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世界 > 科技

王小川 當一個有弱點的天才做大模型

2024-10-14科技

搜狗沒能成為大廠,作為「天才」的王小川,沒有得到匹配自己的成績。他要做個好人,對多數人負責,讓每一方滿意。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卻無可避免地偏離判斷,向妥協和平衡走去。在他的人生中,沒有掀桌離席的選項。而大模型的賽道,是他願意全力傾註的、不願妥協的事業。

文|徐晴

編輯|金匝

圖|(除特殊標註外)尹夕遠

錯失先機

2023年6月中旬,百川智能的第一個大模型「Baichuan7B」釋出,Baichuan是公司的名字;7B,意味著70億個可訓練參數。比起其他大模型,7B是一個門檻,一道最基礎的證明題,也意味著王小川和他的百川,正式入場大模型。

在北京郊外的度假區,公司為此舉辦了小型慶功宴,飯桌上,大家頻頻舉杯,王小川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臉色泛紅。飯局還未結束,他中途離席,一個人走了出去。

再見到王小川,已經是第二天,百川智能的聯合創始人茹立雲驚訝地發現,王小川昨晚沒有睡在公司訂的房間。後來才知道,王小川喝醉了,溜達到不知哪裏,就地睡著了。初夏的蚊子毫不留情地叮了他一身的包,等醒來後,他回酒店,又忘了自己在哪個房間,只能找前台重新開了一間房。

以理性著稱的王小川,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感性過了。茹立雲說,沒想到他會喝醉,也沒想到他喝醉了還要出去散步,更沒想到他回來連房間都找不到,這說明在這個夏夜,他開心得過了頭,在酒精的發酵下,將現實短暫地拋到了腦後。

超額的感性,和壓抑許久的情緒有關——4個月之前,在大模型的賽道上,王小川「吃了個大虧」。

那是2022年11月30日,ChatGPT釋出,王小川沒有第一時間體驗,他有點兒「技術潔癖」,等到時間充裕的時刻,才讓在美國的朋友給他註冊了一個賬號。後來準備就緒,他讓ChatGPT轉譯了幾句話,驚奇地發現,ChatGPT能記住多輪對話,能準確理解他每一次的指令,並能連續執行下去。

有人打了一個比方,來形容ChatGPT的獨特性:一扇門放在荒野的道路中間,此前的人工智能產品會推開門,穿過去,繼續往前走,但ChatGPT繞過了這扇門,它像人一樣意識到,沒有墻,門就沒有意義。語言就是思維的邊界,ChatGPT可以理解語言,湧現出像人一樣的智能。假如把視角拉遠,更大的變化是智能的供給方式:從前,智能只能來自人,但現在,它可以被機器量產,無限制供給。

歷史翻篇了。世界一分為二,分成ChatGPT釋出之前和之後。對王小川和所有關心技術、商業、社會的人來說,「ChatGPT時刻」,是人生裏最值得銘記的瞬間之一。

圖源視覺中國

王小川回想,面對那一瞬間,最先湧上來的,是壓迫感——美國的技術這麽領先;然後是興奮,他要下場創業,追上去;最後是找誰、需要哪些資源、制定怎樣的戰略,當時在他腦海裏,這些問題,已經有了模糊的答案。

遇到ChatGPT之前,2021年10月,騰訊全資收購搜狗,王小川卸任CEO。已經實作財務自由的他,去了醫療、健康、生命科學的領域探索,成立過幾家相關公司。和大模型時代相遇後,他決定去做AI醫生,這是相對順滑的一個結果。

坎坷的,是時間點。

王小川還在搜狗時,COO茹立雲、CMO洪濤、CTO楊洪濤和王小川被稱為搜狗的「四大天王」。其他三人都是在搜狗成立後不久被王小川招進公司、與他共事了十幾年的人。王小川要創業,先找了茹立雲,又見了搜狗前總經理陳煒鵬,用最熟悉的人搭建了最初的班底。2023年4月23日,在搜狐網絡大廈——搜狗曾經辦公的地方,百川智能成立的釋出會召開,王小川進軍大模型的訊息被放出來。

只是,到這個時候再宣布,王小川已經落後了一步。

大模型是個熔爐,投入大量的人、錢、資源,換來技術的進步。但作為人類最前沿的產業,如何贏利,尚不確定。很多年裏,只有高校、政府合作的非營利機構、實驗室在做大模型,就像ChatGPT所屬的公司OpenAI,也是從最初的非營利機構轉型而來。

當ChatGPT出現,推出使用者付費模式,大模型的商業化有了可能性,已經沿著這條路往前走的機構們最早跳下場,比如智譜,脫胎於清華大學電腦系知識工程實驗室,2019年獨立出來,作為創業公司,在人工智能領域裏探索。

多家大模型創業公司的核心人物,也都有學術的背景:智譜的CEO張鵬曾經在清華大學電腦系知識工程實驗室工作十幾年。清華電腦系副教授黃民烈創立了聆心智能,清華電腦系教授孫茂松的博士生豈凡超創立深言科技;而專註於法律領域的面壁智能,首席科學家是清華電腦系副教授劉知遠。這個佇列,被外界稱作清華系大模型,也就是大模型「泰鬥」張鈸口中的「清華代表隊」。

上一波AI風口裏誕生的企業,都不願錯過大模型的風潮。被稱為「AI四小龍」之一的商湯科技,此前一直在推動人工智能技術在現實場景裏落地,做大模型,他們是近親。起跑線上,還有以百度、阿裏、騰訊為代表的大廠。只是跟以往的態勢不同,從前總是小公司創業,互相廝殺,大廠坐在終點,等著收購贏家,這一次,大廠跟所有創業者一起迎來發令槍響。

最受關註的要數楊植麟。他很年輕,出生於1992年,也曾在清華大學電腦系就讀,博士畢業於卡內基梅隆大學電腦學院。在大模型領域,他是最頂尖的人才之一,是兩篇重要論文的第一作者。北京智源人工智能研究院曾經評選2019年度「智源青年科學家」,一共16位元入選者,楊植麟博士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也是唯一一個90後。

清華、90後、天才,幾個標簽疊加,楊植麟受到最多矚目,王小川跟聯創們商討人名單的時候,也曾把楊植麟寫了上去。但在百川公布創立訊息的一個月前,楊植麟對外宣布,他的月之暗面成立了,不久後,他成為大模型新銳創業者的代表。

至於王小川,他自嘲跟前美團聯合創始人王慧文是一類,楊植麟是「小鮮肉」,他們是「老男人」,屬於「互聯網大佬返場創業」。

但提到這個稱呼,王小川顯露出無法抑制的遺憾。大模型跟他投入了20多年的互聯網行業不同,這個以科學技術為第一要素的行業,不在乎資歷,不留戀過往,只欣賞天才,並且是年輕的天才,越年輕的人,也意味著越有想象力和創造力。

做大模型,王小川面臨的困境是復雜的,身為前互聯網創業者、現醫療健康探索者,拉投資的時候,王小川碰了一鼻子灰,他總是被投資人發問:你們搜狗以前是做搜尋的,跟大模型有什麽關系?

即便是跟「互聯網大佬」王慧文放在一起,看起來,王小川也不占優勢。他的搜狗是「中廠」,王慧文曾經待過的美團是「巨頭」。大模型創業的第一筆錢,王小川跟王慧文一樣,都是在朋友圈裏喊了一嗓子,要找投資人。最後,兩個人都拿到了5000萬美元的啟動資金,只不過,王小川的這些錢分為10份,來自10個投資人;王慧文只找了兩三個人,其中一位投資人,是他曾經的老板、舊友——美團的王興。後來到融資階段,有些頭部資本投了王慧文的光年之外,沒有選擇王小川的百川智能。

更吃虧的是,百川智能官宣的時間太晚了。大模型的賽道上已經擠滿了人,所有創業者都在搶人、搶錢、搶奪訓練大模型必須有的算力芯片,而王小川跟王慧文,在外界看來,是嚴絲合縫的對手。王慧文2月官宣,王小川4月官宣,時間只差了兩個月,但創業資源已經明顯向王慧文傾斜。等王小川找到陳煒鵬的時候,陳煒鵬開玩笑說:「你再不找我,我就去找王慧文了。」

真正扳回一局,是2023年6月15日,百川釋出了上述第一款大模型產品Baichuan7B,從公司成立到釋出大模型產品,只用了兩個月時間。就是在這次慶功會上,王小川罕見地醉了一場。

一定會有人不相信:這麽快就釋出,是不是套殼的外國大模型?有沒有抄襲?百川決定把模型開源。等推出第二代大模型Baichuan2時,索性將訓練過程都放開。從2023年6月15日到2024年5月22日,一年時間,百川智能釋出了12款大模型,平均1個月釋出一個。整個行業裏,沒有誰這麽火急火燎地卷同行、卷自己。

開源和速度堵住了很多人的嘴。陳煒鵬記得,2023年下半年,再去見投資人,少了很多對於百川的質疑,「沒有那麽多關於細節的問題」——這些細節,往往是投資人提出質疑的方式。

兩個反常

踏入大模型領域一年多後,極客公園的創始人張鵬發現,王小川變了。

2023年,百川智能風馳電掣,一個月叠代一版模型,但2024年一整年只叠代了一版。2023年,王小川反復提到要做使用者量超過千萬的「超級套用」,但百川釋出套用「百小應」已經是2024年5月22日,比其他公司晚了至少半年。行業裏都在做娛樂套用、AI助手,王小川都不做,他聲稱要在醫療賽道深耕,做AI醫生。

在張鵬的判斷裏,王小川幹了兩件反常的事。第一件反常的事是,大模型行業這麽水深火熱,王小川居然表現得不焦慮。

兩個月前,百川智能的投資人胡斌帶著一肚子的問題找到了王小川。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問題一直在變化:去年下半年,行業裏的投資人、創業者們最關心的是,到底做大模型還是小模型,做通用大模型還是垂直細分行業的大模型。今年上半年,可以用文字自動生成影片的大模型Sora出現,月之暗面的套用Kimi推出20萬字長文本輸入的功能,大家又在討論,要不要加緊馬力跟上去。

今年年中,大模型套用的價格戰打響,大廠是主要的發起者和參與者,將API(一種面向企業的服務)降到了白菜價。商業化的問題被擺到台面上,關於「大模型到底要怎麽賺錢」,所有人都焦慮,甚至絕望,那些學術論壇、行業會議上,以及業內討論裏,出現了一個繞不開的詞:「大模型泡沫」。

在百川的辦公室,胡斌把別人在做什麽套用,哪些有不錯的流量和使用者數,全部列出來,他想知道,哪些百川可以自己做,哪些可以扶持別人去做。這不只是胡斌的疑惑,也是他創立的渶策資本的出資人們的疑惑。「某些競對在市場的聲音很大的時候,我們的合夥人都會說,百川最近有沒有幹?我心想百川肯定都想了,不用什麽都問,但是架不住人天天問。」王小川說。

從前王小川在互聯網行業做搜尋,技術是最大難題,當年有人說過:「目前能生產出核武器的國家有5個,但能開發搜尋引擎的國家只有4個。」這意味著,只要把搜尋引擎造出來,就造出了船,但到了大模型的海域,即便是釋出了Baichuan7B,做出了通用大模型,也只相當於拿到了造船的特許,還要想清楚做什麽樣的套用,去哪個產業裏航行。

更難的是,沒人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自己一定會開船。所有的問題都沒有標準答案,不知道往哪兒走,不知道做什麽,不知道怎麽維持信心。焦慮像水面的漣漪,一層層傳遞下去。

接受【人物】訪談的9月,王小川卻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樂觀。拍攝現場,他穿一身運動裝,搭配運動鞋的是一雙紫色的襪子——這是來自清華校友會的贈予,紫色,是清華的主題色。因為有一張娃娃臉,他的樣子跟20年前比起來變化也不大。他很愛笑,作為一個老板,笑的頻次似乎有些太高了,兩邊的嘴角把表情全部拉起,對稱的法令紋像笑的軌域。但他的話語比他的表情強勢:「我發自內心地不焦慮,就是因為這個事情想得挺清楚的。」

王小川圖源受訪者

回到胡斌去見王小川的那天,胡斌說了很多話,但王小川沒怎麽說話。聊天接近結束的時候,王小川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不會做。」Sora他不跟,長文本他不卷,價格戰他不參與。大家都在焦慮商業化,他也不在乎。

王小川對【人物】說:「行業裏面大家都在拼命地說商業化這個問題,但實際上在我這兒它現在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他把這部份工作全部交給聯創茹立雲,「別虧錢就行」。在他看來,公司賬上有錢,融資正常,錢沒亂花,現金流不成問題。最主要的是,別人都沒在賺錢,百川不需要焦慮。

而張鵬看到的第二件反常的事,是王小川要all in 醫療,借助大模型的能力,做AI醫生。大概從今年上半年開始,王小川頻繁在采訪中提到這件事,他說「醫療是大模型套用皇冠上的明珠」,並認為這是通用人工智能的重要一步。

從提出要落地醫療後,行業對王小川的質疑聲就沒斷過。一位資深業內人士告訴【人物】,做AI醫生,讓大模型在醫療場景落地困難太大,幾乎是天方夜譚。AI醫生沒有營業執照,客戶無法信任。從目前來看,智能醫生只會回答問題,不會發現問題,更不會糾正患者的描述,但現實裏,大部份患者無法精準說出自己的癥狀和病因。要想做好AI醫生,技術上更難實作,就像人類不會照著教科書生病一樣。

王小川正視這些質疑的存在,他理解這些質疑,是因為「他們覺得這個領域有點小,所以不太願意進來」。他覺得大家只看到了醫療作為一個垂直細分行業的存在,沒有看到未來。老齡化加劇的時代,人們對醫療的需求增加,已經促成了一個萬億市場。要是視線放得更遠一些,大模型是語言的數學模型,醫療大模型是生命的數學模型,「生命世界是比物理世界更大的一件事情」。

兩件反常的事情疊加在一起,不理解的人更多。一位業內人士反問【人物】,通用大模型百川不再釋出,說要落地醫療的套用也還沒看到影子。百川到底要幹嗎?

氣候寒冷,顯得王小川像是穿著薄衣服大聲說自己暖和。9月5日舉辦的2024外灘大會的主論壇環節,螞蟻集團財務長兼總裁韓歆毅、MiniMax創始人閆俊傑等業內人士跟王小川對談。關於「大模型泡沫」,韓歆毅和閆俊傑的意思是,泡沫不可怕,只要滿足一些條件,比如聚焦技術的發展方向,就可以避免。但王小川上來就否認了「AGI泡沫」的說法,他說,大模型的發展,從結果上看符合行業預期。

再往前一點,8月,百川放出了最新一輪融資的訊息。實際上,去年這筆錢已經到位。之所以有時間差,是因為要在「市場偏冷的時候,給大家帶來一點溫暖」。

極客公園的張鵬覺得,王小川去年是下水熟悉水性,把模型練出來,有手感,今年,王小川找到了明確的任務線。他不是試探過河的小馬了,此時此刻,他站在了水裏。

2024外灘大會上的王小川圖源視覺中國

天才的開端

每個人的成長速度和密度都不同,就像竹筍通常在雨後迅速冒頭,王小川在大模型行業的變化,是他過去20年的集中體現。

過去20年,王小川是當之無愧的主人公,一個公認的天才。一張老照片裏,15歲的王小川穿著藍色polo衫,留著齊劉海,專註地看著某處。在他身旁,楊振寧院士一身西裝,上半身傾向王小川,神情裏帶著好奇和驚異。這是1994年,王小川獲得億利達青少年發明獎時,和獎項發起人楊振寧院士的合照。

在成都七中時,王小川斬獲全國青少年資訊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正式加入國家隊。18歲,他到匈牙利參加國際資訊奧賽,獲得了一塊奧賽金牌。這塊金牌,也將作為「天才少年」的他直接送到了清華大學電腦系。

但在清華,遍地都是天才,「如果你有5分鐘閑下來沒進步,你就開始抑郁」。有一次,王小川在清華踢球,把腿踢瘸了,去校醫務室治療,排隊時他看到有人一條腿站著,還抱著電腦相關的書在啃。

1996年,比爾·蓋茨訪華,在清華電腦系主樓後面的禮堂做演講。王小川是電腦系優秀新生,輔導員給了他一張票。他去得有點晚,站在最後一排,當時英語又不太好,比爾·蓋茨說什麽沒太懂,但他突然有了一種感受:「近距離能看到他(比爾·蓋茨)都是很大的一種鼓舞,你就跟你認為的世界上最優秀的人有了一個連線。」

做優秀的人,做最難的事,也是大模型「清華代表隊」的共同特質之一。站在百川智能位於清華科技園的辦公室裏向外眺望,整個五道口盡收眼底。百川的辦公室離王小川畢業的清華大學僅僅500米,離他的家也只有10分鐘的步行路程。這麽多年來,他的生活圈沒離開過清華,所以一直被稱作是「五道口守門員」。

聊起大模型時,王小川的語速很快,好像大腦裏裝著一個隨時可調取的資料庫,可以接連講上10多分鐘。但回憶起天才的往事,王小川的話少了,語速慢下來,他形容自己:「從小就是一個好學生,因為你足夠聽話,足夠優秀,各種社會資源都順著你的想法來。」

一直到青年時代,王小川都是幸運的。天才讓他擁有被聚光燈和掌聲圍繞的人生,他保持著自己的鋒利,什麽樣的真話都敢說出來。

新千年年初,一場熱鬧的慶功宴在清華附近的餐廳舉辦,整個清華電腦系最聰明的頭腦都聚集在這裏。不久前,他們組成小隊,在一場電腦相關的比賽中較量,爭奪到第一的頭銜,也收獲了100萬元的獎金。現在,座位的分配體現出比賽的結果:坐在主桌上的人除了贊助商——一家台灣防毒軟件廠商,還有王小川和他的同伴們。

時隔久遠,王小川的師弟、智譜的CEO張鵬已經有點記不清那次比賽的名稱,但他很確定,自己也參加了,沒有拿到靠前的名次。慶功宴上,年輕的張鵬坐在隔壁桌,敬佩地看著王小川。

說是慶功宴,其實也有跟贊助商維護關系的意思。張鵬聽到贊助商問王小川:「你覺得我們這個比賽怎麽樣?」本以為這只是個客套的、禮儀性的問題,說幾句漂亮話就可以應對,沒想到王小川回答:「我覺得你們的比賽明年可以不用辦了。」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人家給你這麽多獎金,這麽不給面子嗎?」張鵬猜測,王小川可能覺得第一太好拿,比賽缺乏難度。

天才有他的鋒芒。張鵬是跟王小川完全不同的人,剛進清華,他被天才們的鋒芒嚇了一跳。20年過去,如今張鵬掌舵的智譜已經是大模型行業裏的頭部公司之一,但提到王小川時,他依然會用一種充滿敬意的口吻,「師兄當時是系裏的風雲人物」。

在清華時,ChinaRen的創始人陳一舟曾一腳踹開王小川寢室的門,點名挖這個大學生去自己公司兼職。後來搜狐收購了ChinaRen,張朝陽連著將王小川也「收購」,讓正在讀研的王小川進入了搜狗。張朝陽賞識天才,他跟王小川說:「你上學多久我可以等你,你要多少錢我給你開。」

很多年後,王小川跟【人物】提到,他的偶像是孫悟空,因為「齊天大聖,無所不能,可以與天鬥與地鬥」。何謂天才,就是可以做別人做不到,甚至不敢想的事。

在ChinaRen時,他拉著8個人,花3個月做出一個搜尋系統,破了互聯網的紀錄,那個搜尋系統叫「孫悟空」,是國內第一個有語意分析能力的提問式搜尋引擎。

在搜狐,張朝陽想做搜尋,跟排名第一的百度爭市場份額。搜狐本質上是個內容公司,當時連個會C語言的人都沒有,張朝陽說,給你6個人頭。王小川把6個全職換成12個清華兼職學生,只花了11個月做出了搜狗搜尋。

2004年8月,第三代互動式搜尋引擎—搜狗搜尋正式推出圖源受訪者

27歲那一年,王小川晉升搜狐副總裁,是當時互聯網大廠裏最年輕的高管。

2012年,孫楊奪冠,記者采訪孫楊,問他偶像是誰,孫楊跟王小川一樣,喜歡孫悟空,他說:「小時候看大鬧水晶宮我就在想,長大後一定也要像猴哥一樣,在水中拿下棒子。」王小川轉發了這條微博,轉發語裏,他重復了孫楊的最後一句話:「在水中拿下棒子。」

但天才的故事,就此中斷了。

4年後,搜狗上市,在眾多互聯網公司中算是速度很慢的一個。上市後,股價起起落落,2021年,搜狗被騰訊全資收購,變成大廠裏的一個小業務部門,像綠葉一樣,點綴著其他核心業務。

王小川沒有加入騰訊,而是選擇離職。有人猜測,不加入騰訊,是因為昔日的天才不願屈居老友之下——騰訊的COO任宇昕是王小川在成都七中時的老同學。

王小川同時代的天才們是幸運的,互聯網革新了一切,遍地都是機會,時代善待天才。當初成都七中的同學,除了騰訊COO任宇昕,還走出了蔚來汽車軟件副總裁莊莉、B站CEO陳睿、滴滴研究院院長何曉飛。當年跟王小川一起參加資訊奧賽的人,有一個是拼多多的CEO陳磊,他是第四名,王小川排第二。而王小川所處的清華電腦系群星閃耀,走出了大模型的頭部選手。

在人生的前半段,王小川跑得很快,但在這個時代的末尾,王小川落在了後面。等換到大模型的賽道上,一切又要重新洗牌。

與張朝陽同行

在一眾互聯網大佬中,王小川是個不被理解的獨特存在。

他是少見的能在同一家公司連續工作20年的二號位,也是張朝陽建立的搜狐——「互聯網黃埔軍校」裏,唯一一個有獨立創業能力但沒有出走的幹將。跟張朝陽的關系,一直是王小川身上的謎團,很多人疑惑,王小川怎麽能跟張朝陽做20多年的朋友?用「忠誠」或是「追隨」去形容,似乎都不準確。

王小川跟張朝陽的關系是復雜的,張朝陽影響了他的性格,決定了他一部份的命運,甚至影響了如今的創業。正是在搜狐,天才學會了妥協,這個故事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2008年的一天,王小川坐在五道口搜狐網絡大廈的辦公室裏,門被推開,來人告訴他:「老張親口跟我說,搜尋以後你不用管了,由我負責。」

此前,為了追擊百度,王小川給搜狗制定了「三節火箭」戰略:先有搜狗輸入法,用輸入法帶動搜狗瀏覽器,瀏覽器再帶動搜狗搜尋。但張朝陽不認可,他問王小川:「微軟的IE市場份額那麽大,都沒有把Bing(搜尋引擎必應)做起來,憑什麽搜狐做瀏覽器就能帶動搜狗?」張朝陽想讓王小川專註於搜尋業務本身。

跟張朝陽戰略上的分歧,導致搜尋業務從王小川的團隊中剝離。關於「王小川離職」的謠言四處流傳,他站起來擦一下桌子,都有人以為他要收拾東西走人了。

但王小川沒有走。「2008年到2010年這段日子,我真正體會到了這種痛苦,你懷了孩子,你為了他,不會去死,你要給生下來。」他選擇了忍耐,在一個充滿限制的環境裏,尋找緩和他和張朝陽關系的辦法。

後來跟俞敏洪對談,王小川回憶:「老張有個登山隊,能進登山隊就算是他周圍的革命戰友,我積極報名,登山還特別勤奮,再艱難,我沖在第一線,積極靠近組織,他登一座山,我登兩座山。」他發過一張照片:雪山寒冷,爬山的人們臉色蒼白,皮膚因為太陽的暴曬破了皮。

王小川一邊登山,制造跟張朝陽溝通的機會,一邊偷偷研發瀏覽器,直到18個月後,那位敲門接管搜尋的同事自己覺得頂不住了,結束業務,搜尋又重新回到了王小川手裏。

2010年之後,周鴻祎曾經兩次想收購搜狗,張朝陽都點了頭,王小川的搜狗再一次有落入旁人手裏的可能性。第一次,張朝陽被360和搜狐一起包抄百度的願景打動;第二次,周鴻祎提出,透過打包換股的方式,讓搜狐把搜狗轉讓給360,搜狐可以成為持有360份額30%的超級股東。

但王小川並不希望搜狗被收購。對搜狗,他投入了太多,對外,他說「搜狗是我老婆」;對內,搜狗的人才體系、技術架構、文化跟價值觀,都是他一手搭建的。他記得搜狗誕生的日子,含情脈脈地發過微博:「明天,是她九歲的生日。」用的是「她」,而不是「它」。

圖源微博@王小川

在王小川的世界裏,「文明」排在價值觀的第一位。保安軟件是門好生意,但搜狗不做,因為「不給自己接近潘朵拉性質的利益誘惑的機會」,他要做好一個「平民」。盜版遍地的時代,搜狗搜尋打擊盜版,將正版在搜尋裏優先排名,即便這不會帶來商業上太大的好處。眾多互聯網產品裏,王小川最認可微信,因為「不是見什麽抄什麽,利用自己的資源扼殺創新」。他反復提到「文明」,用文明表達對搜狗團隊的肯定:「我們走和平發展道路,在各種抄襲、壟斷、流氓面前,看似吃虧,但這更代表未來的文明方向。」

有人覺得周鴻祎「野蠻」,但王小川並不覺得他是壞人。在【遇見大咖】節目,王小川評價周鴻祎:「其實老周是個非常真誠的人,但是為什麽大家覺得他騙你呢,因為環境變了他就跟著變了,他忘了他曾經的這樣一個思考角度,他沒有這個包袱的。」

在【十三邀】裏,提起對張朝陽的最初印象,王小川說:「那也是一個英雄啊,因為搜狐是當時中國互聯網的一個鼻祖,我記得在ChinaRen的時候,有一次聽說搜狐要搞一個釋出會,釋出電子商務,就去看。當時他很嚴肅地註冊什麽網上購物,很有一種膜拜的情緒,所以後來ChinaRen被賣給搜狐的時候,我內心無比高興,看到一個更加英雄、更加代表時代精神的力量。」他評價搜狐,是一個很正直的公司,不走歪門邪道、不投機取巧。

也因此,他一直認為張朝陽是「值得被信任的人」。他跟張朝陽有共同的底色。當年搜狐開全員大會,王小川是在座所有人裏最能理解張朝陽的人,張朝陽提一個問題,他能知道答案;張朝陽說上一句,他能聯想出來下一句。王小川覺得,他在搜狐上升很快,「也是在於對他的這種崇拜,以及確實能夠跟上他的思路」。

面對一手孕育出的搜狗,王小川的底線更高。

2013年,面對周鴻祎來勢洶洶,就像參加張朝陽的登山隊一樣,王小川尋找轉圜的可能。周鴻祎第一次談收購,王小川透過和張朝陽爬山認識的王濱——後來的友寶CEO,牽線搭橋,去杭州見馬雲,為搜狗引入了阿裏巴巴的投資,順利將搜狗從搜狐分拆,避免被收購。第二次,王小川找成都七中的同學、後來騰訊的COO任宇昕牽線,聯系上了馬化騰。

去機場的路上,張朝陽打來電話,他通知王小川,一個小時後回到五道口開會,否則立刻免職。

王小川沒有回來,也沒上飛機。他給馬化騰打了一通電話,兩個人聊了一個小時。不久後,騰訊註資,成為搜狗的大股東。

張朝陽也沒有真給王小川免職。這是他和王小川關系的復雜之處,一個緩沖地帶。

直到現在,王小川依然跟張朝陽保持著很好的互動。他的百川智能,其中一位投資人就是張朝陽。百川本來準備繼續在搜狐網絡大廈辦公,不過,因為創業晚了兩個月,位置沒訂上,這才挪到了清華科技園。

張朝陽(左)和王小川(右)在搜狗搜尋釋出會上 圖源視覺中國

一個好人

用過ChatGPT後,投資人胡斌第一時間給王小川發了微信,他開門見山:要不要做大模型?王小川一個電話撥過來,很肯定地說,要做,並且是親自下場做,「要去創業,要做CEO。」胡斌意識到了王小川的興趣和決心,他也回應:「我就說,如果你要做這個事情,我一定投。」

胡斌是王小川的老朋友,曾經在搜狐跟王小川一起共事。相識的時候,兩個人都是20歲出頭,胡斌來自北大,是產品經理;王小川來自清華,是技術負責人,也是全公司程式碼寫得最好的人。

他跟王小川的友情基於天才們共同的驕傲。北大人的聰明,體現出來的是一種人文氣息的包容,胡斌自己做投資,又組樂隊,留著一頭長發,他說自己像活了兩條命,一條命嚴謹,另一條隨性。清華人的聰明是要改變世界,作為產品經理,胡斌提一個需求,別的技術人員吭哧吭哧幹就完了,「王小川是那種,首先合不合理,如果合理,我給你解決了,還能用技術的方式把它昇華,解決一些更大的問題,而不是簡單地、工程性地解決」。

聰明人認定了某種真理,就選擇堅持,因為這在本質上是信任自己的判斷力,不會為了人情、權力關系、環境制約就放棄對真理的信任。胡斌說,假如他跟上級有意見分歧,多數時候他能說動上級,要是沒說動,他就越級找更上級的人,「再說不動,我就再見,就跑了」。離開是他維護自己原則的一種方式。但王小川不一樣,他不會離開。

在搜狐工作幾年後,胡斌跳槽到另一家企業,從中層做到高管,之後又進入投融資行業,從VP做到合夥人,再之後創立渶策資本。他在職場輾轉騰挪的那些年,王小川一直在搜狐。

胡斌不能理解,為什麽王小川沒有離開?他記得,當時來挖王小川的人很多,有大廠的,有資本的,「他是個天才,所有人都知道他出來融資能做成什麽事,他又不是一號位,搜狐也沒他多少股份,你說何必呢?」

在搜狗,王小川面對的不只是被邊緣,而且是他的技術理想始終不能實作。從2015年開始,王小川頻繁提到AI。搜狗前CTO楊洪濤記得,搜狗是最早做知識圖譜(大模型之前一波AI的落地方向)的公司,王小川還嘗試做過問答機器人,想去電視節目【一站到底】證明實力——跟ChatGPT的模式有相似之處。搜狗甚至花了大約六七年時間,訓練過一個百億模型,在國內的大模型評測Clue裏拿過兩次月度第一。

但這個百億模型,沒能在搜狗變成大模型。在楊洪濤的理解中,搜狐的體系裏,搜狗的目標就是搜尋,所有的資源投入都是為了讓搜尋做得更好,然後為搜狐貢獻價值。這裏有局限,創新很危險,天才是一種負擔。「不能說老張是錯的,只是說確實就是一個視角,一個自由度的問題。這個叫套餐,套餐有它的好處,也有它的壞處,你用便宜的價格買來的一個套餐,那個配菜你也得吃。」

對這個問題,王小川的解釋是——「叛逆性不夠」。2024年的9月,46歲的王小川告訴【人物】,叛逆性不夠,根源在他並不幸福的童年。他打了個比方:「小象始終被一根繩子拉著走,現在成為了大象,你還是習慣了一根繩子牽著你走。」

還是小象的時候,拴著王小川的繩子來自母親。母親是個聰明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師,她掌管的世界裏,沒有選擇,沒有「你想吃麪包還是蛋糕」,只有「你要吃蛋糕」。母親強勢、挑剔、嚴格,搜狗上市那天,母親在現場,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才50億美元市值而已,你看看人家騰訊和阿裏」。

很多事情王小川已經遺忘了,但是他一直記得一個場景,不到10歲的時候,母親帶他到鄉下的親戚家,走到雞舍前,有人把螞蚱餵給母雞吃。母親問,為什麽這個只餵母雞,不餵公雞?王小川不懂,母親說:「因為母雞會下蛋,有用。」

母親不允許他情緒化,不接受他像其他小孩一樣抱怨和哭泣,不管他做了什麽,母親都不會讓步。王小川逐漸明白,這個世界的規則是:你不能改變環境,只能改變自己。

長大後,這根繩子還保留著,它是庇護,也是限制,有牽重力,也有束縛力,小象跟繩子之間是一種復雜的關系。

繩子的存在讓王小川總想做個好人。一個成都七中的校友曾在知乎發帖說,有一年王小川要回學校辦講座,他作為科學技術協會的成員采訪王小川。他們約在一間茶館,本以為王小川會是個有架子的老板,沒想到人很溫和,什麽都願意聊,努力回憶高中時代的事情。采訪結束,王小川付了茶水錢,還送了校友一段路。分別前,校友送了王小川一件成都七中科學技術協會的T恤,沒想到,第二天王小川真的穿著這件T恤去給學生演講。

好人對別人有更多責任感。2009年,最失意的時候,百度曾經想讓王小川接替離開的李一男,成為新的CTO。王小川跟李彥宏說,他放不下搜狗的老朋友們,要收就把搜狗整體收購。李彥宏不願意。

搜狗上市,讓王小川松了一大口氣。他一直在乎的是,搜狗從建立到上市,花了14年時間。14年意味著什麽?他一臉歉意地說:「一個剛剛畢業的學生可能從青年邁入中年了,我們很多員工是讀研究生的時候就過來的,把最光輝、最青春的年華都奉獻給公司了。如果你不能給大家成功,或者不能告訴大家我們這事做得有希望、股票能兌現,那壓力是巨大的。早年間我最擔心的事情是員工離職,到後來緊張的是留下來的員工,你對沒走的人有更大的責任。」

搜狗2017年在紐交所掛牌上市圖源受訪者

但好人的另一面,也是弱點:渴望得到多數人的滿意和認可,恐懼沖突,不惜損失自身的利益。在搜狐被邊緣化、沒有控制權,這些都沒能讓王小川動離開的心思,沒有把盤子摔碎,而是要找到一個保全所有人的解決辦法。「憤而離職代表什麽呢?我覺得代表認輸了,代表你接受了失敗這件事。」坐在百川的辦公室裏,王小川身體向後仰,再次露出微笑。

搜狗沒做成大廠,王小川沒有得到匹配自己作為天才的成績。他要做個好人,對多數人負責,讓每一方滿意。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卻無可避免地偏離判斷,向妥協和平衡走去。在他的人生中,沒有掀桌離席的選項。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王小川的幸運。他沒經歷過互聯網最慘烈、黑暗的競爭,他的理想主義沒有被徹底摧毀。他沒有得到更多,但也沒有跌落和失敗過。天才跟妥協帶來了一些獎賞,足以讓他完成自我說服,獲得資源和認同,循著這條軌跡繼續走下去。

互聯網用溫和的方式改造了他。王小川曾經困惑,hao123的站長只有初中學歷,程式碼寫得糟透了,但同一時期,hao123的月收入有300萬元,搜狗只有50萬元。

收入、市場占有率、商業回報讓一個追求絕對技術的人明白市場的重要性。2006年,搜狗輸入法問世,第一年只在搜狐首頁推薦,市場占有率2%。第二年,王小川組建推廣團隊,在太平洋、天空等下載網站做推廣,和番茄花園合作推廣。番茄花園是國內使用率非常高的盜版XP作業系統,完全不符合王小川的價值觀,但這讓搜狗輸入法市場占有率達到了40%,2009年達到70%。王小川後來反思,他明白了渠道的重要性。

胡斌一直不理解的事,如今成了他毫不猶豫投資王小川的關鍵。大模型的燃料是技術,不是產品,跟互聯網行業不一樣。如今國內的資本環境嚴峻,能不能賺錢跟技術突破一樣重要。怎麽在各種制約下做事,是行業、時代給大模型創業者共同的考驗。

胡斌覺得,相比於互聯網,王小川可能是更適合大模型的創業者。投資人朱嘯虎站在商業現實的一邊,看不到大模型落地賺錢的可能,所以不參與,不投資。另一邊是以楊植麟為代表的技術理想派,向著技術的最高巔峰進發,哪怕這條路會燒掉大量的時間、人、錢。王小川是站在中間的人,他既有技術理想,也在乎技術在商業上落地的可能性——這是王小川在整個大模型領域裏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從搖擺到堅定

等真的進入大模型領域,胡斌發現,王小川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去年3月,百川智能還沒有對外公布成立,百度已經在籌備釋出文心一言。在央視【對話】的訪談中,李彥宏說,在中文層面,文心大模型4.0已經超過了GPT4。

5天後,王小川接受采訪,他直白地說,李彥宏不僅對GPT有誤解,還對自己的產品有誤解,對國內模型也有誤解。

文心一言釋出後,在一場內部演講裏,李彥宏認為,大模型開源意義不大,閉源模型在能力上會持續領先。既做模型,又做套用的「雙輪驅動」,不是一個好模式。

同一天晚上,一個微信群裏,王小川加入了一場討論。他扔出了兩個結論:1.關於開閉源之爭,核心是要看誰在開源。2.雙輪驅動,是一線創業AGI公司的唯一解。跟他同在一個群裏的,還有很多業內人……很快,群裏湧來的訊息超過了99+。

接下來,李彥宏說文心一言和OpenAI的差距可能在兩個月左右。王小川回擊:「文心一言和OpenAI怎麽可能只差兩個月?那一定是另一個宇宙。」

王小川知道吵架沒有用,當年「360收購搜狗」傳聞吵得最兇的時候,他曾經說:「我不想參加口水戰,不想靠打架過日子。在中國互聯網裏面是否能夠真正取得最後勝利,要回到創造什麽價值,在我心中口水戰的價值不大。」

他並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恰恰相反,在搜狗的這些年,他展現出了一種關系處理上的靈活。當初招來清華的12個師弟、師妹,他覺得要每天給大家訂盒飯,因為訂好了飯,他們就不好意思不來吃,吃了飯,就不好意思不幹活兒。

但是在人情世故和真理之間,王小川選擇真理,他不願昔日的對手拿著喇叭大喊著自己不相信、不理解的話。大模型行業裏全是天才,站在技術頂尖,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理性。就像百川的聯創茹立雲,他開玩笑說自己是個「機器人」,做事情的唯一準則是現實層面的得失。吵架、說真話這樣的事,沒有好處,最多是給網絡世界增加一些「樂子」,娛樂一下網友。但理性的人不說的話,王小川要說。這是王小川的獨特之處,他是個少見的真實、外放、願意表達自己聲音的人。

王小川告訴【人物】,他喜歡【紅樓夢】。在他的手機裏,一個資料夾裏放著電影、電子書、音樂,他用紅樓夢裏的「太虛幻境」來命名,覺得這些是形而上的事物。當【人物】問,他看的是【紅樓夢】哪個版本時,王小川很坦然地說:「我沒看過原著,是聽的蔣勛解讀【紅樓夢】。」這是王小川保留的真誠,他不會不懂裝懂,也不會為自己的不懂說謊、掩飾。

王小川圖源受訪者

但王小川的真,在大模型的角鬥場裏也會帶來麻煩。

今年年初,陳煒鵬跟王小川一起去見大客戶。大客戶很有分量,創業公司能接觸上實在不容易,之前跟王小川匯報的時候,陳煒鵬跟他強調,這個專案對百川來說很重要,對未來的發展有很大好處。雙方溝通了半年,百川就準備了半年,「一開始可能從一個很小的合作開始,慢慢地信任建立起來,到大家都覺得互相信任,有認可度的時候,想著怎麽樣往前再推一步」。

好不容易促成的見面,一上來,王小川「非常直白地表達了他對合作的擔憂」,把百川的缺點、合作的風險最先說了出來。

陳煒鵬蒙了。一般去談合作,都是先講共贏點,再拋有挑戰性的問題,但王小川一定要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情況,「那次我挺捏把汗的,冷汗直流」。

盡管那次合作最後有個圓滿的結果,但陳煒鵬始終有點後怕。對他們來說,大模型是個陌生的領域,合作夥伴之間彼此不熟悉,很難確定這裏是相信真誠的人多,還是相信利益的人多。

這次合作裏,真誠帶來了好的一面,但真誠還可能帶來損失。去年4月才公布下場創業,王小川至今都有點後悔。百團大戰一觸即發,人、錢、算力都稀缺,得大聲吆喝,使勁爭搶,像王慧文那樣「一拍桌子就幹」,才是最聰明的作答。如果還要講文明、有武德,有一說一,做個真的人,是不是吃虧了?

王小川兩手一攤,又露出了他的標誌性微笑,只是這一次,笑裏有點無奈:「其實在2月份就開始做準備了,4月份公開,總想事情準備好的時候才往外講。」

對他來說,更難的是找到自己的命題。從前在搜狗做搜尋,前面有行業第一百度,內部有張朝陽對搜尋的要求,不需要思考該往哪兒走的問題,目的地已經設定好,只要在這張方正的試卷上盡力答題就可以了。但是做大模型,很難說哪個目的地是正確的,連OpenAI都被價值觀的差異撕裂,11個創始人就剩下2個,下一代產品也超出了預期的時間,遲遲沒有面世。

去年秋天,智譜的CEO張鵬接到了王小川主動打來的電話。那天他在機場的擺渡車上聽到王小川說,他看到張鵬最近在一些采訪、論壇上提到對大模型行業的理解,覺得張鵬跟自己認知基本一致。「那大家對外發聲時,都按照這個方向去說,這樣容易形成比較統一的專業人士意見,把雜七雜八的明顯有問題的概念驅逐出去。」

張鵬覺得,那個電話是王小川統一認知的明確訊號。當時,百川跟智譜都在做通用大模型,但行業裏總有更大的聲音在說,我們需要垂直模型、行業模型、小模型,不需要通用大模型。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能「被那些拍拍腦袋想出來一個主意的人給帶偏了」。

清華出身的創業者,是競爭者,也是彼此的支持者。百川跟智譜兩家公司離得不遠,有幾次,張鵬在樓下遛彎、想問題,迎面碰上了王小川。去參加在中關村舉辦的論壇,他們倆作為嘉賓總是坐在相鄰的位置上。在大模型的認知上,他們有基本共識。

而這個電話,也是王小川被業內的雜音困擾的體現。張鵬說,在那段時間裏,「我們作為搞技術的人,其實對這些事兒都挺煩」。

直到今年年初,王小川可能還處於這種情緒中。那時他罕見地發了一次火:團隊的人「隱晦地」跟他提Sora的技術,王小川在公司裏說了重話。這也是他曾搖擺的證據——內心不夠堅定的人,才會被異見觸怒。

也是那段時間,下屬趙陽發現,王小川比之前焦慮了。他的工作越來越緊,在公司的時間越來越長,從前在搜狗時好歹還有自己的時間,現在,工作就是全部生活。

她經常半夜收到王小川的微信,關於公司對外釋出的新產品或者新策略,「他想要表述的內容,他的想法,就這些」。很多訊息是在夜裏發來,淩晨2點,甚至4點。他的脾氣也更急躁了,「說話比以前狠」。

趙陽覺得:「雖然他一直想說要做醫療,但是大模型這種東西,大家其實沒有想出一個特別好的套用來。我覺得他那會兒沒有想好是不是全身心地,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投入來做醫療。」

王小川的妥協也在減少,說「不」比說「好」更多。胡斌總結:「首先他是公司的一把手,徹底的一把手,所以他的自我意願表達會更直接。包括說直白點,他跟投資人談判的時候,他要的這些權利,基本上都是他要掌握絕對話語權。以前需要隱忍,董事會一大堆人,現在是你自己來主導。」

等到了8月,百川智能終於對外放出聲音:all in 醫療。這是王小川的決心。

胡斌看到了王小川「偵錯」的過程。最初兩個人聊時,王小川邏輯沒那麽篤定,斷斷續續聊了幾次,越往後,王小川的語氣變得越堅決。「從焦慮到慢慢確信。他可能一開始也會有折磨和焦慮,到底應該從哪條路走,到底該怎麽卷,到後面想清楚了之後,就說『我已經想明白了』,別人走的哪條路,為什麽這麽走,哪個是適合他的,為什麽這麽走不通,我們這麽走一定是正確的。」

好奇地活著

創立百川智能之後,王小川瘦了10斤。每天早上大約8點,他從位於五道口的家裏出發,10分鐘後到公司樓下的健身房,運動一個小時,9點多抵達公司。他的辦公室旁邊就是會議室,裏面常年有人,下屬想找他聊點事情,會蹲在會議室門口,趁他出來上廁所的時候逮住他。

認識王小川十幾年,極客公園的創始人張鵬發明了一個「洗頭指數」,來判斷王小川對工作的投入程度。他想起王小川當年在搜狗最拼的一段時間,受邀請出席極客公園的年度大會,沒洗頭就來了,「弄得我們很尷尬,現場趕緊化妝什麽的,註意一下形象,一看就是太投入」。

前兩年王小川在生命科學領域探索,每次見面,王小川清清爽爽的,這說明不太忙,比較自在。等創立百川智能再見,王小川的頭發又恢復了亂七八糟的樣子。

張鵬經常能聽到國內的創業者們說「使命、願景」,但它們的含義,在泛濫的使用中變得面目模糊。實際上,使命是一個人給自己的命題,跟世界無關,哪怕世界上不存在也要做到;願景則跟自己無關,是大家要做的事,如何在現實世界裏落地。

王小川從前做的事,更多是願景,在搜狗賣給騰訊之後,他一直在尋找自己的使命,「其實是要找到自己的內核動力那樣的東西,見自己,這個反而是最難的」。現在,王小川要做AI醫生,張鵬覺得他找到了使命,而且是一個叛逆的使命。「光是這個目標,就讓99%的人認為是不可能的,但恰恰目標的創新才是真正的創新。」

王小川很早就對醫療感興趣。前搜狗CTO楊洪濤記得:「在搜狗做搜尋引擎時,會發現每天的搜尋查詢裏有很大一個比例,是人們在關心自己的健康和各種狀況。」怎麽把醫療相關的搜尋訴求解決好,是王小川的關註點;在內部,也是王小川第一次提出「數碼醫生」的概念。

或許是搜狐的影響,也可能是性格因素,王小川關心社會事件,早年微博用得頻繁的時候,隔幾條就會轉發一則社會新聞。2016年,「魏則西事件」發生,王小川一直關註著進展。他意識到,除了平台在商業和公共利益中做選擇,事件也緣於醫療資源難以滿足公眾的需要,而後者是他有可能去改變的。兩年後,作為政協委員,他在提案中寫到,要透過數碼家庭醫生賦能基層的醫療。

醫療背後是生命科學。2021年6月,王小川上了個影片節目,跟前鳳凰衛視主持人梁冬對談。梁冬有些詫異,一個在IT演算法裏深耕的人,研究生學的是基因工程,構成他對世界理解的底層程式碼,竟然是酶、基因和生物工程。他不知道,把王小川的技術能力跟生命科學結合到一起會發生什麽。

王小川說,生命科學重塑了他的底層世界觀。他把天氣預報跟生命科學做對比,前者是對物理世界做預測,但由於各種因素幹擾,人沒辦法預測長期的天氣,不能知道一個月後的天氣是什麽樣。有一個著名的概念叫蝴蝶效應,亞馬孫森林裏的蝴蝶扇一下翅膀,太平洋就刮起了龍卷風。時間、空間上的微弱變化,也會對很宏觀、全域的事物產生影響。所以,基於他擅長的數學、物理知識,他的世界觀裏,未來是不確定的。

但讀研之後,他逐漸接觸生命科學,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矛盾:「一個受精卵,它將在10個月後變成一個嬰兒,還跟老爸、老媽長得像,以我們之前基於數學、物理的理解,你能想象一朵雲長出固定的形狀來嗎?或者說預期10個月後變成什麽樣子?」

這正是生命的特殊之處。「生命其實是特別的,我們認為叫『確定』或者『有序』的一種能力,它能夠操控空間當中的原子和分子,維持自己在未來達到的固定的形狀。這就是生命,生命中間最核心的一個能力,是人怎麽能讓自己有確定性,甚至還能去復制。在生命之外,你看不到這樣的現象。數學和物理不具備推理的能力,但生命中藏著對於物理世界規律的操控的能力。」王小川想要進一步知道,生命的確定和有序到底從哪裏來。

距離梁冬的那次訪談過去3年,王小川找到了大模型這把鑰匙。從前的科學家用數學去描繪世界的規律,總結地球自轉、宇宙擴張的本質,王小川要造AI醫生,在這個過程中用大模型找到生命的數學模型。

探索醫療的那兩年,王小川創立了五季醫學,做健康方面的硬件。下場做大模型後,精力有限,他把接力棒給了楊洪濤,讓楊洪濤負責五季醫學的營運,留在醫療領域。未來,王小川還會回來找他,在醫療+大模型上繼續合作。

關於未來的合作,楊洪濤一點兒都沒有驚喜,「我比較了解他,我知道他一定會記得」。這源自王小川對生命的好奇。

王小川告訴【人物】:「我自己的愛好或者興奮點,其實20年前就有了。2000年做基因測序相關的(事情),在那個時候就知道,生命科學的發展中挑戰性的事情,是今天的數學、物理還沒法完全回答的問題,生命背後的數學模型,這是我好奇的一個終身的理想。」

「我不是因為大模型選擇了AI醫療,而是因為醫療選擇了大模型。」這句話,去年他沒辦法說,因為知道說了也沒人信。今年5月22日,百川智能第四代大模型Baichuan4釋出,百川的技術實力不再被質疑,他覺得,可以說了。

張鵬剛結識王小川時,發現王小川特別喜歡打賭。大約是2012年時,流動互聯網興起,一個叫Ever note的付費產品很被王興看好,但王小川覺得,在這個階段裏,免費的模式才能跑起來。那年的年度大會,大家一起吃飯,王小川說,不行,咱們就賭一下吧,看看兩年後這個產品怎麽樣。張鵬做見證人,賭註是誰輸了,誰去給別人當一周助理學習一下。後來的結果,是王興輸了。

張鵬覺得,賭註只是個小玩笑,最終就算輸了,也沒有誰真的去給誰當助理,但這讓他更理解了王小川:「他其實是比較有自己的判斷的,這個判斷不是嘴上說說,他其實會有所行動,他的最小行動就是下註。」

王小川依靠邏輯和信仰驅動,堅定all in醫療背後的邏輯是,在不知道信什麽的時候,就信自己,相信本身會把人帶到想去的地方。大模型的路上,信念是創業者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方向。其他的創業者想知道的是技術的終局,王小川想看到自己好奇心的終局。

當年在清華,作為一個理科生,王小川理解不了文科生,後來選修了清華新聞系的課,讀過【鄉土中國】【表象與本質】這樣的書,才發現社會科學的意義。他大學不談戀愛,擔心耽誤時間,後來碰到一個特別有生命力的女孩,才知道生命力和感性的重要。再後來,他沈迷於語言、轉譯,還有平行宇宙,時不時會想,我們現在看到的世界,到底是真的,還是另有一個世界在?死亡之後,到底會發生什麽?

那天,【人物】的拍攝開始後,王小川的運動裝換成了西裝,那雙紫色的襪子被攝影師要求脫掉,於是,王小川光著腳穿上鞋,開心地完成了拍攝。他像個剛開始工作的實習生,側著耳朵聽所有人說話,並且想參與進去。

人到中年,王小川還保留著作為人類本能的好奇,他的微信簽名是「好奇地活著」。在接受【人物】訪談的夏天末尾,他突然想起來,搜狗上市前,因為好奇,他曾經想去谷歌的AI部門實習,這麽酷的一個公司,他想去看看。

他在官網上遞交了過去實習一年的申請。谷歌很重視,幾個VP專門開了個會,商量該怎麽處理,最後給他發了拒信。拒絕的原因是怕他反向挖人,把谷歌的人才都挖到搜狗去。

王小川很不理解:「其實是抱著一個非常純潔的心,我就是想看看谷歌是什麽樣子的,沒想挖人,真的沒想挖人。」

至今,他都覺得有點可惜。他設想過,如果這個好奇實作了,新聞報道會有一個絕妙的標題——【搜狗CEO去谷歌實習了】,「那應該是挺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