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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專訪諾獎得主阿西莫格魯:不贊成對AI推動經濟增長的過度樂觀預測

2024-10-14科技
10月14日,202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揭曉。麻省理工學院(MIT)教授達龍·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MIT教授西蒙·莊遜(Simon Johnson)、芝加哥大學教授占士·A·羅賓遜(James A. Robinson)3人共同獲得這一獎項,表彰其「對制度如何形成以及如何影響繁榮的研究」。
阿西莫格魯為近年來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熱門人選,他是MIT經濟系教授,研究領域包括宏觀經濟學、政治經濟學等。西蒙·莊遜現任職於MIT史隆管理學院,他曾在2007年2008年擔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首席經濟學家。阿西莫格魯與莊遜2023年曾合著【權力與進步:我們在技術與繁榮上的千年鬥爭】(Power and Progress: Our 1000-Year Struggle Over Technology and Prosperity),探討了主要技術變革的歷史和經濟學。
該書也談到了可能顛覆人類社會的人工智能(AI)革命,他們認為目前AI發展已誤入歧途,許多演算法的設計是盡可能地取代人類,「但技術上取得進步的方式是讓機器對人類有用,而不是取代人類。」
阿西莫格魯認為,生成式人工智能是一項很有前途的技術,但圍繞AI對生產力和經濟增長的一些過度樂觀預測,阿西莫格魯持懷疑態度。他在此前由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釋出的論文中指出,未來AI進步帶來的生產力提升可能並不大,預估今後十年AI對全要素生產率(TFP)的增長上限不超過0.66%。
今年6月,阿西莫格魯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時提到,越深入研究AI的能力和發展方向,越確信它當前的發展軌跡正在重復並加劇過去幾十年最糟糕的一些技術性錯誤。AI領域的大多數頭部玩家都是由不切實際且危險的夢想驅動,即實作通用人工智能的夢想,「這是將機器和演算法置於人類之上」。
一些分析人士將阿西莫格魯視為AI悲觀主義者。他在專訪中回應稱,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家,會更加關註一些負面的社會影響。
【權力與進步】(Power and Progress)
隨著人工智能商業化的競速,AI大模型百舸爭流,但毫無疑問,像OpenAI、微軟、谷歌、輝達等科技巨頭已經搶占了AI發展的先機。阿西莫格魯說,他非常擔心AI成為將財富和權力從普通人轉移到一小群科技企業家的方式,現在我們看到的「不平等」是「煤礦裏的金絲雀」。
以下為專訪全文:
技術與社會:最大的資產是人
澎湃新聞:您的研究涵蓋了政治經濟學、技術變革、不平等等多個領域。在怎樣的背景和契機之下,您開始關註技術發展對不平等的作用?您最初對技術發展的看法是什麽,又如何演變為現在所主張的「當前人工智能的發展路徑既不利於經濟也不利於民主」?
阿西莫格魯:我的許多研究集中在政治經濟學和技術變革之間的相互作用,這是塑造我們能力和成長機遇的兩大力量,同時也在影響我們的政治和經濟選擇。
AI已經成為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技術,一方面因為它吸引了大量的關註和投資,另一方面因為它取得了一些引人矚目的進步,尤其是隨著GPU效能的提高。還有部份原因是AI無處不在的影響。這些因素促使我在這一領域進行研究。
隨著我越深入研究AI的能力和發展方向,越確信它當前的發展軌跡正在重復並加劇過去幾十年最糟糕的一些技術性錯誤——過分強調自動化,就像我們優先考慮自動化和其他數碼技術,而沒有為創造新任務進行充足的投資;以及社交平台試圖利用人們的數據和興趣盈利,因此犯下的所有錯誤。
我還特別關註這樣一個事實,AI領域的大多數頭部玩家都是由不切實際且危險的夢想驅動,即實作通用人工智能的夢想,這是將機器和演算法置於人類之上,也通常是這些頭部玩家淩駕於其他人的一種方式。
澎湃新聞:先進的電腦技術和互聯網讓許多富翁實作了財富轉移,並使科技巨頭空前強大。盡管如此,我們依然接受這樣的技術革新,因為它也帶來了積極的影響。技術變革有利有弊,從歷史來看社會總能找到適應新技術的方式。新一輪科技浪潮席卷而來,您為什麽認為不平等問題特別令人擔憂?
阿西莫格魯:當談及社交平台和人工智能時,我同意上述說法,但是涉及互聯網情況就不同了,我有不同的意見。我認為互聯網在某些方面使用不當,當然也不否認互聯網是一項非常有益的技術,在達成人與人的聯通、向人們提供資訊以及為創造新服務和平台方面,它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對於人工智能,我非常擔心它成為將財富和權力從普通人轉移到一小群科技企業家的方式。問題是我們沒有任何必要的控制機制以確保普通人從AI中獲利,比如強有力的監管、工人參與、公民社會和民主監督。我們看到的「不平等」是「煤礦裏的金絲雀」,意味著更糟糕的事即將到來。
澎湃新聞:您指出自動化造成的不平等是「企業和社會在選擇如何使用技術後導致的結果」。隨著科技巨頭市場能力和影響力壯大甚至可能失控,我們應對的關鍵是什麽?如果您擔任一家大型科技公司的CEO,會如何利用AI來管理這家公司?
阿西莫格魯:我對CEO們的建議是,要意識到他們最大的資產是工人,與其專註於削減成本,應該尋找提高工人的生產力、能力和影響力的方法。這表明要使用新技術為工人創造新的任務、開拓新的能力。當然,自動化是有益的,我們也必然會在未來更多地套用自動化,但這不是為了提高生產力所唯一能做的,自動化也不應該是CEO們唯一追求和優先考慮的事情。
OpenAI、微軟。 IC 資料圖
澎湃新聞:美國反壟斷執法者已經公開表達了對人工智能的一系列擔憂,美國司法部和聯邦貿易委員會據稱達成了一項協定,為微軟、OpenAI和輝達的反壟斷調查鋪平了道路。這種針對大型科技公司的反壟斷行動是否能真正地增加市場競爭並避免AI發展被少數公司所主導?
阿西莫格魯:絕對能夠起到作用,反壟斷很重要,科技行業一些問題的根源在於美國缺乏反壟斷執法。五大科技公司都在他們所在的領域確立了牢固的壟斷地位,因為他們能夠在沒有任何監管的情況下收購潛在的競爭對手。在某些情況下,他們為了鞏固壟斷地位,購買並停用了可能與他們構成競爭的技術,我們絕對需要反壟斷,以打破大型科技公司的政治力量,這種力量在過去三十年變得非常強大。
但我也想強調,僅僅反壟斷是不夠的,我們更需要將技術重新引導到對社會有益的方向。如果僅僅將Meta拆分為Facebook、Instagram和WhatsApp,是不可能實作(增加市場競爭和避免少數公司主導AI發展)。在AI領域,如果擔心AI技術被用於操縱、監視或其他惡意目的,反壟斷本身不會是解決方案,反壟斷必須與更廣泛的監管議程相結合。
技術與人:如何避免重蹈覆轍
澎湃新聞:您一直強調「機器有用性」(machine usefulness),即 「試圖讓機器對人類更有利」。您認為應該如何實作這一目標?無法達成這樣的目標會出現什麽後果?
阿西莫格魯:這與上述給CEO們的建議有關。我們想要的是能夠拓展人類能力的機器,就AI而言,有很大的可能性達成這一點。AI是一種資訊科技,所以我們應該考慮什麽樣的AI工具可以為人類決策者提供有用、情境依賴的即時資訊,可以利用AI工具使人類成為更好的問題解決者,能夠執行更復雜的任務。這不僅僅是針對創意工作者、學者或記者,對於藍領工人、電工、水管工、醫療保健工作者以及所有其他職業都是如此。更好地獲取資訊可以推動產生更明智的決策和執行更高層次的任務,這就是機器有用性的意義所在。
澎湃新聞:您建議對工人勞動給予公平的稅收待遇。對器材和軟件像對待人類雇員一樣征稅,或者進行稅收改革以鼓勵就業而不是自動化,這些是實際可行的解決方案嗎?
阿西莫格魯:是的,我與西蒙·莊遜在【權力與進步】中共同提出,一個更公平的稅收制度可以作為解決方案的一部份。在美國,在企業僱用勞動力時面臨的邊際稅率超過30%。當他們使用電腦器材或其他機械執行相同任務時,稅率不到5%,這就為自動化提供了過度的激勵,同時阻礙了就業和對培訓及人力資本的投資。將資本和勞動力的邊際稅率統一到相同水平是一個合理的政策想法。
澎湃新聞:您提議進行稅收改革,以獎勵就業而不是自動化。這樣的改革將如何影響企業對自動化技術的套用和投資?
阿西莫格魯:在這方面必須要謹慎,不要打擊投資,特別是在許多國家需要快速增長,需要在可再生能源和醫療保健技術等領域註入新的投資。但如果我們能鼓勵技術以正確的方式發展,這對企業也是有好處的。因此我的提議是消除對自動化的過度激勵,並希望它能以一種不會普遍打擊商業投資的方式實作。
輝達 IC。資料圖
澎湃新聞:社交平台的快速發展帶來了一些負面的影響,例如資訊泡沫和錯誤資訊的傳播。您認為我們如何避免在人工智能的進一步發展中重復同樣的錯誤?
阿西莫格魯:有三個原則有助於避免重蹈覆轍:(1)優先考慮機器有用性,正如我主張的那樣;(2)賦予工人和公民權力,而不是試圖操縱他們;(3)引入一個更好的監管框架,讓科技公司承擔責任。
技術與行業:數碼廣告稅讓行業更具競爭力
澎湃新聞:技術專家賈倫·拉尼爾強調互聯網使用者的數據所有權問題。您認為在政策上,個人數據的所有權和控制應該如何得到更好的保護?
阿西莫格魯:我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方向。首先,我們將需要越來越多的高質素數據,而生產這些數據的最佳方式是透過獎勵創造高質素數據的人,數據市場可以實作這一點。第二,數據目前正被科技公司掠奪,這不公平也不高效。
然而,關鍵在於數據市場並不像水果市場那樣,我的數據通常可以高度替代你的數據,所以如果科技公司可以與個人談判購買他們的數據,就會出現「逐底競爭」(race to the bottom),這樣做的行政成本會非常高。所以我認為,執行良好的數據市場需要某種形式的集體數據所有權,可以是數據工會或數據行業協會,或其他集體組織的形式。
澎湃新聞:您怎麽看引入數碼廣告稅以限制由演算法驅動的錯誤資訊進行盈利?這樣的稅收政策可能對數碼廣告行業和資訊傳播產生什麽影響?
阿西莫格魯:我支持數碼廣告稅,因為基於數碼廣告的商業模式極具操縱性,它們與創造情感憤怒、數碼成癮、極端嫉妒和資訊繭房的策略是協同的。它們也能與利用個人數據的商業模式相協同,會導致心理健康問題、社會兩極分化、民主公民減少等負面後果。
更糟糕的是,如果要像我建議的那樣重新制定AI的發展方向,我們需要引入新的商業模式和新平台,但如今基於數碼廣告的商業模式使之失去了可能性。你無法基於使用者訂閱啟動一個新的社交平台,無法復制維基百科的成功,因為你反對那種提供免費服務並擁有大量客戶基礎的公司。所以,我將數碼廣告稅視為使科技行業更具競爭力的一種方式:獲取使用者數據並透過數碼廣告盈利的「低階手段」如果能夠被遏制,就會湧現新的商業模式和更多樣化的產品。
澎湃新聞:能否分享一些您所認為的未來技術發展可能帶來的積極變化,以及我們應該如何準備並推動這些變化?
阿西莫格魯:如果我們正確使用人工智能,可以提高各行各業工人的職業技能,也可以改進科學發現的過程。我還認為有一些方法能夠民主地使用AI。
澎湃新聞記者 陳沁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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