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江澄波,1926年生,古籍版本學家,蘇州文學山房舊書店第三代傳人。 祖父於1899年建立文學山房,收集和銷售古舊書籍,在書林頗具聲望。 在耳濡目染和天長日久的業務實踐中,掌握了版本目錄學的專業本領,精於古籍的鑒定與修復,對歷代藏書家、書商事跡和書林掌故等諳熟於心。 退休之後重新開辦舊書店,繼續訪書、購書,為公藏機構提供珍貴古籍,曾促成過雲樓藏書歸公,為挖掘、搶救、保存國家文化遺產貢獻力量。 著有【江蘇刻書】【吳門販書叢談】【江蘇活字印書】【古刻名抄經眼錄】【書船長載江南月】等。
書中歲月容易過。 一轉眼,我已從事古舊書業80多年了。 回顧一生,要講的話很多很多,往事紛呈,都離不開一個關鍵字——書。
一生所衷自書始
與書結緣要從我的曾祖父椿山先生算起。他因戰亂從湖州到蘇州,在閶門的掃葉山房做店員。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我的祖父江杏溪在護龍街(今人民路)嘉余坊口創立文學山房。
我懂事之時,文學山房已經發展了約30年。這30年中,文學山房從一個小書肆逐步發展至古書盈架、名人滿門。雖然我沒有親歷,但常聽父親說起往事。創辦後,先是趕上太谷學派的第三代山長黃葆年在蘇州創辦歸群草堂講學。學子雲集,有大量購書需求。辛亥革命後,在蘇官員離開,留下眾多藏書,文學山房業務迅速發展,在業內形成良好口碑。到1931年,我5歲時,最初的店面已不能適應業務需要,於是書店遷往嘉余坊斜對面的大井巷口,還裝上了時髦的電話。新店落成時,曾任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為文學山房題寫了豎幅招牌。
1935年,一天店裏來了一位穿長衫、戴眼鏡的白發老人,拄著手杖,在書架前看書。父親很恭敬地站在一旁。那時,我雖只是個小學生,卻也隱隱感到這位老先生不同常人。等他離開後,我父親跟我講:「你知道剛才的老先生是誰嗎?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章太炎先生呢!」我聽說見到了章太炎,心裏非常高興。可惜的是,時隔不到一年,他就與世長辭了。當時,我也料想不到,20多年後,我會經手收購他的藏書。
書遭亂世多離散。全面抗戰爆發後,故家所藏版本古籍逐漸在市面上出現,不少大部頭古籍被售到美國和日本。很多有識之士為此大聲疾呼,積極搶救民族文化遺產。鄭振鐸先生發起成立了文獻保存同誌會。那時我還小,多是父親到上海為鄭先生送書。父親時常講起鄭先生不顧個人安危、秘密搶救古代典籍的故事,令我敬佩不已。後來,葉景葵、張元濟、陳陶遺等先生又成立合眾圖書館,以「因謀國故之保存,用維民族之精神」為宗旨。我曾多次為圖書館送書。
家學淵源使得我對古舊書籍非常上心,13歲時的一次偶遇成為我收販古書的開始。那年清明時節,我在去掃墓的路上遇到一個舊貨攤,攤上放有三本古書。我便拿上手翻看,發現竟是明朝人手寫的藍格抄本,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回來後祖父看了很驚奇:「這樣的好書,是從哪裏得來的?」根據書根上的字,他判斷這是寧波範氏天一閣的藏書,並對我說:「你小小年紀能識得寶物,真不容易。」
書籍遞藏秉燭傳
1942年,我16歲了,開始進店裏幫忙。「古書行業是高尚的。」這是進店後父親給我講的一句話。賣書收書是文化事業,而非純粹逐利——這個理念自此在我心裏紮下了根。
那時開書店要具備一文一武兩種本領。「武」就是要把破書補得像原書一樣。破書邊邊角角都需要補,漿的濃薄,紙的色澤、軟硬,襯頁的大小都很講究,缺字的地方要用近色墨仿照字型一筆一劃添上去。補書,雖然細工慢作、費心勞神,只要好好學還是容易掌握的,難的是「文」,也就是鑒定書。收購舊書的時候又不能帶著所有的目錄去。書有多少版本、全不全、每本書的最後一卷是什麽,都要印在腦子裏。
父親交代我看的第一本書目是莫友芝的四大本【郘亭知見傳本書目】。莫友芝做過曾國藩幕僚,他潛心研究版本目錄學,頗有建樹。【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在江南書林久負盛名,什麽版本好,什麽版本不夠好,一一有記錄。讀這套書,父親沒怎麽教,我只有硬著頭皮看下去,還真被我看出了一點門道。一是要對照著真書看,沒有真書比照,自然看得無趣。當時文學山房書多,我就自己尋著書來看。二是要認真看。我看得認真,沒想到就記住了。既然能記住,我就有意去記憶。這樣看了一年,四本書目都看完了。最後,父親考我功課,發現我竟然能背下這四大本書目,大為吃驚。
背書目的一個用處,是能掌握經史子集的各種版本,這樣面對方家才有底氣。拜訪藏書大家,就像上考場,他們常先出示一兩本,你得根據拿出來的書發表見解。能說出些門道,人家認為你懂書,才會繼續給你看;否則人家就不會再拿好東西出來了——知道你不識貨的。20世紀60年代,有一次,我去浙江嘉善的張天方教授家訪書。張教授上來就發問:「有本書,叫【震澤編】,你阿知道?」我就說了這本書的作者、各版本。張先生一聽碰著識貨的了,於是拿出他的藏書目錄供我選擇。我一下選了十多冊。現在看來,都是珍本秘籍。
除了背書目,收到一批書,還需要抄寫書目。由於古書的封面和內頁的書名常有出入,抄書目時,父親交代我,要以第一卷第一行的書名為準。我那時已習慣用鋼筆,抄寫時,用影印紙襯墊,一式兩份。一份留店中備份,一份寄送給單位或藏家。在我父親這一代,文學山房除了買賣古籍,兼營刻版、發行,曾經出版過【江氏聚珍版叢本】(又名【文學山房叢書】),以聚珍木活字精印,是「清季活字版收山之作」。
承古拓今續文脈
新中國成立後,蘇州成立了文物管理委員會。1956年,蘇州私營新、舊書店被批準實行公私合營。兩年後,蘇州市文化部門對古舊書業正式改組,店號為「公私合營蘇州古舊書店」。文學山房成為其中的一個門市部。我的工作重點轉向搶救性保護,把著名藏書家的資料整理成冊,主動拜訪;與本市及外地廢品資源回收桶通訊聯系,及時搶救。
一次去同裏訪書,我在一家煙紙店收到幾本破舊的線裝書,是明嘉靖年間銅活字本的【國朝文纂】。收書時得知,本來有十幾本,其中沒有洞的,全給抽水煙燒掉了,剩下都是這些破破爛爛有洞的,讓我心痛不已。
那個時候,我常往南通、泰州、揚州等地訪書。單鎮、陸潤庠、王謇等藏書家,小石山房、後雨抄堂等藏書樓,當眾多名家的藏書流出時,我都曾積極訪求,見證了一部又一部古書的命運沈浮,也難免喟嘆,累世藏書能幾家。其中印象尤為深刻的,是我經手的十部宋版書。
宋代古籍能留存至今的非常少見,有「一頁宋版一兩黃金」的說法。寫下【販書經眼錄】的嚴寶善先生曾感慨,自己一生都沒有經手過一部像樣的宋版書。我最早收到的宋本是在一家魚竿店裏發現的一套南宋嘉泰四年刊本【東萊呂太史文集】,是別人放在那裏寄賣的。我買下後平價轉給了文管會,現存於蘇州博物館,是蘇州當前藏書中最早的刊本。後來我又先後經手了【西漢會要】【東漢會要】【通鑒紀事本末】等書,最終都流入了蘇州博物館、蘇州圖書館等公共機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顧氏的過雲樓。過雲樓是江南著名私家藏書樓,集四代收藏,珍品如雲。20世紀90年代,南京圖書館的負責人找到我,希望收購過雲樓的藏書,將珍貴典籍留在江蘇。那時候,過雲樓藏書分為四房繼承,蘇州一份、上海兩份、北京一份。我與蘇州的顧篤璜先生相熟,在中間牽線聯系。後來他邀請我到家中,將一捆捆古籍拿出來,記錄成冊,以很便宜的價格轉給了南京圖書館,隨後上海的兩份藏書也被南京圖書館收購,這其中就有【乖崖張公語錄】【字苑類編】【龍川略制】三部宋版書。
20世紀80年代,由於老同誌陸續退休、離世,古舊書業出現了人才青黃不接的現象。1983年,北京中國書店受文化部委托舉辦全國古舊書發行業務學習班,邀我前去講授「怎樣鑒別古籍版本」。我自己在書店做學徒的時候,祖父、父親從來沒有用文字材料教我,全憑實踐中多看多說,常常是到藏書人家中「現場教學」。要給幾十位學員講課,得有一份正式的講義。我這才開始總結歷年來的經驗,形成了【怎樣鑒別古籍版本】的小冊子,內容分為十四部份,包括版本名稱的由來和發展、研究版本的意義、怎樣辨識活字版、區別叢書本和單刻本等。
到了1992年,第二期學習班召開,上一期學員反映看不到古籍實物,對於成化黑口本、嘉靖翻宋本、萬歷插圖本,沒有概念。為此,我事先準備了幾十種明版殘頁,一旁寫上版本年代,裝訂成冊,稱【明刻集錦】。這種實物教學頗受歡迎,下課以後,學員們還到我宿舍裏,要求細看這兩本「標本」。
不舍書船到橫塘
2001年,由於家裏情況比較艱難,為了給兩個孫女攢錢上大學,我決定自行創業。幹了一輩子的古書業務,最懂的是書,還是開書店最合適。於是跟古舊書店辭聘,做開店的準備。
找了一個店面,找來3個被淘汰的貨櫃,在玻璃門上貼一張「收購古今舊書碑帖」的廣告牌,新店就算開張了。店名叫什麽?文學山房已被合並到蘇州古舊書店,但終究還是難舍這塊老招牌,因為蘇州話裏「學」「育」同音,新店定名為「文育山房」。
為了把空置的書架填滿,開店之初,我時常到上海,或者到文廟舊貨市場去逛。一個周末,我逛地攤,沒什麽稀罕的。巧的是攤主忽然站起來,我就看到了他坐的「凳子」——原來是一摞康熙刻本【百名家詞鈔】。我同他講價錢,買了下來。拿回來一查,這部書是比較好的,鄭振鐸先生和黃裳先生都曾買過,有過記錄。此外,我還給圖書館和藏書家寫信,慢慢地,大家都知道我又開了新書店。
新店除了收販古書,兼營修補古籍,我也開始正式把「金鑲玉」的手藝教給三個孩子。金鑲玉是將原書拆成散頁,內襯白紙重新裝訂。因為原書頁泛黃,新舊對照如同黃金白玉,故得名。2006年,黃裳先生來蘇州,特地來找我。他問了我小店的經營情況,勸我把「文學山房」百年招牌恢復。這是我和他見的最後一面。在各方關心下,2012年,「文學山房」老牌子恢復。
近年來,古舊書籍拍賣市場「書源枯竭」。有人希望我拿出一部份書到市場上拍賣,我都拒絕了。我還是傳承文學山房提供古書給公藏機構的傳統,每當收到好書,就寫一份書目寄過去給他們看。書適合哪裏,我就提供給哪裏,為讀者找書、為書找讀者。從業80多年來,透過我的搶救、奔走,很多藏於民間的古書被發掘出來,並被送到合適的人或機構手中,回想起來,我心裏是十分高興和自豪的。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載書、送書的書船。我的祖籍湖州吳興的織裏,是書船的發源地。織裏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水路縱橫,專門在各鄉鎮及城市間往來收售圖書的船,被稱為書船。書船的主人,因為走的地方多,能收到不常見的書籍,很受藏書家和書坊主人的歡迎。當年常熟七星橋「書舶雲集」,為汲古閣毛氏父子提供善本;錢謙益收藏的宋版【後漢書】也因書船「遂成完璧」。書是我營生所靠,也是我終身所好;我離不開書,就像船離不開水。直到現在,一天不摸舊書,我心裏就不踏實。
江澄波和家人一起翻閱古籍
借著書的緣分,我一生認識了不少藏書家、學問家:小時候見過章太炎;20世紀40年代見過於右任、陳澄中、錢穆;至於鄭振鐸、潘景鄭、顧頡剛、顧廷龍、李一氓、阿英、黃裳、黃永年等先生,我都曾為他們提供書目、送書寄書,有幸見證這些名家藏書、治學的途徑。從各位先生處,我得到不少版本目錄學方面的指點。他們對於傳承古典、賡續文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更是讓我銘感於心。
如今,文學山房已經125歲了,我也到了白壽之年。回首往事,那些藏書人家的大門、門廳仍然歷歷在目:陸潤庠的書箱堆成亞字形,儀鄦廬的書房像個密室,阿英收集的晚清畫報、期刊……我還記得,夕陽在平江路上斜照時,我捧著古書,踏著青石板路,向藏書樓走去……
不同時期,人和書有不同命運。現在這個新時代,就是個好時代,今天流通的書籍,只要是好書,就能得到大家的重視、愛惜。當代書林,光焰愈熾。我活過這麽多個時代,深感現在的生活最平安幸福。書因人聚,有愛書的人在,書香文脈就不會斷絕。我的最大心願就是傳承中國文化遺產,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來源: 【群眾·大眾學堂】2024年第3期
原題:長使書船泛澄江
作者:江澄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