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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狗杂记】

2024-02-07宠物

01

数月前,「排」狗风盛行,只因接连出现恶狗扑人的事件,受伤的皆是拳头交碰里只有友谊的幼小。这可忧心坏了「保护欲」旺盛的父母们,出门只要见着养狗户,简直如临大敌,如遇着不牵绳,便行举报之事,那时连C管们都分外忙碌,常在几个小区内「考据」,顺势抓走几个大摇大摆在人群内横行的「典型」狗。

甚至,爱护「萌宠」与保护人类站成了两派,在网络里据理力争,大V们但凡要丢出些立场,「享受」到的炮弹必更充足了。

五楼的老头,新养了只狗,个头低趴,长得骨骼已经略显壮实,估摸着像长完了个头的,老人集中在一起时,狗便被系在一旁的樟树根下,倒也安安静静,自己找着了乐趣,又是挠树皮子,又是撕草根的,有时老人将它独系在环形道的树下,受困之久,加之没了主人的恩宠在侧,我一旦略微靠近,便咧出发黄的犬牙来,朝我恶狠狠地吠,这是有意驱走我这看它遭遇落魄的看客吧。

我对狗没有特别大的厌恶,甚至某些时候,即便是遭遇它的「不明是非」的吠叫,仍然持有一定程度的共情,因为从小的时候,我也有这么一条相互陪伴的狗。

02

约莫是十来岁,四壁高立的客厅内,除了锄头撅头镰刀等农具各占了些位置外,给孩子的玩具根本没条件置办一份了。

那样的经济条件之下,掏钱消费是件很可耻及可畏的欲望,即,无滋育着它的土壤。

那时异镇的大伯远远赶来,才跨过门槛子,便解开蛇皮袋的绳结,两手撑开袋口,并缓缓从里面掏出毛乎乎的东西出来。可见,支棱的耳朵,呆萌而畏惧的眼珠,已经长出些硬胡子的黑嘴巴,和似棕似黄的毛色区别开来。

这是送给我家的守院——家里的牛需防盗——大「神」,同时也是我的童年伙伴。

小犬刚出生三个来月,彻底进入了断奶期,这时奉命颠簸到了这里,连母爱也彻底决断了。

处在生物界看似薄弱的一环,它学会了快速应对这样被人类肆意摆布的变化,因为相比被送入屠宰场,它拥有着更得以延续的「狗」生。

而它似乎对这样的新家表示极大的陌生及兴趣,呆头呆脑地半斜着脑袋试探来自人的善意,再确定安全无碍后吧,便在主厅及房间里乱走。

它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正式「落户」了,并拥有一个来自低文化儿童赐予的并不彰显自身不凡性格的名字—黄犬。

事实上一条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中华田园犬,能拥有如何不凡的狗生呢?

玩具终究是玩具,是不具备交流的物品,而具有生命的狗,某种程度既能达到接受命令的作用,同时又能给到具有温度的陪伴和反馈。我对这样突如其来扩增的家庭「成员」,无不是欣然接受并不胜喜爱的。

03

小狗在几个月内的成长速度相比人是巨大的,从骨架上便显而易见,而性格则从呆萌可爱到具有看家护院的狠劲。

那时父母只当黄犬是某种工具性质的补充,啃不动的骨头,吃不完的剩饭冷菜才会施与到它,如若毫无留余,只能让它自力更生了。到了饭点,一家人围着桌子坐,黄犬便翘着头颅瞅着等父母施舍,有时等得太久,便要靠近过去,舔舔裤脚,偏着头撞人的小腿,似乎提醒父母要注意它的存在和饥饿。搅烦了,必要引来驱赶和一阵重踢,而我当它为最好的伙伴,为躲避父母称之为浪费粮食的责怪,端着碗就朝门外走,并传口信引黄犬到一边来,总要将自己的热饭菜分到它,夹着菜便往它头上的高处抛扔,这也养成了它跳食的习惯。

「你是不怕死,哪次将你手指咬一截下来就晚了。」父母无疑对这样的喂食习惯大表不满,再三告诫我要和黄犬保持应有的距离和主子威慑。

它有黄而尖锐的牙齿,我坚定它是有分寸和亲疏感的,不至于吃掉我的任何一根手指。

冬天一到来,和人适时懂得添衣一样,狗毛开始加厚,它住在柴房间,而水泥地面,在冬季透着点冷,它便将自己缩成一团,如果秸秆堆在一块,便爬上去。我有时去逛,透着体恤「民情」的庄严,见它仍瑟瑟发抖,到了晚上,趁着父母睡着不再有管事训教的麻烦,一把将它快速往自己房间抱,安在床上的一角,两次三次之后,黄犬懂得了人类卧室的妙不可言,竟自己不请自来,自行到点跳至床上,歇息起来。

次数一多,行迹暴露,不免引起大人注意。它毕竟不是宠物狗,四蹄满村子抓,虱子满身爬,且带着牲畜该有的浓厚腥臭味。责骂自然向我发来,黄犬听不懂这些,只遭了驱赶。它初时还不知道待遇上的内部见解冲突,仍旧在房间里躲猫猫一样游走,等父母执棍在手并向它招呼而去,才悻悻地逃离。

04

上了初中,与狗相处的日子,只在周末和节假了。那时需踩着单车,赶上五公里的路程去到镇子里,寄宿在外婆家,黄犬闻见我将有的动静,从收拾要带的衣物和米袋起,就候在了家门口。

起初几次,它一直跟着边跑边送,跑到起兴,会冲到我的前头,随意钻进丛林并玩起消失。我仍担心这狗不通陌生的地段,一时找不到主人,同我走失。但不一会它又突钻到了我的后头,张着嘴晾着舌头安安静静地继续护送。

可路过了异村,它便简直被列为入侵物种。一村子的黑白黄及其他毛色的狗,山呼海啸群聚齐,并毫不礼貌地对其狂吠。黄犬自然讨不到好,只能夹着尾巴,咧出上排牙齿,快速地从狗阵中穿行。虽受了些排斥和被吼,偶尔也被爱挑事的狗老大攻击,但仍旧送我到了目的地。

我自然不清楚黄犬一路回去要重新面临的威胁,只能在踏实的地方替着它担心,狗类的事情,完全帮不了忙,遭遇撕咬和追逐,姑且难免,而它有了家,这样的恶仗只能硬「蹚」过去。

而我从校回来的日子,它在村口耍,立马也要放下狗群里正得的快乐,一个跑窜,哗的一个急刹,掀起一阵灰尘,立在我脚下,并搭着我往怀里爬。可惜是个狗形,且带着味道,并是只母狗,我自然只能摸摸其头,以表其有些眼力见。可不能像遇着久别的恋人一样,抱成一团并打起转来。

外村的狗恶,同村的狗却也不好惹,只要是出了自己家门,站到了别狗的领土,或者领地归属不明的领土上。

邻居家光景差些,连走动亲戚的次数也稀少,但仍有开荤的日子,犬终究鼻子灵,哪家发生了牲畜挨宰流了血,势必早探清楚了,到了人家剥除骨头吃肉的饭点,就垂着尾巴去了。好这一口,又不是主人阵地,总得放下点洋洋自得。碰到领地争论,则要互吠,这一家人,看到架仗居然延到自家门口,则不免抄出一把扫帚,进行武力驱赶,以稳住待客的融融范围。

05

农忙季节,黄犬也不闲着,同样下田,我在稻杆下,累得出汗,它却犯起顽劣,在未被割倒的稻茬之间乱穿。

想必黄犬是发现了隐藏在稻田里的动物,如蛇鼠,便要一阵穷追,展示自己的护卫本领。我站起,遥望它的藏躲之处,而稻穗像被风吹了一样摇晃,仿佛波动的金色浪涛。

此刻正承担着农事的辛苦,让我羡慕作为一只狗的幸福,没有人间的苦役,享受孩童一样的快乐,同样享得跨物种间的垂爱和心灵相通。

黄犬前后繁殖过几窝,有时产季在冬天,难免冻死几只,死去的幼崽,没等我想着如何替其哀悲和陈悼,已被它秘密咬住带离并处理掉了。当然,狗面的情绪表现,因为肌理的不同,从人类角度来看,无法解析,它到底是出现了丧子之痛,还是从生物学优胜劣汰的法则里,懂得保持冷静和顺应?

剩下存活的,蓄大了点则被各处的亲朋邻居抱走,几乎不留,多一张口,属实没必要。

有一年,黄犬失踪了,再也没找回,事实也没有做任何证明找了的行动。作为一只没有牛一样高价值的动物,它没有享受到向街坊邻居互相打听下落的好命,也许野外被捕,也许在临死的一刻,选择了默默地离开,不给主人家庭留下落葬的麻烦,及悲伤的情绪负担。

善忘,所以记不住陪伴多年的「朋友」离去的年份,而它的使命却因为有了狗二代,存在着时空的连续,悲伤被抑止,守护属性被补位,我仍然称呼黄犬的二代为黄犬,似乎精神得以延续,形影仍残留在侧。

二代黄犬,因为和黑色品种杂交出来的缘故,故而比一代黄犬,多了些黑色的毛发,而骨架却也矮小了些,但狗面所透露出的情绪,却仍一致,亲切、镇定,没有别家犬的暴戾,似乎也很印证我们这样一家的脾性,敢于接纳,容易走近。

家庭遭遇变故,我上了高中,母亲出外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成为社会劳务人员,黄犬失去家庭主人的庇护,便经过指引,过渡到了四叔家,承担看新家的责任。面对生存问题,它不得不侍新主,但我每次回去,有时周末,或者寒暑假,旧主归来,仍兴奋雀跃,仿佛重获旧爱,它没有为同侍二主犯难。

婶婶说,黄犬虽到了新家,但有时晚上睡觉,或者午间小憩,仍旧跑回老屋。它是守着一家的气息,不至于满是灰尘充斥。

有一年大学节假回来,婶急着告诉我,黄犬不大对劲了。我忙着去找它,只见它精神不振,两瓣嘴已经肿如发过的馒头,眼神中露出不得意的垂丧。婶告诉我,多半是往山林里耍野,遭了毒蛇的攻击,不知毒性强不强,看它这样子,食欲也不大行了,神情也落寞,活得下去与否是个疑问。我带着担心,再次离开,兽医这种词汇,仅限于牛猪,似乎给狗看病是个天大的笑话和不容,我没有勇气,做一个有担当和敢破敢立的旧主。

好在它熬挺了过来,逐渐恢复了健康,我的担心和畏怯,似乎不会受到某种内在的谴责。

我一面继续求学,一面作为曾经的主人,不断地连接着人狗难得的情缘。

人生在奔忙,仿佛所有持续以来的陪伴一直会围绕在身边,是对我的守护,也是持久的心安,但我无法预料狗的衰老,和苍天予以这个物种的寿命极限,以及面对难逃的自然法则,人性的贪婪和杀虐。所以无法再次预判到二代黄全的离奇失踪,会从我的经历里,彻底再无延续。因为没有三代。

是的,失踪,没有成为野狗的侥幸,多半成为猎人麻醉枪下的获利品,成为狗肉文化中的献礼。

是的,变身成人,意味更多的奔忙,享受被陪伴,被保护,已经是年少儿时的奢侈一件。我何尝不是黄犬的化身,在人类幼崽的面前,历尽责任和爱护,看住自己的家园,面对逗乐孩子,时而鸟鸣,时而犬吠,时而舞爪。我不怯于丑化自己的化身,因为我从此明白,我不再有养一条狗的渴盼、担当,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