那些「大佬」在選什麽課、在看什麽書,他們的標準可能是什麽?我訪談學生的時候,有人馬上就猜測,你想知道的答案是什麽?他不是說我真的有什麽思考和感受,而是揣測你的「考點」是什麽,他們已經習慣以答題人或出題人的思維來面對世界。

不少大學老師奇怪今天的學生這麽看重評價,覺得很功利。但他們不知道這些孩子從小如此,「如果不知道標準,就不知道怎麽學習了。」

好的學習者是有探索精神的,創新的前提是不怕失敗。但現在註重拔尖掐尖,追求沒有任何瑕疵的答卷。今年北京高考高分那麽多,或許題目就沒有區分度和篩選性。另一方面也說明在高強度的重復訓練中,學生已經「錯無可錯」,這樣的學習是低效還是高效?

另一方面,學生活在他人的眼光和評價指標裏,容易形成一種「映像認知」——困在各種評價指標所構成的座標之中,很難真正認識自己:容易形成「慕強」心態,永遠只看比我強的人,難以與他人建立穩定、具體的關系。校園本來應該是有大樹、小草,萬物生長、各自高貴。但現在,高度相似、高度競爭,同學之間到底是同伴還是對手,是互助共享還是互害提防?

南方人物周刊: 評價主導給老師又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劉雲杉: 要知道,看得見的、能外顯的只是分數、指標,以及支撐評價的各種計畫和事件,教師忙著收集數據而不能育人。要警惕數據驅動教育這一趨勢。教育如同在母親子宮裏的孕育,需要隱秘、安靜、自然的瓜落蒂熟;而不是在強光刺激下的每天打卡測量,那是養雞場的流水線,不是人的教育!馴獸師的業績再突出,也不是教育者。

南方人物周刊: 過度強調「核心素養」又有什麽問題?

劉雲杉: 「核心素養」背後是經濟話語,強調人的「一般勝任力、可遷移能力」等。一個好記者和好醫生,一定會在一個領域長期投入深究、全心全意沈潛。而強調「可遷移」能力,好像可以橫跨各個領域,能快速遷移,背後也是「脫實就虛」,是演算法對具體技能的霸淩,是匠人、匠藝的塌陷。如果臨床醫生連看病都不會了,他的可遷移的勝任力又有什麽用呢?

這套指標導致學生不能在一個點上深入,更像機敏的「獵手」,而非深耕的「農夫」。今天的學生真實生活經驗匱乏,沒有涵泳(深入理解和體會某事物)匯通的話,就沒有生命的內源性動力,是與身邊具體的事、物、人隔絕,在一個封閉且懸浮的管道中打卡通關的邏輯。

我曾在【童子操刀:建構主義知識觀下的批判性思維】一文裏寫道:新課程改革二十多年的歷程中,我們的「後發優勢」將新課程改革變成課程史中不同流派的實驗場。但這又不是一個理念狂歡的實驗真空,而是深植於一個急速變革的社會,有行政邏輯強有力的頂層設計、中層積極的督導與自我糾正,有中國當下的績優主義文化。於是,一面是知識的弱化、真理的軟化,另一面是方法的強硬、思維的空洞,兩者互為表裏,相互助長,構成今日的奇觀。

南方人物周刊: 「雙減」實施後,看起來各地小學的作業量有所降低,中學的教學變化不大。如何實作你提倡的「重建學校真正的教育功能、育人功能」?

劉雲杉: 雙減前,核心競爭移步於校園之外,進入各種培訓班、補習班的技藝和特長的培訓中。雙減後,教育部門希望把最好的資源引入學校,推進優質均衡發展。優質如何均衡,譬如,對拔尖創新人才的培養,與其用心理學的指標找天賦異稟的神童,更應該用教育學的立場建設有利於人才培養的生態,扶梯多一點、賽道多一些,不能「天窗太低」,把孩子壓住。還是陶行知的話:「立足點求平等,出頭處要謀自由。」

2023年9月26日,河北秦皇島一所學校足球社團的學生進行足球訓練(新華社/圖)

博放與精約

南方人物周刊: 你指出精約和博放教育的弊端。初看到這兩類模式時,我會以為是同一個時空裏完全相對的兩種力量。

劉雲杉: 「精約」和「博放」是西方人文主義學者厄文·白璧德提出的,指教育史的兩種取向:前者強調嚴格的制度和紀律,主張砥礪品格、磨練意誌,到了咱們這兒演變成用「苦中苦」或「苦中樂」實作「人上人」的目標;後者主張解放學生,將約束減到最少,奉行個人主義、兒童中心,或者與人文主義相對立的人本主義。

在教育觀念史中,博放與精約如同一對鐘擺,彼此相互糾正、不斷交替;但在今天的教育實踐中,很難區分單一的博放或精約教育模式,兩者裹挾在一起,在同一所學校裏也會存在交疊,比如在品德教育上很博放、在知識教育上很精約。就權力技術而言,博放教育是精約教育的升級版,控制由外轉入內,從壓制到誘惑,再到自我的再生產。

南方人物周刊: 「博放教育」不是作為更「先進」、進步的理念提出的?它與我們一貫說的「素質教育」是一回事嗎?

劉雲杉: 我不願用「先進」或「進步」、「高級」等詞描述所謂的博放與精約之別,兩者各有限度,各有其適應的民情與社會風尚。實際上,教育模式之間明顯的分歧也呈現出社會的斷裂。在中國,中小城市、鄉村與社會中下階層信任和選擇的仍是「應試教育」,而大城市尤其是社會的中上階層,部份家庭開始體驗和享受博放教育的成果。這背後正是主導中國基礎教育近三十年改革的「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之爭。

南方人物周刊: 「素質教育」難道不是課改致力達成的目標?一直以來,大家就是把它作為應試教育的反面來看待。

劉雲杉: 我不是反對素質教育,是質疑把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簡單二分。多年來,對應試教育最直接且切膚的批評來自溫情的人本主義家長,他們希望孩子能有更輕松、自然且自由的童年,第八次課程改革也將「素質教育」從批判的武器轉變為建設的綱領,強調學生整體素質或綜合素養的形成,關註學生在學習中的心理感受……這幾股力量融合,就有了博放教育的關鍵詞:學生興趣、選課、個人化的課表、走班、取消行政班與班主任,社團、俱樂部,創造與提供機會,讓學生為自己的成長負責……但這裏有很多值得商榷和反思的地方。

南方人物周刊: 可否展開講講?

劉雲杉: 第一,興趣與學習、努力是什麽關系?外在的興趣可以是一般的好奇與獵奇,也可以是嗜好與欲望,更可能是浮皮潦草的淺嘗輒止。不停留於此,向內轉、往深走,就需要訓練和努力。遺憾的是,在博放教育「保衛童年」的邏輯中,過於強調興趣和天分的重要。

第二,學校為學生的個性發展創造條件,用「個人化課表」為每個學生「私人客製未來」。但在課程內容上,博真的就好嗎?一些大學校園裏出現「水課」,主導思想是「廣泛涉獵」,多是一些入門性的簡介,缺乏知識的系統性,學習難度降低。而提供個別化的教學和個人化的課表,過度的自由放任,過度強化個人的選擇後,如何鑄造學生共同的心智文化?缺失了共同的文化基礎,社會的團結如何奠定?

第三,「走班制」取消或淡化行政班,取而代之的是教學班與社團、俱樂部。然而,一個學生要同時融入十多個教學班和各種社團,時間、空間與心理的投入有限且零散,難以與任何群體、知識空間建立恒定、持久且深刻的聯系。

南方人物周刊: 包括計畫制學習(PBL),現在也非常流行。

劉雲杉: 原本是用計畫學習來實作基於問題的學習。真實生活的復雜性、實踐中的困惑、思維中的破綻,是學習的出發點;但計畫制學習容易背離「從做中學」的開放性,有計畫而無學習,用結果導向的計畫「排練」了學習表演。

南方人物周刊: 我們的確看到,倡導博放教育的學校當中,許多學生思維活躍,組織活動、表達積極,與老師之間親密、平等。所以有人問,真的要在這個時候談「自由的限度」嗎?

劉雲杉: 究竟何為自由?塗爾幹說,自由不是放任人隨心所欲、為所欲為,而是要成為自己的主人,知道怎樣合乎理性地行動,履行自己的義務。談平等,更應談教育、教師的權威,就應該用來賦予兒童的這種自主性。我們的教育既不是培養溫順的羔羊,也不是要培養野蠻的犟驢,而是培養有擔當、有責任又有教養的人,這是向更高的生命樣式的追求與逼近,這是教育的權威。

在【學校與社會】一書中,杜威認為當前教育中心發生了一種「哥白尼式革命」,它從「重心可能是在教師、在教科書,在你喜歡的任何地方」轉向「兒童變成了太陽、兒童是中心」。激進的兒童中心放任兒童的天性與選擇,人性多是向下而非自覺向上,這既會出現巨嬰,也易培植野蠻的心靈;同時學校和社會又存在一個嚴苛的評價制度,因而身處其中的學生就會感到分裂甚至痛苦。

搖擺於精約的嚴苛與博放的虛妄之間,我們更應當思考:教育內在的嚴肅性究竟該何處安放?

2024年6月7日,北京,考生在中國農業大學附屬中學考點的休息區等待考試時抓緊時間復習(新華社/圖)

教育是培養精神力

南方人物周刊: 大家都在感慨教育之艱巨。在由上至下的教育觀念和行動的演變過程中,教育這件事是怎麽一步步越來越復雜難辨的?

劉雲杉: 自1970年代末開始,在西方社會,新自由主義興起,福利國家減退,經濟邏輯重構政治邏輯,政府成為供貨商,公民成為消費者,選擇成為關鍵。在這樣的語境裏,學習是自我負責的,你要掌握終身學習的能力才能不被就業市場淘汰。它把對付困境的難題從集體層面轉變成個體層面。

中國則是2000年加入WTO以後,教育逐漸有往服務業變化的趨向。這就出現了,課程改革中,校內減負與學業外包,自主學習與校外培訓,多元選擇與計畫超市、學業賽道之間構成復雜的教育生態。其一,學校內部以學替代教,學校的邊界、教育的權威被消解。其二,家長主義興起,「母職經紀人」出現,精明的家長不僅規劃學習內容,還選擇教師,甚至選擇學伴。其三,教育中新自由主義主導的「自由」「選擇」與「效率」既成就了學習經濟的巨大利潤,也造成了學校教育的空洞化。

正因為這當中的經濟話語和背後的市場邏輯,各個學校才那麽在乎指標。清北率什麽時候變成了考察各級中學的指標?原來我們有一批好學校(大學),而現在一些單位點名只要「清北復(旦)交(上海交大)」的畢業生。當招聘都是這樣的標準,這些學校自然被擡高了。近些年,「知識改變命運」的訴求格外強烈。我寫過,究竟「知識改變命運」還是「教育使人不被命運所擺布」?用教育改變命運既是教育功能的扭曲,也將個人深陷於各種壓力之中。

南方人物周刊: 梳理教育觀念的沿革,背後有哪些國內的思潮?

劉雲杉: 克雷明在【學校的變革】裏講到:學校的變革,既要保護富人經濟上的活力,也要尊重底層民眾平等的訴求,還要保護文化人受傷的自尊。變革過程中會有浪漫的想象,既有功利主義,也有進步主義,多種思潮交織在一起。

中國也如此。2000年開始的第八次課程改革,背後有幾股思潮,其一,有一些家長主張以兒童為中心,提倡愉快教育,讓孩子有輕松、自然且自由的童年;其二,在思想上有自由主義的傳統,比如魯迅的「百草園」與「三味書屋」的對立,背後是把兒童世界與教育世界對立。

但現實遠比這復雜:中國教育已巢狀進全球化中,背後既有平等主義的訴求,也有中產階層經營投資的策略,還有精英階層對繼承人的挑選和培養。選擇學校與教育方向,也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和生活風格。當競爭的成本越來越高,不僅需要個人的持續努力、堅強意誌,還需要家庭經營的眼光和昂貴的投資,教育變成理性經營的生意。圍繞學校的排名、專業的冷熱、考生的名次、競賽的獎項、自主招生的成績,每項指標都是一筆生意,甚至一條產業鏈。

而懷抱改變命運熱望的普通學子,在高等教育大眾化之下面臨更大的困難。防禦「下滑」與力爭「向上」,其實已經成為所有階層代際傳遞中的深刻緊張乃至日常的焦慮。

南方人物周刊: 就我看到的國內家庭,要麽加入「內卷」或「超前學」的行列;要麽轉去其他賽道,比如國際學校或走出國門,某種意義上是另一種「卷」;還有的進入一些倡導自由寬松,不以進名校、追成績為目的的「創新教育」機構。

劉雲杉: 在環境艱苦的年代,我們談品格談意誌。而在更開闊的時代,中產對自由寬松的期待浮現,有自己對素質的理解、對好教育的期待和實驗。這一二十年國內出現了很多民間的另類學校,它們的理念並非某種幻象,更有可能孕育新的可能,值得珍惜。要允許實驗、敢於試錯,真正走出中國的進步教育之路。

南方人物周刊: 你心目中教育的本質是什麽?

劉雲杉: 教育要給人某種生命的樣式,有典有範、有法有度、有規有則。一個好的「型」能讓你主動追求真理和善,而且心向往之,不斷地追隨、靠近。這背後是一種精神力,對世界充滿主動的興趣和投入,願意深入其中。用王汎森講的一句話,「歷史學是要擴充一個人的心量。」教育也是擴充人的心量:「 見識」,重要的是「 識」,這源自一個人內心已生根的東西,有價值堅守、有趣味喜好,有一以貫之的精神之流;他的心與更大的世界是相通的,有源源不斷的力量註入其中,他有了強大的心原力,這就是「 勁兒」。

南方人物周刊: 在當下,這會不會過於理想化?

劉雲杉: 這是教育的根本,也是教育的常識,今天育人卻成為奢侈!學校自誕生始,首先是道德環境,它接管孩子的整個人,孩子要在學校裏找到所需的一切;學校中的一切要高度集中,對靈魂至深至隱之處產生強有力的影響。塑造一個學生的早期教育,就是對其性格、人格的塑造,是培養「有所不為」的內在堅定性。簡單地說,要知道什麽可做、什麽不可做,要知是非、權輕重、能取舍。

(參考資料:劉雲杉一席演講,及【教育要回歸日常】【「學習」是否可以替代「教育」?】【以學習者為中心就要抑制「教」?】【拔尖的陷阱】【自由的限度】【興趣的限度】【童子操刀:建構主義知識觀下的批判性思維】等。)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鄧郁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記者 周宜慧

責編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