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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家暴吃了的女孩:逃跑被发现的那天,13岁女孩死在父母手上

2024-11-06教育

你上学的时候挨过老师打吗?

我挨过,还不止一次。

我初中有个老师,是全地区优秀教师,因为带出来的班级升学率奇高,但她有个特点,就是特别爱体罚学生,班里没人没被她打过。

不是意思意思的那种体罚,而是真正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摧残。

拿铁尺子打手心,用手拧大腿根都是轻的,记得有一回上课,当着全班的面,她薅起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头发,把两个人的头重重撞在了一起,只因为上课听写,这两个人都没默写出来。

撞击声发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包括我。

有学生家长告过,但学校只是给被打的学生调换了班级,老师却没被处分,大概是学校和其他家长都觉得,只要学习好,老师的管理手段不重要。

但老师打人真的只是为了学生好的一种手段,而不是发泄自己内心的暴力吗?

不仅是老师,在亲密关系里,滥用暴力也会被各种借口粉饰,由此产生的一些结果,让人后怕不已。

狱警白参曾管理过一个犯人,就喜欢打孩子。他在冬天让两个女儿滚出家,用火钳烫大女儿后背。而当地人都习以为常,没人去管。

只有孩子知道自己生活在暴虐的阴影中。为了逃离这种生活,大女儿制定了一个大胆的反抗计划。

9岁的染染站在山头眺望山间重现的绿意,她刚刚度过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那年冬天父母双双入狱。

她一度以为,逃出了父母的虐待后,噩梦就结束了。

我第一次见到染染是在深山老庙中,她和一位僧人一同生活。

那是2016年的中秋节前夕,山中秋意已深,柿子、核桃、红枣等山中野果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偶有凉风吹过,会有黄叶翩翩起舞。

我们转过一个山坳,又穿过一片森森树林,终于见到一个遍布雨锈的寺庙。

门头漆字斑驳,依稀能看出「火神庙」三个红色大字。两扇残缺的木门歪歪斜斜地敞开着,台阶布满青苔,细腻湿滑。整个寺庙仿佛被神佛遗忘一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我们走进去时,染染正坐在院中,对着一大盆衣服奋力揉搓。看见我们进来,她兴奋地从凳子上跳起,湿哒哒的小手在衣服上胡乱抹了几下,跑过来一把抱住一位同事的腿,亲昵地蹭了几下脑袋。

染染的表现让我有些意外。这哪里像一个11岁、童年受过重大创伤的小女孩?我心里默默把这一切归功于青灯古寺的熏陶,和收养染染的僧人的教导。

染染父母入狱后她就跑到庙里,销声匿迹近两年,直到被我们监狱和向阳之家的人找到。向阳之家是专门无偿代养服刑人员子女的公益组织,和我们监狱建立着长期合作。

向阳之家的人多次尝试劝服染染下山,都被染染和僧人拒绝了。向阳之家只好慢慢接触染染,不时去山上看望她。而这是我第一次随同前往。

方一踏进门槛儿,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尊怒目狰狞的火神像,背生六臂,高举长剑,居高临下的向下怒视。左右红漆对联,上联挂:高举天上正义火,下联曰:烧绝世间不良人。

这恐怖庄严的场景和言辞狠恶的对联,不禁让我心中惴惴。

和往常一样,染染还是反复强调,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好,不用一直来看望,「干大(大读二声,干爹的意思)对我很好。」

一个僧人怎么能变成了染染的干爹?

从庙里出来后,我们带染染下山,去到了十几公里外的镇上,染染才算释放了孩子的天性。

在我们一行人的陪伴下,她在街上好像出笼的小鸟,雀跃不已。东瞅瞅西逛逛,仿佛来到了大观园。

但面对一切需要消费的活动,她统统拒绝,并且搬出一堆正经的理由,游戏机使人沉迷、溜冰场乌烟瘴气等等。

下午四点,向阳之家同事打算买些菜,让染染带回去。方一走近市场,便见门口的摊主们和染染热情地打着招呼,「染染,好久没见你们出摊儿了呀,位置还给你们留着呢,你姐姐呢?」

听到有人说姐姐,染染一下子情绪黯淡下来,默默尾随着我们,一直到购买完东西,也未发一言。

染染和姐姐是重组家庭的姐妹,这个重组家庭的父母非但毫不契合,反而是火星撞地球。

染染的母亲是村中出名的泼妇,好赌博。在她又生了一个儿子之后,母女俩都被父亲赶出来了。

那时染染7岁,母女俩漂泊无定。后来经媒人介绍,母亲嫁给了继父。

连最简陋的结婚仪式也没有,染染和母亲就来到了新家。用继父的话说,「咱们都是二手的了,还整那没用的干啥」。

继父,年近四十,有点谢顶,后背微微佝偻,看起来像老实村民,其实是个暴虐的酒鬼,没多少清醒的时刻。

每次喝醉后,他都向孩子发脾气,稍不如意就对染染一顿打。母亲也不管。

不过幸运的是,在黑暗的岁月里,命运给染染漏下了一丝光,就是她新结识的姐姐。

染染第一天来到新家,吃过第一顿团圆饭,正要收拾碗筷抹桌子,却被一双粗糙有劲的小手拦住了。

「你放着别动,家里这些事儿都让我来,你快看书去吧,看书才是小孩子的事儿。」姐姐说话像长辈一样,但只不过比染染大4岁。

姐姐叫彩妮儿,枯黄的头发随意挽着一个马尾辫。面容清秀中带着几分粗糙,眼睛里总是透着光,身材单薄却带着倔强的力量。

之后,姐姐承担了家中大部分的家务,也忍受了父母的大部分打骂。

但忍耐带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打骂,姐姐开始因为越来越碎琐的事挨打,比如饭做晚了、猪又瘦了、喝酒回来饭放凉了等等。

姐姐也有求助过邻居。起初她大声的哭喊会招来邻居,但邻居的到来不但没有改善境遇,反而让父亲下手加重,邻居也被骂走。

村中打骂孩子很自然,「莫管他人事,各扫门前雪」是再正常不过的村中契约,没人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再加上吃力不讨好,总被这对父母骂走,乡里最后也不再劝慰,只是对这姐妹保有一份同情。

久而久之,姐姐便不敢再奢望邻居的帮助,而是自己想办法改善境遇。

她带着妹妹,利用空闲时间挣钱,比如上山采药材、野果到市场上卖,或者给市场摊主打工。她们用赚来的钱补贴父母的酒钱和赌资,能少挨一点打。

每个清晨,姐姐会备好一家人的饭,骑着自行车带着染染上学。一路上姐姐大方地和村民们打着招呼,笑着应对大家的夸赞。

通常是在不断的「彩妮儿越来越懂事儿了」之类的夸赞声中,两人骑车疾驶出村庄,奔向镇上的学校。

出了村子,骑行在乡间的林荫道上,姐姐就会放下老成的面孔,像孩子一样放声唱歌和大笑。阳光把姐姐枯黄的头发映成了光丝,偶尔扫过染染的鼻子,有些微微发痒。

姐姐还会突然加速吓妹妹一跳,炫技失败时两人只得跌入草窝。

一阵嬉闹后,染染总会瞥见姐姐衣服下面逐渐密集的淤青。

染染后来才知道,姐姐之所以能忍耐,是因为心里在酝酿一个反抗计划。

在每个周末售卖瓜果药材的收入中,姐姐都会预留一部分存起来,用作两人的「逃跑资金」。两年来,已经存了差不多五百块。

而且姐姐在打零工的时候,也已经打听好了路线,对附近的大城市有了初步的了解。

两年内姐姐从来没有向染染透漏这个计划,直到那个冬夜,父母的无情让姐姐彻底寒了心。

夜晚来临前,姐妹俩拎着鸡蛋准备回家做饭,但妹妹却把鸡蛋弄破了。

姐姐回家把这事揽了下来。当她拎着一袋子蛋液,告诉父亲还能抓紧时间炒盘菜时,换来的却是父亲一记重重的巴掌,然后是一顿拳打脚踢。

染染看不下去,坦白了。但这反而加重了父母的怒火,因为他们觉得被骗了。现在姐妹俩共同成为了父母发泄的对象,一场打骂从傍晚持续到了夜晚。

听着妹妹的哭喊,一向倔强皮实的姐姐猛然爆发。她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妹妹,喊着要走,要离开这个家。父母看着长能耐的彩妮儿,停下了手中的扫把,将二人踹到门外,并重重的锁上了门。

那时正值寒冬,妹妹瑟瑟发抖,姐姐看不下去,最后只好央求爸妈开门。然而屋内的爸妈对此毫无回应,熄了灯准备睡觉。并警告她俩再叫门打扰他们睡觉,一定打死他们。

夜渐渐深了,院子里开始上霜。姐姐抱着染染坐在墙角,颤抖不已,染染的嘴唇已开始发青。姐姐沉默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染染从地上拉起来,悄悄地摸出了家门。

姐姐想带染染去一座深山老庙,就是染染现在居住的这座。

这是姐妹俩此前在一次采药途中遇到的。那时僧人对姐妹二人很热情,很慈祥,邀她们进院歇息,并奉上了热水瓜果。在他的指点下,姐姐最终找到了草药产地,对此她们满怀感激。

之后的采药途中,姐妹俩就经常去这间寺庙,也跟僧人熟络起来,僧人渐渐了解了姐妹的不幸。

他总说,如果有一天你们忍受不住时,可以来这里避避难。

这一次「鸡蛋事件」被父母毒打后,姐姐想起了僧人的这句话。只是当走到山路入口时,姐妹俩停了下来。

当时山里已经起雾,黑压压的树林哗哗作响,仿佛有夜行的动物穿行其中。白色的雾气在漆黑的山间盘旋起舞,不时传来夜鸮的叫声。

平时走过无数次的小路,突然不再熟悉,仿佛通向黑暗的地狱。她们害怕了,犹豫很久,姐姐紧握着妹妹的手,转身回家。

那一夜,是染染毕生难忘的夜晚。冻得麻木的她被姐姐拉进了猪圈,一阵恶臭呛得她有些清醒,继而想吐。但随即感受到的,是猪粪的温暖。

姐姐拉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猪圈角落,踢醒了梦中的白猪,在它睡觉的稻草间挪出一丝空隙。

白猪对整日喂养它的姐妹俩哼唧了两声,翻身继续睡去。就这样,姐姐倚靠着白猪,抱着染染,在臭气熏天的猪圈中,度过了一夜。

或许是猪圈的一夜让姐姐彻底心凉了,那之后姐姐告诉了染染自己心中深埋已久的计划,「默默忍受的生活没有尽头,你必须得让它结束。」

染染很意外,但也理解,因为姐姐这些年来一直在给她讲「自由」的故事。

染染记得很清楚,在那个黎明,在清晨的薄雾之间,姐姐讲了王小波【绿毛水怪】的故事。

听完整个故事,染染印象最深刻的是女主人公变成像海豹一样的水怪,找到了那个神奇、自由的海湾世界。

染染望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心神迷醉,不断地缠着问姐姐,真有那样的地方么,我们能变成那样的人么?姐姐坚定地给出她肯定的答案。

后来染染从姐姐的口里,染染时常听见「王小波」、「海子」、「顾城」等奇奇怪怪的名字,也时常听见「人的痛苦源于无能」等难以理解的话。

姐姐平时家务活很多,所以她总是利用黎明在山中采摘的空闲时间读杂书,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在山石草木间,晨雾未散之时,姐妹俩在山间欢呼雀跃,宛若枝间小鸟、海中之鱼。

那时的妹妹爱在树丛东窜西窜,姐姐则捧着一本书,静坐在树叶招摇下的光斑中。

主动学习的小孩可能是每个家长所奢求的,但在那对暴虐的父母的眼中,学习好根本没用。

当村里人表扬姐妹俩,说她们老考第一时,父母说女孩念完高中就行了,早点打工帮家里挣钱。

妹妹也想过去打工,说自己挣钱给了父母,他们就不好意思打骂姐妹俩了。

但这个想法被姐姐一口驳回,说她们都要好好上学,「染染,你不能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取悦别人上,生活的希望在山的外面,我们得自己走过去,找到它。」

姐姐说,出去后,自己会找到药材市场打工,染染则继续上学。但两人需要先租一个小房子,最小的那种一个月只要两三百块。加上路费和第一个月的开销,姐姐算过了,再攒上两个月,应该就够了。

这一次,染染听完了姐姐的计划。她起初有些退缩,但在这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姐姐一直是染染的指明灯,即使害怕,染染也决定追随她的脚步。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的话,染染可能已经和姐姐一起逃出深山了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醉醺醺的父亲和母亲难得没有吵架,早早入睡。

冬夜寒冷难耐,家里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一个烧煤球的铁皮炉子。烧煤球很麻烦,因为三四个小时就要加一次火,而这任务自然落到了姐姐头上。

那天晚上姐姐换完煤,缩进被窝继续睡觉。但可能是煤球湿度太大的原因,姐姐刚睡着没多久,煤球炉熄了。

屋里的温度渐渐下降,冻醒了酣睡的父母。父亲愤怒异常,起床查看。联想到前几天的睡猪圈事件,父母二人认定这是姐姐故意报复。

于是父亲把睡意朦胧的姐姐拖出被窝,抽出煤球炉边的火钳,狠狠抽打着姐姐后背。打累了,便喝令姐姐赶紧把火生着,然后自己又上床继续睡觉。

染染在被子里蒙着头,听着姐姐的惨叫一直哭,但不敢做些什么。等外面没声了,染染就在被子里等姐姐回来,可等了很久却毫无动静。

染染下床,走到客厅一看,发现姐姐正呆呆地伏在炉子旁,背上被烫烂的血肉和衣物粘连,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染染担心地摇晃几下,姐姐才渐渐回过神来,叮嘱染染快去睡觉。

她乖乖去睡觉了,但不知过了多久,睡眼惺忪的她又突然被姐姐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姐姐在嘴边「嘘」地比划了一下,示意她别睡了,默默地帮她穿好衣服,拉着出了门。染染追问,姐姐敷衍地说要带她去网吧。

屋外漆黑一片,隐约有蟋蟀的叫声。空气寒冷的仿佛冰片,吸到鼻子里有清脆的碎裂声。两只小小的身影就在漆黑的小道上哆哆嗦嗦地走,一个皱着眉头满脸困惑,一个皱着眉头满怀心事。

终于姐姐开口了,说再也忍受不了了。姐姐告诉妹妹,决定把逃跑计划提前。

妹妹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大脑一片发懵,心中涌出无数个「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但她想到姐姐方才遭受的毒打,以及一直以来对姐姐的信任,她还是慢慢坚定了下来。

四周漆黑寒冷,小小的染染牵着姐姐温暖的手,一步一步向镇上走去。走出村外,走过田地,走过树林,走过树叶的哗哗招手,走过青蛙的呱呱作别。

但慢慢地,染染发现,姐姐的手越来越紧,开始冒汗,脚步开始放缓,眼神也开始犹豫。染染想,难道姐姐不想跑了?

就在这时,姐姐猛地转身,说在走之前,要回家办件事儿。

回去的路程格外快。当姐姐打开门的那瞬间,染染惊呆了——

用作排放一氧化碳的铁皮烟囱不知何时已经从窗外耷拉在了屋里的地上,像一条垂死的蛇。本就湿气较重的煤球,迅速在屋里弥漫出烟气,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床上的父母已经脸色乌青,母亲甚至开始微微吐白沫。

原来姐姐想制造意外,让父母煤气中毒身亡,只是在最后时刻她反悔了。

姐姐赶紧拿起爸爸手机拨打了120。在看着父母被安全带走后,姐姐又带着妹妹悄悄溜走了。

兜里存了两年的500多块还在,父母也暂时不会追上来。当姐妹俩走到镇上时,红彤彤的太阳刚刚升起,雾气消融。

一切都是姐姐来操持,她虽然也是第一次独自出门,但早已在心中把所有环节过了几百遍。

然而,再细致的预想,也抵不住意外。

买票时,姐姐被告知,近期严查身份证实名购票,以打击愈来猖獗的人贩子。任凭姐姐如何哀求,售票阿姨也不为之所动。

这条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执行的规定,此时却成了姐妹二人的拦路石。

姐姐没有沮丧,她拉上妹妹,打算去镇外大路上拦过路车。

一辆一辆的汽车驶过,却没有车为这对姐妹停下,留下的仅是溅起的灰尘。

就在姐妹俩心渐渐沉入谷底之时,一辆警车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原来车站售票员阿姨看着姐妹俩形单影只,举止可疑,叫来了警察。

警察把她们当作普通离家出走的孩子,说要送姐妹俩回家。

姐妹俩被强行关进了警车,姐姐绝望地哭闹着,拍打车窗。

派出所同志不明白姐妹俩为什么如此抗拒,而当染染坦白了担忧后,警察只是轻松地说,「这有啥呀,到底是自己爸妈,有啥事儿都能过去。你俩放心,警察叔叔给他们讲,不会打你们的。」

妹妹单纯相信了。姐姐后来也没有再哭闹,一路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只是在临近村子时,她攥紧了手,指甲仿佛要扎进手心。

到家时已近傍晚,父母在医院输液治疗后已经回家。面对警察同志的叮嘱,两位腆着笑脸不断地答应。但送走警察同志后,他们转身就变了脸色。

染染先被赶出屋外,屋里随即传来姐姐凄厉的叫喊声,和父亲的怒骂声,「烧个炉子都不用心,烟囱掉了都不知道,还能干点啥!差点害死老子不说,还想跑!长出息了,让警察来教育老子!」

姐姐的哭喊一阵一阵传来,染染哭着拍门,却毫无反应。

她起身跑出院子,朝警车离开的方向追去。但警车早已走远,溅起的烟尘都已平静。

染染绝望地跑回家,发现邻居们三三两两围着门口在劝说,得到的回应却是母亲恶狠狠的叫骂和姐姐更加惨烈的叫声。邻居们纷纷摇头,散去回家,也散去了染染最后的希望。

天渐渐黑了下来,也许是父母打累了,姐姐的哭喊声渐渐低了下来。门咣当一声开了,染染冲进了屋子,父母并没有理她,累得双双倒头睡去。

姐姐瘫倒在地上,毫无意识,脸上已经肿得青一片紫一片,看不清面目。

染染怕吵醒父母,抱着姐姐只是默默流泪。她试图把姐姐抱到床上休息,却实在难以拖动,而姐姐又无论如何叫不醒。染染只能从床上拖了被子下来,把两人裹着,互相取暖。

到半夜,染染才发现,姐姐越来越冷了,无论自己抱得多紧裹得多厚都不起作用。染染开始害怕。她用电视上看到的方法,试了试姐姐的呼吸。

没了。姐姐死了。

染染痛哭,吵醒了爸妈。染染找到手机准备打120,却被母亲一把夺过,「你要是让外人知道姐姐被打死了,我和你爸爸都得坐牢,剩你一个人在外面迟早饿死!」

染染已经哭得说不话。一直以来,姐姐就像黑暗生活中的一点烛火,倔强地跳跃,却从未熄灭,给染染指点着方向。她对姐姐无比信任,坚信姐姐会带自己逃出这里,而如今,在即将奔向光明的时候,这点烛火熄灭了。

父母连夜去镇里置了一口小棺材,说家里有人发急病死了,急需埋葬。棺材放到家里,两人又急匆匆背着铲子出门了。再回来后,已经天光大亮。

染染木然地看着父母操作着一切,一夜无言。和姐姐在一起的三年时光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现:姐姐带她采摘和贩卖山果的快乐时光,给她讲绿毛水怪的故事,描绘外面自由的世界,信誓旦旦要带她走出大山......

染染呆呆地随着父母走出门,面对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染染没有说出父母教给她姐姐病死的谎言。

她放声大哭,「姐姐被打死了!」

接到邻居的举报后,警察很快抓捕了染染的父母。审讯的过程进展很快,面对铁证如山,两人没有多做抵抗,就供述了案情。父母分别被判死缓和无期。

染染后来被邻居们暂时收养,但是有一天她偷偷逃进了山里,消失了近两年。

我和染染的继父有所交集,是在他刚刚入狱不久后,向阳之家的一次活动中。当时,我和染染还素未谋面。

在向阳之家同志的集中排查中,发现他家中仅剩的幼女不知所踪,委托我们询问调查。

我将该犯叫来,他漠不关心地表示他也不清楚,向女子监狱服刑的妻子寄信询问后,那边也表示入狱之后再无孩子消息。

我和他没聊太多,因为我不想和这个人有太多交涉。打死女儿的他在监狱中无愧疚,还说自己差点被害死,而且并不想打死她是被她害了。被我训斥后,才用种讨好的语气说,是自己不对。

向阳之家的人最后亲自上村子里寻找,打听很久后,有熟识的邻居提供线索,说山上有一个破败寺庙,少有人往,只有一个僧人主持着香火,听染染姐姐说过以前总上那玩。向阳之家这才找到了染染。

原来,当年姐姐离世后,邻居们虽然同情染染,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谁完全承担领养的责任。那段时间染染只能在邻居家之间辗转。

更让染染受不了的是,邻里之间总会谈到这场悲剧,也总有人询问染染,但他们的关怀成了染染的枷锁。

染染想到了那个寺庙,想到和尚曾说,可以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于是某一天,她带着姐姐给她做的草帽、书包还有姐姐的旧书,自己偷偷跑到了山上。

染染告诉了和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并表示自己想要居住在庙中。和尚过去就一直鼓励姐妹俩来庙里,这次也欣然同意了。

在随后近两年里,染染从未下山,饮食靠着和尚去山下做法事、化缘而得。作为回报,染染承担了做饭、洗衣的责任。

闲暇时,她就看姐姐的旧书,去姐姐以前带她去的地方。后来她说,自己在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慢慢恢复了。

隐居许久,最终还是被向阳之家找到。当时的染染有些惊魂未定,面对向阳之家同志的细心安抚,只是一味地往她干大身后躲,一言不发。

当向阳之家同志跟僧人普及相关收养政策,没想到在听到干爹不是血缘关系,不是法定收养人的时候,和尚直接发飙了,「谁再逼染染离开,我就和染染一起撞死在寺庙台阶上。」

染染面对这样的争执吓坏了,不由得哭闹了起来。向阳之家的同事们只好作罢,决定先行离开,以后再徐徐图之。

这场劝服不知不觉持续了一年多。

好在让人欣慰的是,染染变得开朗了,也不再回避村民们的关怀。之前,有村民来到庙里时,染染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总是躲起来。

染染后来还经常跟着僧人去山上采野果卖,或者去山下化缘,过着入世出世、让人有些羡煞的隐居生活。

就在我们所有人以为染染悲惨的命运已经结束时,却发现她又落入了另一个噩梦。

染染的干爹是火神庙唯一的僧人。

我之前总想不通,火神庙是道教的,怎么会由一位僧人主持?但我一联想到染染的转变,还是不由得对他心生敬畏。

不过第一次见到他时,几乎打翻了我心中高僧的形象。

他没有一般僧人的祥和,面孔沧桑,头上已经长出了寸许发茬,穿着粗布的灰色僧袍,污渍点点。见我们进来,他冷冷地打了个招呼,就在一边抖落鸡毛掸子上面的灰尘。

向阳之家的同志跟僧人谈染染下山念书的事,但话未说完,就遭来对方恶狠狠地打断,「想都别想!这是我闺女,只有我会对她好!甭想送点东西过来就想把闺女夺走!」

染染赶忙拉着向阳之家同志走出屋子,小声劝慰并再次强调自己在这挺好的。而后堂屋里隐约还传来「几把!草!」之类的咒骂声。

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满口脏话的僧人。

此后一段时间,染染成长还算顺利。12岁时,僧人依着承诺,让染染在镇上上了初中。

刚开始一切正常,染染每天清晨和村中小伙伴们结伴上学,傍晚归来玩耍,周末也重操旧业,带着小伙伴们摘果采药,再去镇上摆摊赚钱。

染染还攒下零用钱给向阳之家的同志买礼物,带他们逛市场,并老练地笑着说,「买什么不,提我打折。」

但上学半年左右,向阳之家杨主任发现,染染由稳重慢慢变成了沉默寡言、思虑重重。

有一次染染甚至难得地跟杨主任打听了向阳之家的生活,言辞间透出一丝向往。

杨主任心中微动,趁机又加以劝说。染染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拒绝,说干大年纪大了,自己在身边有个照应。

杨主任心中的担忧难以消除,下山时便跟村民们打听,得知染染最近下山少了,周末也很少约伙伴们去镇上玩耍。问她怎么了,她总以学业重、压力大来解释。

杨主任作为女人,天性细心敏感,告诉染染有什么事情随时给她打电话。

终于在一天晚上,杨主任接到了染染的电话,那边隐隐传来哭腔,「杨奶奶,我是染染,干大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晚上睡觉时,一直……一直摸我。」

原来,染染和和尚住同一间屋,分别睡两张床,相隔一米左右。近来,和尚到晚上时经常来到染染床边,问她累不累,身体舒不舒服,借此在染染身上乱摸。

染染那时小,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后来她去看书,间接从老师、同学那了解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杨主任就带着警察去了庙里,直接抓捕和尚,然后把染染送去做了体检。幸运的是,生理上染染并没有受到伤害,但是心理上的创伤,可能需要时间来抚平。

另一边,刑警同志们的审讯工作也在进行。和尚刚开始支吾应付,坚称和染染只是父女之情,所作所为或许有些亲昵,但没有任何无耻思想。

一份网上通缉令让事情清晰了起来。

僧人只是个假和尚,他的真实身份是逃窜的强奸犯。

十几年前,他是南方临省的一个农民,游手好闲,三十出头,没媳妇,便跑到省城打工,结果挣来的钱全花在了风月场所里。

临近过年他没钱买票,找工友借钱却被拒绝,而那些夜夜笙歌的小姐们自然也没再理会这个打工仔。

他决定干上一票。作案对象早已想好,就是那些娱乐场所的小姐。自己落到如此境地,跟她们脱不开关系。更何况她们赚钱多,下班晚。

他找了一把水果刀,用毛巾蒙了脸,在胡同里埋伏到后半夜,对一位落单下班的姑娘实施抢劫,并进行侵犯。威胁其不许报警后,迅速逃离。

事后他匆匆逃回老家,凭借抢来的财物勉强过了年。年后他偷偷回到之前的工地,打听到附近并没有警察查案。

那之后他便故技重施,混迹在附近各大娱乐场所,作案数起,犯下抢劫、强奸妇女的累累恶行。

最后终于有受害人报案了,而当警察找到工地时,他偷跑了,溜入莽莽大山。

他耐力顽强,在山中摸索攀行,一路吃野果喝泉水,走了几百公里,翻越数座山头,来到了那个破败的寺庙。

他本意是进去找些食物,没想到这里久空无主,但物事儿齐全,便给自己剃了度,伪装成和尚留了下来。而警察同志们后来上山搜寻无果,只好在网上发布了通缉令。

过路村民发现寺庙重开了香火,上前询问,他撒谎说是来自南边的游方僧人,路过此庙,觉得缘分到了,要留下主持香火,倒也编得天衣无缝。

这些年来,寺庙地处偏僻,少有人来,从来没有惹人怀疑。一直到他对身体开始发育的染染起了心思,猥亵后被举报,才终于落入法网。

假僧人究竟什么时候动了心思就不得而知了。他说自己只是一时邪念起,警察后来也没有再就这一点追问。

但我猜测,他在山中初次和姐妹俩相逢,过分热情的邀约可能就带着目的。

我又想起染染给我描述过的那个永远也忘不了的寒冷冬夜,她和姐姐不得不睡猪圈的那个寒冷冬夜。姐姐曾经带着她,踏在寺庙入山的路口——

那时雾气盘旋、夜鸮鸣叫,大山黑暗沉默。姐妹俩几经徘徊,退了回去。

半年之后,我以个人名义去向阳之家探望了染染。

杨主任和我说,刚把染染接到向阳之家,因为怕触碰到她心理创伤,别的异性老师都没有接近她。杨主任把染染当做自己女儿,每晚亲自陪着睡觉,有将近一个月。

「你再也不会回到山村了,你跟那个地方将再也没有关系。所以,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丢在那里吧,再也不用去想了。」杨主任对她说。

染染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杨主任又说,社会上总有一些坏人,他们是可恶的,法律最终会惩罚他们,遇见他们不是你的错。你要懂得离开他们,离开过往。如果一直沉浸在过往,岂不是在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染染这才点点头,小声地说知道了,但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往后的日子,杨主任让染染安心在向阳之家学习,还鼓励其他小朋友主动跟染染玩耍。

向阳之家里面全是服刑人员的子女,染染慢慢发现,其他小朋友的命运都很凄惨,她也不是最惨的那个,但别人都恢复了,每天开开心心上课。

周末,杨主任组织孩子们去郊游,特意给染染讲历史人物的故事,鼓励她磨练坚韧的性格。

慢慢的,染染开朗起来,还主动跟杨主任说,自己什么都明白了,会珍惜现在的生活,努力地好好活下去。

在我来的时候,染染已经好了很多,除了不太喜欢和同学们打闹之外,生活社交已趋于正常。

她喜欢独自看书,安静思考,听着音乐发呆。看到我来,她放下手边的书,笑着招呼我在走廊坐下,跑进屋子给我倒水。

风穿过廊道,拂起她的头发,阳光在发丝里跳跃。她跟我炫耀起她的学习成绩,像个未受折磨、天真的孩子一般。一时间,我所有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染染给我展示了她的书,都是姐姐的旧书。它们从家中辗转到了寺庙,再到向阳之家安定下来。书中的力量也从姐姐手里传递到了妹妹身上。

看望结束后,染染坚持把我送到院子门口。她站在门口,眼前一片开阔,远处城市的建筑尽入眼底。

她指着一处醒目的建筑问,「叔叔,你知道那儿是哪里么?那是殡仪馆,我把姐姐的骨灰从山里带了出来,暂时住在那里。我想姐姐知道,我们从大山里出来了,这里是文明的地方,这里有我们希望的生活。」

她看出了我脸上的担心,宽慰我说她早走出来了,现在特别好,「我看了越来越多的书,才越来越明白姐姐当年的勇敢和坚强。姐姐给我讲过的故事我都看了一遍,她当时最喜欢的一段话我现在也特别喜欢,我读给你听吧。」

她站在山腰的一片缓坡上,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看着山下的城市:

「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想自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染染和姐姐都非常喜欢王小波。姐姐曾对染染说,「人的痛苦源于无能。」这句话出自王小波的【关于幽闭型小说】。

这篇文章里提到一个故事,有一个可恶的水手长,整天督促水手们洗甲板。水手们虽然讨厌这样的生活,但他们没办法,四周是汪洋大海,要想不干,只能等船停靠码头。

王小波说,中国旧式家庭的女人,就像汪洋大海里的船,无法靠岸。

也许姐姐正是看到了这里,才猛然醒悟,想要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必须要摆脱自己家庭的束缚,并做出了逃跑计划。而当她告诉染染「生活的希望在山的外面」时,也将心里的愿望传递了下去。

染染最后走出了大山,在向阳之家过上了希望的生活。她靠的不仅是别人的救助,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逆来顺受。

这很像【关于幽闭型小说】里的另一句话,「要努力去做事,拼命地想问题,这才是自己的救星。」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林老鬼 马修

插图:娃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