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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的形而上缺陷

2024-10-12科學

作為主體的自我意識——這是人類最大的榮光,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詛咒,它是我們幾乎所有自卑和狂妄的源頭。而「如何安頓主體」則是人類文明史最根本的困擾。

自我的根本特征是能動性,而命運的根本特征就是客觀性。於是,我們既是實然世界的參與者和被決定者——必須遵循這裏的物理規律和社會規則;同時又是批判者與改造者——可以抽離出世界之外,帶著挑剔的眼光旁觀乃至改造這個世界。這樣一來,接受命運和改造命運成為每個人的兩大生活主題,前者是最低綱領,後者是最高綱領。

我們最終選擇了宗教來解決前一個工作中遇到的難題,選擇了科學來解決後一個工作中遇到的難題。可惜的是,這兩條思路從根子上都是飲鴆止渴,他們內部埋伏著巨大的邏輯危機。這個危機遲早會在自我關系的問題上爆發出來。

上一篇文章推演了宗教的邏輯困境,這篇文章談談科學。

如果說宗教的缺陷在於人為了擺脫痛苦的無意義而不惜出賣自己的主體性,最終導致自我追認困難。那麽科學的缺陷正好相反,是人類不願意充當客體而企圖將自己淩駕於所有之上,最終導致主體的消化不良和迷失。

曠古以來,人類就不得不在荒蠻的自然界中保存自己,逐漸學會怎樣馴服野獸、應對天氣。但古代的這些技藝很難稱得上科學,因為這只不過是出於生存本能的必要思考,已有的成就也都是圍繞主體經驗而展開的想象和猜測而已。

真正意義上的科學是怎樣誕生的呢?

16世紀,培根提出了四假象說,驅逐掉思維中常出現的錯誤,提純了經驗。緊接著,17世紀的笛卡爾提出了基於懷疑主義的演繹法,提純了理性。從此科學從自發走向了自覺。

相比於古代科學(現代人輕蔑地稱之為「偽科學」),近代科學(或者說「真正的科學」)最進步的地方在於:它拋棄了以往主觀感覺的成分,形成了以精確、客觀為準則的觀察實驗法;拋棄了以往主觀臆測的成分,形成了以數理邏輯為靈魂的理性歸納和演繹的論證法。前者負責獲取素材,後者負責產生知識。

一旦定下主客二分的基調,主體和客體將沿著各自的方向越走越遠,主體的提純過程經由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最終完成。結果就是:最能代表人類主體性的是理性,其余的感性部份、肉體部份都被淘汰到客體世界中去。至於客體的發展路徑,則是以科學各學科的產生與發展為主要表現的。

基於「主-客二分」的科學看似將主體與客體劃清界限,二者由此獲得清晰的邊界。但請不要忘了,世界本就是混沌一片、辯證復雜的,主-客二分只不過是當初為了研究方便而設的思維模型,現在卻有被當做世界圖景的危險。就像長久未被拆除的腳手架,被誤當作建築的一部份一樣。

主體和客體的分離對雙方都有很大的危險。

科學的本質經由啟蒙運動的闡述,被認為是代表主體的理性之光對客體世界的照耀和檢視。科學思維觀照任何事物的前提就是先要將其客體化,這樣一來,主體自己就永遠失去了被觀照的可能——手電筒永遠照不到自身。一旦主體嘗試以科學方法研究自我會怎樣呢?其結果是災難性的:主體不是被庸俗化為物質性存在,就是被擠壓到客體世界中去。

就肉體而言,當科學要研究「什麽是生命?」的時候,生物學給了我們什麽答案呢?他們說生命是胺基酸,他們說生命力實際上是為適應環境而不斷變異的努力。這就是科學給我們的答案!我們對自我的認識增加了嗎?

就精神而言,當我們問「什麽是思想?」時,心理學卻只能看到外在環境與人的腦神經活動之間的互動效應。至於思想的內容是怎樣產生的,他們無從得知。我們對自我的認識增加了嗎?

科學將我們的肉體和精神幾乎都搶奪過去,返還過來的知識卻讓主體變成了某種陌生的機器,它不能解決關於自我的絲毫困惑,反而將自我拆解、庸俗化為一堆毫無靈性的客體。

實際上,主體並不是唯一一個慘遭客體化的受害者。科學甚至會將本體客體化,即經驗化。誤以為本體性、源頭性的哲學問題也可以被當做科學問題,以科學思路去研究、去解決,最後勢必會被套進思辨之網,最後不僅會混淆本體問題而且搞得科學自己遭到學科危機。

原因很簡單,雖然科學很反對主觀經驗,但它更排斥玄想。要想獲得客體的客觀資訊,它不得不訴諸於毫無抽象成分的、一手的感官經驗。這樣一來,客體勢必被庸俗化為一堆「莫名其妙的感覺集合」。這種手段在用於研究經驗世界時未嘗不可,因為我們本來就生活在經驗-現象界中,至於得到的知識是「關於事物本身」的還是「關於我們對事物的經驗」的,這並不重要。但本體世界是超驗的,其中的概念不能按照日常思維和日常語言去言說。研究本體論恰恰需要放棄主-客對立,將主體和客體一視同仁,必要的時候還需要排斥具體經驗。而這些研究方法對科學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科學的特性決定了它最多只能被當作方法論,只具備工具內容(無論是觀察工具還是改造工具),不具備價值內容。它只能幫助我們更快、更有效地做成某件事情,但不能回答這件事情本身是否合法的問題。

但現在的問題是,經過不斷的強調和提及,現代科學就像中世紀的宗教,不斷的搶奪其他領域的課題與話語權,形成了科學霸權主義。主體和本體的客體化也使得我們眼裏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庸俗。一切事物都可以被測量和監測,然後按照人的意願被「改進」,

在科學霸權主義的時代,再沒有什麽是神聖的,也沒有什麽值得敬畏的。

當人和神都能被客體化時,這註定是一個輕佻的時代。